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这批先进的知识分子,奉党的指示,回到了家乡从事革命活动。在他们积极的宣传鼓动下,各区、各乡纷纷办“红学”,组织农民协会,随着农民运动的蓬勃发展,党、团的组织迅速扩大。不到半年的工夫,黄安县从一个五六个人的党团小组,发展到近百人的特别支部。到一九二七年四月,特别支部便改为黄安县委。
县委成立不久,省里的一个代表团到了麻城。县委得此信后,派我去麻城找代表团请示工作。这时,麻城被反动红枪会的包围刚解除,城门还半开半掩,出入的行人,都要受检查。我费了很多口舌,才进得城去,找到了代表团。这个代表团,有国民党的党员,有我们党的同志,一共七八个人。
郭述申同志就是我们党在代表团中的成员之一。他见了我分外亲热,询问了黄安的情况,向我说:“你们那里群众条件很好,要抓紧时机,大力展开反土豪劣绅的斗争。根据省里的指示,成立一个审判讨劣绅委员会。”此时,麻城县正闹得轰轰烈烈,杀土豪劣绅的劲儿大大超过了黄安。以往土豪劣绅气焰嚣张,杀农民真是杀人如麻,现在轮到农民向土豪劣绅清算旧账了。我回去以后,同志们问:“麻城搞得怎么样?”我说:“他们搞得比我们好。”有的同志问:“怎么好法子?”我说:“杀土豪劣绅多。”
县委讨论了代表团的指示,立刻成立了审判讨劣绅委员会;又动用教育局的经费,买了二十几条枪,组织了县农民自卫队。加上原有的工人纠察队、旧警察,共有二百多人。审判讨劣绅委员会,共七个委员,五个是共产党员。黄安县的县长也被迫参加了,名为呈审员。
这时期,正当放暑假,我在高等小学教书,照例是要回家的。因为参加了审判讨劣绅委员会,没能回去。戴继伦和我同乡,他回去以后,对我家里人说:“位三当官了。”审判讨劣绅委员会的委员,当然算不得什么官,可是,委员们的权力很大,决定办哪个豪绅地主,立刻就派县农民自卫队去抓,抓住了,委员齐声说杀,写一张布告,拉出去就枪毙。
有一天晚上,一次就判决了五个,其中四个大豪绅地主,一个土匪。说起来可笑,把人枪毙完之后,布告也贴出去了,大家回去正讨论什么,陈绍山同志跑进来说:“糟糕,被枪毙的人跑了两个。”陈绍山是个细心的人,原来他担心我们没有办人的经验,又回去看了一次,才发现尸体少了两个。又见地上有爬的血印子,断定有两个没死的跑了。我们跑到刑场去看,大豪绅阮顺清和那个土匪的尸体没有了。阮顺清是全县顶顶有名的豪绅,县知事听说他跑了,脸都吓变了色。放虎归山,必有后患。我们派人四处追查了半夜,只追上了那个土匪,阮顺清不见踪迹。回来以后,大家相互埋怨了一阵,一面赶忙叫郑南先去改布告,一面谈论办人的经验教训。县政府的一个公差一旁说:“枪毙人,不能离得太远,打完之后,要验尸,人确实死了,才能收场。”我们哪里懂得这些!之后,我们又逮捕了一批民愤很大的地主豪绅,镇压的镇压,处理的处理,大大地鼓舞了农民斗争情绪,推进了农民革命运动。
这时四乡的农民协会,实际上变成了农村的最高权力机关。真所谓“村村是烈火,庄庄飘红旗”。正当全县的斗争热火朝天的时候,汪精卫叛变了,武汉政府发出通缉令,第一名被通缉的是董必武同志。有些党的组织被破坏,不少党员被捕。逃亡他乡的地主豪绅,仗着反革命的势力,又死灰复燃起来,他们组织了反动的武装,到处破坏农会,屠杀农协的干部。
黄安县审判讨劣绅委员会解散了,县委书记借口去省委请示工作跑回武汉,教育局局长跑了,最后县委机关只剩下我和吴焕先两个人。我代理县委书记兼教育局长,他任县委组织部长。我们一面和各乡的地下党联系,一面去信向省委请示。这时,南昌起义爆发了。省委机关转入了秘密活动,联络困难,去了几次信,不见回音……
