一天,忽然一伙队伍拥进我东家的大院子。他们扛着梭镖、土炮和几支洋枪,穿得很破,进门来口口声声要打土豪分田地,接着,便不由分说把全家老小一齐上绑,连我也不例外,一条麻绳把我反臂绑在柱子上,当然,我也难免和东家的人们一样,吓得哆哆嗦嗦,任凭处置。我心里暗暗地猜测着:“打土豪,怎么打法呢?看情形我今天少不了是要陪东家挨顿打的了。”一会儿,也许是我的穿戴打扮与东家不同,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个背枪的走到我跟前,把我上下打量了半天,厉声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胆怯地回答:“我是他家的长工。”他轻轻哼了一声,仍然用怀疑的眼光紧盯着我看。然后到背后摸了摸我那绑在一起的双手,也许是我那双被干活磨得变粗糙的双手让他相信了我的话,他立刻给我松绑,然后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抚摸着我被麻绳勒过的手腕,轻轻说:“兄弟对不起,委屈你了。”
我被这一番出乎意料的安慰弄呆了,半天不知怎么好,只有勉强点点头,笑一笑。他对我说:“兄弟,咱们队伍里有很多长工,都是穷人,天下穷人是一家。是共产党把大伙领导起来,专门对付那些喝咱血的地主、土豪,为穷人打天下!”听了他的讲解,我第一次知道了共产党,也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九年的长工生活,地主给了我多大的剥削啊!就在这一天,我领着这伙队伍,挖出了东家隐藏的金银、粮食,又当场把这些财产分给了穷苦人。领到东西的人们从我身旁走过,都频频地向我点头,投来敬佩的眼光,我想:这些摸不透底细的人们,把我也当成共产党了,心里觉得非常高兴。
打了地主,惹下了祸,怎么办呢?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就在浏阳县东乡,我参加了农民委员会赤卫队。在宣誓大会上我们庄严地高呼:“自愿加入农民委员会,服从纪律,严守一切秘密,推翻国民党政府,建立工农政府……头可断,血可流,出事不可累及别人。”我们奔着这个方向,展开了斗争,在一年多的日子里,我们用仅有的八支步枪,打败了“挨户团”的无数次进攻。到一九三O年,彭德怀的部队来到浏阳,我们游击队加入了红八军,我在八军四师一团四连当战士。
一九三O年七月,在红八军军长何长工同志率领下,部队从平江出发,长距离奔袭长沙城。六百多华里的行程,沿途边战边走,昼宿夜行,下旬的一个傍晚,兵临长沙城郊,当即乘夜向长沙外围据点——金井发起猛攻。夜,漆黑一片,潆漾细雨筑成一幅庞大的雾帐。金井方向稀稀落落的枪声,击破了旷野里的寂静,预兆着一场恶战即将来临。
我们三排担任先锋队,走在进攻部队的最前列。排长同志一边走一边向大家轻轻嘱咐:“不见敌人不瞄准,不放枪;枪枪要命中,子弹不白送……”同志们匆匆地走着,在黑暗中前进,谁也不回答排长的嘱咐,然而排长的话,却像钉子撰入每个人心间。
一阵“嗖嗖”的怪叫声,周围立刻闪起一团团火光。听着敌人炮弹出膛、飞行和爆炸的声音,断定敌人没有山炮,更没有野炮,只有一些迫击炮,加之遇上这个阴雨的夜晚,敌人无法瞄准,爆炸的炮弹离我们最近的也在五十米以外。尽管我们的装备连这样的炮兵也没有,然而这种炮兵也只能博得我们几句嘲笑。正走着,排长一声命令:“卧倒!”同志们“呼啦”全倒在水汪汪的稻田里,接着头顶上一声尖啸,“扑通”一颗炮弹正落在我们中间,没有响,很久很久以后爬过去一看,炮弹半截插在泥里半截在外边斜竖着,同志们打趣地说:“长沙城是一定打开了,就只有这么一发命中的炮弹,还不响……”
拂晓,部队像一把尖刀插入金井。敌人无心抵抗,遂即溃退到浏阳门。我们占领了金井没有停下,又挺向浏阳门,在这里展开了激烈的巷战。敌人逐街逐巷修起的麻包堡垒,严密地封锁着我军前进的道路,不容一个人通行。用我们的单薄的火力摧毁这些障碍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们把路旁的民房一间一间打通,一户一户地占据,尖刀直插入敌人堡垒的后方,又一个一个地把它砍掉。要知道一转入巷战,敌人的锐气就已被敲掉大半了,抵抗也不再那么疯狂了。抓紧这个时机,我们戴着大斗笠、提着驳壳枪的宣传员们,立即跳上街心,向敌人展开政治攻势。坚守浏阳门的一个排,就这样被瓦解了,让出了通向市里的最后街口。部队潮水般地拥进浏阳门。
攻取长沙之战,进行了三天。战斗结束后,正巧庆祝“八一”南昌起义三周年。尽管帝国主义者们的兵舰在湘江上急得怪叫,长沙城头上的红旗仍然尽情地飘舞着,显现出那骄傲的姿态。
市里零星的战斗还在进行,在楼房上隐藏着的敌人不断地用砖、瓦、饭碗打下来,偷偷地袭击我们一下,我们只得回敬他几句:“老实些吧,几个瓷碗是无济于事的!”
一个礼拜后,趁我军主力追击敌人的空隙,敌何键等率领十万多人,在帝国主义武装掩护下,直逼长沙。当时,城中兵力不多,又加长期战斗,部队疲惫万分,要坚守长沙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为了保存力量,必须撤出长沙,不丢一人一马、一枪一弹,也不能留什么掩护部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城外敌人的枪炮声越来越近,不能再迟缓了。在部队集合地点,首长指着摆在面前的几个一尺多见方的箱子,向我们交代任务:“把它们搬到敌人进城必走的路上,敲开来撒在路上,越明显越多越好,快!”是地雷呢?还是炸药呢?我们谁也没弄清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便稀里糊涂地扛起来跑了。
跑到指定地点,打开一看,原来尽是白花花的银圆,每个人心头又罩上了一层疑惑。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是上级弄错了箱子?可现在已经来不及搞清这些了,只得按指示把银圆均匀地撒满街面,迅速追部队去了。我们还没出东门,敌人已经进了城,但是只听见枪声,却不见追兵赶来。后来才知道,敌人的官兵一进城,便拼命地去抢银圆,结果被钳制在短短的一段马路上,为我军的撤退赢得了时间。最可笑的是敌人中了这个“缓兵计”,倒骂我们“跑”得“狼狈”,说红军连银圆都来不及带走,扔得满地都是。
我军没损一兵一枪,安全撤出长沙,向浏阳方向前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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