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贺龙同志的处境十分困难。夏曦是“中央代表”,也是湘鄂西分局的书记。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党性要求他必须坚决遵守“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的纪律,即使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意见,也只能在党章党规所允许的范围内来开展必要的、合法的斗争。另一方面,贺龙同志自己也被他们划入了审查范围,只是由于夏曦自己不会打仗,敌人来了,毫无办法,加之贺龙同志在红军中具有崇高的威信,所以才没敢明日张胆地触动贺龙同志。眼看着革命事业遭受损失,而自己却无力制止,可想而知,贺龙同志当时在精神上是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了!尽管如此,贺龙同志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为革命保存了一大批宝贵的力量。只要有一线希望,贺龙就咬住不放,力争到底。
贺炳炎同志是湖北松滋县人,从小在一家铁匠铺当学徒。一九二八年,贺龙同志从上海回到湘鄂西,发动洪湖地区的群众开展武装斗争,创立了苏维埃政权,那年,贺炳炎才十四岁,他的家离苏区不远,听说红军是为工农群众打天下的军队,便自动跑到苏区来,给红军喂马。喂了好几天,大家嫌他年纪小、个子矮,又想不要他了,他嚎啕大哭,闹得不可开交。恰巧贺龙同志从那里走过,见他哭得伤心,就说:“好,好,好,留下就留下!讲好一个条件:不准哭!”就把他带到身边。不久,人们发现,别看他个子矮,打仗却很能干,一听到枪响就往前冲,按也按不住。有一次,他赤手空拳地从敌人手中缴获了一支枪。贺龙同志也有意识地把他放到最艰苦、最危险的环境中去锻炼。后来,贺炳炎在汉川独立团当团长,在天门、应城、荆门、当阳一带独立活动,神出鬼没,声威大震,有力地保障了主力红军的侧翼安全。打起仗来,他总是冲在最前、退在最后,因此,负伤次数也最多,差不多每年总有一两次。但是,他满不在乎,裹着绷带照样打冲锋。他负了伤,好得也快,人们说他的血好,他却说敌人的子弹没劲,打到身上,软不塌塌的,没有什么了不起。
就是这样一员土生土长的虎将,而且跟夏曦一起打过许多仗,可以说,夏曦能够活下来都是靠他的保驾。“肃反委员会”却因为某个“改组派”供出来和他一起下馆子吃过饭,就说他们是开黑会,搞阴谋,竟下令把他捆了起来。贺龙同志发现后,亲自找夏曦去质问:“为什么要捆贺炳炎?别人说他是反革命,他就是反革命吗?反革命打起敌人来会那样不要命吗?他十四五岁跑来投红军,是我把他拣回来的,是我亲眼看着他长大成人的,别人我不了解,他的历史我清楚!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呢?难道对我也不相信吗?”夏曦无言以对,被迫把贺炳炎放了出来。
樊哲祥同志是军部参谋处的油印股长,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是红三军公认的秀才。就因为他有文化,平常又爱帮人写个信、念个信的,也被当成“改组派”抓了起来。但是他很坚决,既未屈打成招,也不乱咬别人。由于没有证据,只好放掉。可是,没有多久,又因别人牵连被关起来了。这一来,军部就没有人写字了。“这怎么行呢!”贺龙同志找到“肃反委员会”,建议把他放掉。他们说,正在审查,不能放。贺龙同志拗不过,只好说:“审查可以,必须保住他的双手!不然,审查完了,不是‘改组派’,可手被捆坏了,写不成字,谁负责呀!”在贺龙同志的一再催促下,过了一段时间,樊哲祥终因“罪证”不足,又被释放。
一个人被定成“改组派”,必定会有很多同志受株连。原红八师师长朱生文同志被当成“改组派”杀了,谷志标同志是八师的政治委员,于是就成了“当然的反革命”,也要杀。贺龙同志听了,气得脸发青,说道:“知道吗?他是老子从洪家关带出来的。他是不是反革命,我还不晓得呀!别人我打不了保票,谷志标我打保票。我向党负完全责任,他要是反革命,连我贺龙一起捆!”说到这种程度,谷志标同志才算保住。
首长出了问题,当警卫员的也不得脱身。我给红九师三任政治部主任鲁易、刘赤光、吴瑞卿当过警卫员,他们先后被杀之后,我也被捆了起来,那是一九三二年下半年的事。当时,蒋介石正对各个革命根据地进行“围剿”,单是进攻湘鄂西的白军就在十万人以上。由于洪湖地区遭受水灾,庄稼欠收,部队粮食无着落,加之弹药短缺,伤员无处安置。为了不被敌人消灭,我军主力打到豫南,准备去和鄂豫皖地区的兄弟部队会合,因敌军封锁严密,就取道陕南、川东,兜了一个大圈子,准备回到山高林密、基础牢固的湘西地区去。七八千里路程,除了跟饥饿疲劳、凄风苦雨作斗争之外,还要随时随地对付敌人的围追堵截,确实是非常艰苦。尽管如此,部队内部的“肃反”却仍在“继续深入”,我被看押着行军。
