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听说石首县的冯家谭、小河口又来了共产党,并且建立了区苏维埃和县苏维埃政权。我们下田的时候,常看到石首县的反动武装杀气腾腾地向那面开,可每次都是不到一两天,他们就垂头丧气地垮下来了。差不多每次都是这样,还听得见他们一面走一面骂:“妈的,共产党真太厉害了!根本攻不动!”
对共产党的议论越来越多了,在穷人中到处流传着共产党好、共产党帮助穷人翻身等等的议论。当时我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很想看一看共产党。不久,听说桃花山上出了很多共产党,我们就非常兴奋。
桃花山在湖南华容县境内,我们叫它东山,从我家——石首孙家场出去到桃花山,弯弯拐拐总有八九十里路程,可是还能听得到那边打枪的声音。自从反动派发现山上有共产党以后,时常去围剿,乒乒乓乓地打枪,听到枪声,我们就情不自禁地放下锄头,仔细地听一听,心里暗暗盼望着:共产党要打赢才好,打赢了下山来,好帮助我们穷人早翻身。
听说桃花山上的共产党就是六纵队,这是洪湖红军最早的前身,是党在农民运动中组织起来的第一支革命武装,大约有一千多人,枪有八百多支。听到这些振奋人心的事,我这个青年雇工,一时好像有了依靠了。
我们日夜盼望着他们。盼呀,盼呀,终于盼到了一个日子。
有一天,我到里把路外的徐家去,走了一半,前面忽然传来枪声,原来是桃花山上下来人了,南岳山下的反动派哨兵鸣枪报警,山上的反动派也乱打枪,子弹嗖嗖地从我头上飞过。我心慌了,立即趴在花生地里,心想:“真倒霉!偏偏碰得这样巧,这里什么人也没有,打死了谁知道!”过了一会儿,心里平静了些,一想配合六纵队作战的人都不怕,我也不怕,于是爬起来又走。
第二天,六纵队的大队伍果然来了,远远的就是一片红。他们穿着民服,戴着民帽,有的包着头巾,脚蹬草鞋,红绑腿、红袖章,有的还束着红腰带,穿长衫的把大襟撩起来塞在腰带里,刀把上拴着红绿绸巾,子弹袋不离身,刀、枪不离手,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年轻战士。他们生气勃勃,有说有笑地走过我们的面前,那种勇敢豪迈的革命精神和他们全身的装束一样,像无数的火把,照亮了我们的心,烧红了半边天。
他们说这次是去配合藕池口的部队打石首的,因藕池口的部队未到,他们就回去了。我们在村边目送着他们,送他们平安地回到桃花山。
亲眼看到了六纵队的阵容,人们的心里有了底,潜在的革命力量受到鼓舞,在迅速地发展着。我的家乡也建立了秘密的少先队,这个组织以六纵队为榜样,暗中组织训练。我也参加了少先队。
一九三O年春,六纵队又下山来,他们经过黄山头到湘鄂边与贺龙同志所率领的红军会师,会师的目的是取得正式联系,研究今后两军如何呼应,也许还商量其他有关革命的重大问题。他们这次革命的会师,对于洪湖革命运动是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的。
三月间,六纵队乘会师的胜利返回洪湖,他们精神饱满,斗志昂扬,一路上反动派不敢阻挡。他们头一天攻下了郝穴,第二天又攻下了藕池口——这两个地方都是石首的水旱码头,热闹的商业集镇——对敌人震动很大。第三天,六纵队又由藕池口东渡,在离石首城二十里的地方扎营,紧张地进行着攻城准备。石首县城是一座逐渐颓坍的旧城,在长江南岸,有三座山紧接城垣,靠西北的是东岳山,东北的是南岳山,东南两山之间是笔架山。这三个山头与城垣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势。
这时,石首城内有守军一个团(缺一个营),约有一千人。六纵队在革命群众的支援下,连夜侦察好地形,掌握了敌情,完成了周密的战斗部署,第二天拂晓就向守城敌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早晨,枪炮声震动了孙家场的人们,大家都爬起来打听六纵队攻城的消息。激烈的爆炸声开始由石首城的西南方发起,几经起伏,逐渐向北延伸。在黑烟腾空的方向,传来一片杀声。我们知道,六纵队已突破城防,在向城东北方向发展攻击。过午以后,枪炮声集中在南岳山,看这样子,战斗快要胜利结束了。人们都称赞着六纵队攻城的本领。有人说:“一九二七年唐生智率领北伐军攻打石首城,连攻两昼夜才打下来,还牺牲了不少人,可是六纵队不到一天,就把石首城攻下了……”
黄昏之前,组织上秘密地交给我们少先队一项任务:六纵队把石首城攻下了,敌人大部被俘虏或投降,少数携枪散逃。中队长黄文榜指示,要我们在江堤要道上放哨,以便收缴散兵的枪支弹药。我们为六纵队的胜利所鼓舞,立即下了通知,要少先队员吃完晚饭“全副武装”到江堤集合。
晚饭后,天已擦黑,村中老少都忙着准备慰劳和欢迎六纵队,我们少先队员便往河堤上跑。一会儿,大家都到齐了。我们这二三十个少先队员,有的拿着扁担,有的扛着梭镖,有的持着练武用的棍子,站起队来也很威风。只有孙用才一人在后面不停地走动,这个人最喜欢跳跳蹦蹦,坐下来不是弹脚掌就是摇膝头,难怪大家都叫他“孙跳蚤”。有人招呼他说:“孙跳蚤,跳什么?”他说:“高兴呗,你不高兴?”