就在这个时候,武汉国民党省党部的委员张国恩来了一个电报,指名黄安六个人到武汉去,参加改组,我是被指名的一个。几个同志研究了一番,认为张国恩是董必武同志的老朋友,一向是倾向我们的。最后决定去武汉,一面看看风向,一面找我党的领导机关联系。我们一同去武汉的有陈绍山、王效松等六个人,大多是共产党员。
到武汉的当天,王效松同志找到一个姓余的同志,他告诉我们说,长江局的负责同志在汉口法租界协和里五号。晚上,我秘密地找到了那里。一个大个子出来,自我介绍说:“我是罗一隆,长江局的负责人,正要找你们谈谈。”见到党的负责人,就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母亲。我向他汇报了黄安的情况后,他对我讲了党的“八七会议”的精神,分析了国内外的形势,最后很气愤地说:“现在,资产阶级彻底叛变了,小资产阶级动摇不定,党决定发动两湖秋收暴动,挽救革命的前途。”谈话之间,拿出两份党中央的通令和一些文件要我看。因为不便长久多谈,又约定了第二天接头的时间。
第二天,我和陈绍山同志一块去的,又有一个不知名的负责同志接见了我们。谈话之后,拿出一份鄂南秋收暴动计划。这个计划一共十七条,写在学生用的练习簿上。那位负责同志说:“你们也起草一份计划,配合两湖暴动。”写这样的计划,当然不是容易的。我说写不出来。那位同志又叫陈绍山写,他也说完不成。最后那位负责同志说:“现在不写可以,你们立刻回黄安,参考鄂南的计划,组织暴动。你们黄安的基础很好,应该拉起一支队伍。”陈绍山同志问:“我们参加不参加改组?”。“留几个人应付着,你们主要的负责人先回去。”那位同志非常坚定地说:“我们对资产阶级,不能有任何幻想,要挽救革命,唯一的出路,就是组织暴动,掌握武装。”这些天,武汉充满了恐怖的景象,反革命的政府,日夜捕人。报纸上大肆污蔑我党,说我们是“土匪”、“赤色分子”。汪精卫公开地大骂:黄安是“赤色县”,黄梅是“小莫斯科”。我们亲眼看到这些,再不能幻想,再不能犹豫了。
虽然正值中秋佳节,街面上满挂着月饼招牌。但我们已经没有心情饮酒过节了。大家商讨之后,决定留下少数的同志参加改组会议,我和另外一个同志连夜回黄安。这时,坚持在黄安各乡工作的,尚有吴焕先、曹学楷、吴先楚等同志。
我回来后找到他们,在七里坪文昌宫高等小学召开了会议,传达上级党的指示,立即起草了两份文件。一是长江局关于发动武装暴动的指示,是我拟的稿;一是暴动计划,是另一个人拟的稿。按照行动计划,第三天大家就分头出动,吴焕先、戴季英带几支枪去紫云区、七里区;曹学楷、王效松去北乡;吴先楚在城区;我留在县里掌握全面情况,及时和各区联络。
一天,潘忠汝同志找来了。他交给我一份不知用什么密写药写的信,用老办法总是洗不出来,一个同志告诉我用盐水洗,这才显出来几行字,原来是工作介绍信,大意是潘忠汝同志是中共正式党员,黄埔第三期的学生。我向他说:“同志,你来得正好,我们正需要懂军事的人才哩!”当即分配他去领导县的农民自卫队。分散到各区的同志,利用原先打红枪会的组织——防务委员会,以庙宇、祠堂为办公地点,展开发动武装起义的活动。
几天之后,一度沉寂的黄安县,又燃起了革命的火焰。各区的农民协会,纷纷组织起自卫队,每到夜晚,举着火把,拿起木棍、梭镖、去捕捉地主豪绅,火热的斗争遍布全县。先后又捕杀了一百多地主豪绅,彻底摧垮了反动阶级在各区乡的统治,与此同时,麻城县的农民斗争,也达到了高潮,这就是当时惊动武汉、南京的黄麻第一次农民暴动。