走着走着,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那是一年前的一天,部队正在攻打郝穴,那里离我的家乡谭家巷不远,我站在一条大河的桥头上,远远看到我们村头上的土地庙,心里盘算,打下郝穴来,我就请假去看母亲和妹妹。正在这时候,从背后走来几个人,最前面是一个身材魁梧、长方脸,留着一字胡子的首长。虽然那时我还没有见过贺龙军长,但是从那胡子的特征上,我却一眼就认定,准是他!我的心直跳,闪到一边,想躲他一下。他却看见了我,问道:“这是哪个?”我急忙立正,报告说:“鲁易主任的警卫员,我叫谭友林。”贺龙同志大嘴一咧,爽朗地说:“啊!是谭娃儿啊。”大概是听出了我的口音,又扶住我的肩头问道:“家住哪里?”我给他指了指那座土地庙。他望了望:“哦?谭家巷嘛。”又问:“家里还有啥子人?”我说:“母亲和妹妹。”贺龙同志惊异了:“咦!还是个孤娃娃!”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体贴地说:“好嘛!打完郝穴,回家去看看。”我答应了一声。大概是他见我始终那么拘束,想跟我开个玩笑,他眉毛一扬,忽然冲着身边的警卫员发问:“你们看,谭娃儿像不像个老学究?就差戴副老花眼镜了吧?”紧接着,他从随行人员的手里抓过一管毛笔,喊道;“来呀!快给谭娃儿戴上一副!”说着,就举着毛笔朝我走来。那几个警卫员也跟着起哄,一拥而上,把我按住,嘻嘻哈哈,在我脸上胡涂乱抹起来。我躺在地上死命地叫着,哇哇大哭起来。贺龙同志一边帮我擦泪、洗脸、掸土,一边笑着说:“这娃儿不识耍,这娃儿不识耍。”军长真像个娃娃头儿似的,一点架子也没有。面对当时的处境,我心里很难过。“这时候,能碰上贺龙军长该多好啊!”我心里这样念叨着,但我同时也很明白,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我知道,红军还没有摆脱国民党重兵的围追堵截,为了把部队从敌人的虎口里拖出来,带到安全地区去,他一直在前卫指挥部队跟敌人周旋。军情这么紧,他哪里顾得上其他?再说,被捆的“改组派”这样多,每个团都编了一个由“改组派”组成的“第三连”,贺龙同志即使浑身长手,又能按得住几条鱼呢!何况我是个娃娃,只跟他偶然见过一面,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的事情又那么多,怎么还能记得我呢?
我正在低头走路,突然路旁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这不是谭娃儿吗?”好熟悉的声音!我不由心头一震,难道是贺龙军长?相隔几年,又只见过一面,他还会认识我?我不敢相信,但我还是存着侥幸的心理,扭过头,朝说话的方向望去。啊!正是他!
原来,通过野三关之后部队就进入了鹤峰地界,这是红军多年活动过的地方,一到这里,处境就比较安全了。因此,贺龙军长和关向应政委才有可能腾出身来,站在路边,察看一下后卫政治机关的情况。
看到贺龙军长,我好像受欺负的孩子见到了父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贺龙同志见我双手被捆起,还让人牵着走,很生气地嚷起来:“你犯了啥子纪律?”牵我的战士说:“他是‘改组派’。”贺龙同志一听就火了:“他算个啥子‘改组派’哟!他知道啥子叫‘改组派’嘛?他是洪湖边上谭家巷的人嘛!一个十几岁的娃儿,连父亲都没有的孤娃儿嘛!”说到这里,他的音调都有点变了。我心里一热,军长统率千军万马,竟把我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娃娃记得这么清楚!
站在他身旁的关向应政委也说话了:“他当油印员的时候是模范团员。鲁易要调他去当警卫员,人家九师还不愿放哩!”贺龙军长听了,对关押我们的一个“肃反委员”说:“快把谭娃儿给我放开!我替他打保票。”绳子松开了,我扑过去,叫了一声“军长!”腿一软,就像一捆稻草似地晕倒在地上了……
我被寄放在老乡家里养伤,伤好后,又被接回到贺龙同志的身边。他高兴极了,让炊事班给我做了一碗鸡蛋炒米饭。我一边吃,一边给他讲述自己蒙冤被捆的经过。他坐在一旁叼着烟斗,大口大口地喷着烟雾,全神贯注地听着,一边听一边插话:“还有呢?”“后来呢?”我讲着讲着,慢慢地他不再插话了。我抬头看时,被他脸上的神情惊呆了。只见他叼着烟斗却忘了吸,两眼直直地盯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鼻孔大张着一抽一抽地,一字胡的两角也上下急剧地抖动着。突然,他猛地抽泣了一声,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急忙站起身,躲开我的眼睛,一来一去地急步走动起来,好半天才平静下去。
在王明路线统治时期,贺龙同志曾经营救了我,还救过许许多多无辜的同志。他那种不顾个人安危、千方百计保存革命力量的无畏精神,令我们每一个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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