这一天,我值头班。我把岗哨布置好之后,就叫其余的人全部进入小棚子休息,二三十个人挤在一个黝黑的小棚子里,很是热火。我们正在计划着抓俘虏,忽然听到外面岗哨在喊:“河滩上来了很多人!”稍停了一下又喊:“反动派来了!”我们一听是反动派,连忙带着扁担、梭镖,挤出棚子,以“战斗姿态”冲上河堤。仔细一看,果然过来了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于是我们大声喊道:
“口令!什么人?”
“我们,我们是一家人,不要多心。”“站住,再动我们就要……”
那些家伙怕我们放枪,马上就说:“不要打了,我们是城里下来的,饶了我们吧!”话音未了,扑通扑通地跪下了几个。听这声音就是反动派。
“好吧,其余的原地不动,派个代表来!”
一会儿,那边来了个代表。我们怕他看出我们没有枪,会造反,于是就对他说:“你对他们下命令,把枪放下来,到一边集合。”这个代表照做了。我们就收缴武器,共得步枪二十余支。看来,二十多个俘虏都是当兵的,这倒也奇怪。我们想,这样多的人和枪,不能没有一个当官的领头,于是厉声问道:“你们当中谁是当官的?”“连长。”
“谁是连长?”
俘虏们相互晃动一下,一时没有人答话,空气紧张了,这时有一个俘虏对着河堤那边打了个手势,我们一看,果然堤那面有个黑影趴在地上移来移去,好像在摸什么东西。我们立即叫他过来,问他找什么,他不讲,只说掉了一件东西,我想可能是枪,因为开始他以为我们是白天与他们打仗的部队,就把枪丢了,后来看到我们是老百姓,又想去摸来和我们干,即使不是枪,也是比枪更重要的东西。
抓了这二十多个俘虏,没地方送,留下来还怕他们造反,因为我们都不会打枪。于是,我们就对他们讲话:“你们都是穷苦人,缴了枪,不要再当反革命。现在放你们回调关(在桃花山附近)去,回家后好好种田,不要为反动派当炮灰。”俘虏们临走时,有的一步一句感恩话。
回到家里,大家都很高兴,可是我一夜也没有睡着,心里总惦记着敌连长在堤上寻找的那件东西。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往堤上跑。可不是,差着好几步远就看到一支“赤把连枪”摆在堤坡上,连枪上还系着一条淡红色的丝带子。我拎着红丝带子把枪提起来,知道有子弹,又不懂怎样才能搞得出来,只好提回村去再说。
孙家场一早就沸腾起来了,穷人们争先拥出来看新世面,到处洋溢着从来没有过的喜悦,孙家场的劳动人民第一次有了枪,而且有那么多的枪,心里自然非常激动,有的就说:“我们有六纵队做靠山,又有了这些枪,我们闹革命,再也不怕反动派逞凶了。”
但是,孙家场好几十个人,竞没有一个会打枪的,特别对这支连枪发愁。有人提议去搬六纵队的同志来教,有的主张到苏维埃去想办法。大家正议论纷纷,从人群后面突然挤出一个人来,他说:“我来,我是受过训的。”大家一看,他是区苏维埃来的,就把枪交给他。他接过枪“咔嚓”一声就把枪机弄开了。大家看他有两下子,无比钦佩,谁知道突然“呼”的一声,走火了。子弹打在我的脚旁,地上打了一个洞。大家都惊呼道:“不要再搞了,收拾起来吧!”因为我们这个地方离城很近,而且又是新区,上级怕武器落到反动派手里,劳动人民又要遭殃,所以第三天就叫把枪全部上缴了。
六纵队这一仗之后,石首县城和我的家乡都解放了,革命活动由秘密走向公开,成立了苏维埃政权,当我以乡苏维埃委员和青工部长的身份走进苏维埃政府时,谁知在这里见到的土地委员就是我的父亲——周寿宇同志。我这时才明白,几年前出现共产党的时候,我家后面的芦柴滩上已经有了党的秘密组织,从那时起,父亲就参加党了,只是那时处于秘密阶段,父亲没对任何人说,包括家里人。这时,父亲负责查土地,我负责查仓,大家到处都在谈论革命的事。每当经过村头茶馆时,就要作一次革命宣传。
公开以后的东岳山及附近沿江要地,变为红军的土炮阵地。人们把沉重的土炮抬上山顶,对准江心,每当反动派的兵运船只通过长江江面时,大炮便怒吼了。这吼声压断了敌人的长江航运线,上到沙市、宜昌,下至武汉三镇,反动派都受到威胁。
随着六纵队的不断胜利,这一带的革命力量很快地发展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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