十月底,国民党三十军一个师,在军长魏益三亲自率领下,开到了黄安县城。魏益三坐镇黄安城,每天派兵出动,四处烧杀。一百多农民被捕,有的被吊死在城门上,有的被拉到校场岗枪杀、活埋。革命群众的鲜血涂染着黄安的土地。这时,由于某些领导同志的右倾思想,只看到反革命的气焰,对经过革命斗争锻炼的农民力量估计不足,致使如火如荼的斗争暂时停顿下来。当时,我们又和长江局党的机关失去联系,商量之后,决定由我和戴季英去联络。县自卫队的汪奠川同志,替我们筹办了十一块钱的路费,我们化了装,连夜赶奔武汉。
不幸的是,刚到武汉住下,还没有找到党的领导机关,我就病倒了,躺在一个同志家里,不能起床。一天,戴季英在街上碰到了汪静斋,他是戴季英的老同学,在长江局机关工作。他告诉戴季英说:“长江局批评我们右倾,准备马上派人去黄安,要继续领导暴动。”我的病日日加重,吃药不见好转。十一块钱花光了,躺在床上心里十分着急,又听说长江局要派人去黄安,说什么也不能躺下去了。我和戴季英商量之后,向朋友借了几块钱,雇了两乘轿子,离开了武汉。紧赶慢赶回到家,由于一路的风寒,我的病更加重了,仍是不能起床。
就在我到家第三天,长江局派胡向一(后来叛党)、吴光浩、汪静斋等人到了黄安七里坪。他们找到了潘忠汝、曹学楷等同志,又在文昌宫第二高级小学举行了会议,批判了领导上的右倾思想错误,决定以七里坪、紫云两区为中心,继续领导农民武装起义。潘忠汝、吴光浩、曹学楷等同志,都是有军事才能的人。他们分头到各区进行演讲,整顿农民自卫队,改编农民自卫队,并到处买枪、招兵,训练部队。这时驻守黄安的三十军的部队已撤走,沉寂一月的黄安,再度红起来。
十一月十三日,黄麻起义爆发了。农民起义军配合钢枪队,在“暴动,夺取县城”的口号下,像洪水似的攻入黄安城,杀了县官,成立了农民政府,选举曹学楷同志为农民政府的主席,还推选了十一个政府委员(听说我也是一个)。攻下县城第二天,便正式宣布成立了工农革命军鄂东军第一、二路军。潘忠汝任总指挥,戴克敏任党代表。农民政府宣布成立后,全县的人民欢欣鼓舞,到处放鞭放炮,村村杀猪宰羊,庆祝胜利。农民自卫军脖子上都扎着红带子,吆喝着:“穷人伸腰了!”“现在是黑脚杆子的天下了!”“打到武汉去过新年!”当然,地主资产阶级和国民党反动派,是决不会甘心农民伸腰的。起义军占领黄安县不几天,土豪劣绅用钱收买了姓秦的一股土匪(约有二百多条枪),前来攻打黄安城。四乡的农民,为了保卫新政府,一晚上汇集起了两万多人,手持木棍、梭镖,摇旗呐喊,配合工农革命军,赶跑了姓秦的土匪武装。
我们攻占黄安的第二十一天,国民党的第二十一军文清林的部队,夜晚从八十里以外奔袭黄安城。起义军缺乏准备,原先还以为是土匪武装前来扰乱,守城应战,及至知道是国民党的正规军后,仓促组织突围,部队突出城后受到了严重的损失,潘忠汝同志光荣牺牲。敌人占了县城,又开始了更大规模的屠杀。这时我仍病着,刚能起床,看着家里不能再住了,一天晚上,在两个农民的护送下,逃到黄陂。
一天,在戴克敏同志家里,听说从黄安突围出来的一部分人,在吴光浩同志率领下,上了木兰山。这就是后来所说的:“革命钟敲江海寺,英雄败困木兰山”的时代。我拖着病身体,不能去部队,便给他们写了一封信,大意是:久困高山,不是长久之策,为了保存这一小部分的革命力量,应该学习旧小说里的英雄人物,走东寄西,找求出头之日。
我病了半年多,躲藏了许多地方,直到一九二八年六月,身体才完全康复。有一天,听说吴光浩同志带领部队从木兰山到了柴山堡,我在两个青年学生的护送下,连夜奔往柴山堡去找部队。同志们见了面,仍然像以往几次失败之后那样,一个个充满着必胜的信心。血与火的斗争,把大家锻炼得更坚强、更有经验了。我们一起研究了新的行动计划,决定重返黄安,开始新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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