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尚儒回忆从暴动到红军

Admin 发表于2016-03-15 09:54:37
一九二九年夏收季节,闽西连城县正赶上旱荒歉收,谷田里愁黄黄的,低矮的稻谷谷折腰断,但是不论白天黑夜,山冲古庙前的草坪上,总是响着嚯嚯的风车,地主不但叫穷人按规矩纳粮,而且谷子还一定要车两道。月夜里,满堆着圆鼓鼓大米袋子的手推车,一辆接一辆推进了土豪关癞子的朱红大门,穷人留下的只是些谷壳碎米。
那天夜晚,我没有去交租,心想,灯草里还能榨出油来?总要讲个天地良心!不一会儿,我的伙伴杨佛春推门闯进来:“三哥!快跑吧!来抓租子了!”接着又跑来几个年轻人,大半都是平日相互周济的穷苦兄弟,有忠厚老实的杨洪春,也有年幼的杨八子。我们的感情十分好,年轻人性子旺,也常常伙在一起闹些是非,比如抗租,烧地主的风车,唱些骂地主土豪的山歌,天长日久,竞伙成一股力量,因此遇到事总要在一起商量一下。我们商量去找关癞子讲理,天旱歉收,请他宽容一下。谁想关癞子吼叫说我们不缴租子就是通匪,十几个乡丁将我们打散了,我们逃到山上。
我们十几个年轻人在森林里困了一夜,那一夜心里发火,蚊虫又多,哪个也没困着。我想:穷人总是受欺压的,除非我们搞到枪,有了枪就什么也不怕了。我把我的想法讲出来,大家都有同感,于是天一亮我们饿着肚皮跑到镇上就想当兵。不料走拢到兵营一看,那里面的样子把我们吓了一跳:一个小兵在挨板子,他光着精瘦的身子,被打得尖叫。我们赶快逃了回来,再没有人想去当兵了,但搞枪的念头却一直也没打消。
生活困苦难言,当时乡里流传着这样一首歌,由于它道出了受苦人内心的痛,所以我一直记得很清楚。这首歌每天夜里都有人在唱:“可怜可怜真可怜,好比苦胆蒸黄连,地主风车嚯嚯叫,穷人脸上泪不干。”这悲戚的歌声使我愤愤地想:难道真是这样的吗?“耕田人永久是耕田,吃租人永久是吃租,命里注定!”傅铁仁可不是这么说的。
傅铁仁是我的妻弟,也是个惯常跑外的人,他家里虽不富裕,可他爹省吃俭用供他在长汀念了几年中学,他见过红军,懂得很多事情,经常给我们讲一些红军的故事和动人的道理。有人说他是红军,是共产党,到处在抓他,他也蹲过班房挨过板子,但却从不在乎。今天又冒着生命危险来看我们。我说:“老二,你也要当心一点才好!”他笑笑说:“不要紧,红军从井冈山下来了,八九月份就会到这里,红军来了日子就会好起来的!我们要打土豪,分田地,组织农民协会,像广东海陆丰农民那样轰轰烈烈地干一场!”我们十几个年轻人和傅铁仁在一起,在山冲古庙联盟结拜,发誓团结一心反抗欺压,为众人的幸福不惜生命!
过了一个多月,七月间红四军就从江西过来了,很快占了永定,打下了武平,接着,北边的朋口,南边的新泉都扯起了红旗,像晴天霹雳,到处都掀起农民暴动的浪潮,整个闽西都响起“打土豪分田地!”“打倒国民政府!”的口号。我们这个山冲较偏僻,四面都是高山,离县城九十里,离镇也有三十里,开始冲里还驻了些保安团,以后保安团被拉出去对付外乡农民,这一切对我们都十分有利。
一天夜里,外边下着雨,闪电把山冲照得通亮,傅铁仁披着蓑衣,从外乡赶回来,把十几个弟兄召集在一起,他说:“时机到了,干吧!”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们研究到半夜,首要的问题是枪,铁仁说:“农民有了枪好比龙王有了水,这天下就会是我们的了!”我们自己有两杆枪,这是前两个月大伙凑钱以防匪名义买的。现在我们就可以用它去缴乡丁的枪,然后再通过家属关系动员其他农户把枪交出来。
那时我们乡里土匪闹得厉害,所以凡是中农以上的家户都伙起买枪支。枪由我和佛春负责,大哥洪春和铁仁去拢合乡邻们,以便共同举事。他们连夜悄悄敲着每一户穷户的门:“把口袋、罐罐搬出来,红军来了!明天大庙前分谷子!”我帮着六七个弟兄,冒着雨先去敲保长的门,三个乡丁正在熟睡,他们绝对想不到这狂风暴雨的晚上还会出什么事,三四支快枪被我们缴到手了! 然后我们就去动员其他农户,劝他们说:“你们买枪来防匪,匪在哪?抢了你们粮食,夺了我们谷田的是地主土豪,是保安团!把枪拿出来,找他们算账去!红军来了,会给我们做主!”由于我们在乡里平时都是好小伙,因此一些受害较深的农民,很快就信了我们的话,交出枪,也有些年轻人干脆扛着枪和我们一起走出来,也有些胆小的也拿出枪来,只是要求我们别连累他们就是。
我带着人来到我的一位亲戚家,这是一位脾气十分倔的老头,平常他不大赞成我们这些年轻人的闹事行为,不过他却有两支十分好的“汉阳造”,这宝贝诱惑着我硬着头皮来说服他。他见我半夜三更闯来,认为我又是闯了什么祸。我说:“不,借你老的枪用用。”老头没发脾气,只说:“枪是买来防匪的,有匪尽管来拿去用,可现在没得匪呀……”
我马上说:“哪个讲没得匪?土豪霸占谷田,逼租要粮,乡丁逼捐要税,敲骨榨髓,叫我们挨板子,坐班房,这不是匪是什么?”他喝住我:“你轻点……你硬要惹是生非!土豪是斗不得的!”我提高嗓子说:“狼咬了猪仔,我们忍了,踏烂了谷田,我们让了,现在他们闯进了堂屋,还好向哪里去躲?小鱼潭乡人穷志不穷,我们做娃娃那阵,你老也讲过这些话,现在……好!你老怕连累我们走就是!”
“回来!”我的话果然把老头子激怒了,他扯住我微微生气地说:“小娃娃,哪里学来的这些?”停了半晌,他叹了口气,回身到屋里把枪托出来,“拿去吧,你们年轻人有出息,我老了,我糊涂了!”灯光照着乌油油的枪身,照着老人脸上闪闪的泪珠!得了枪,我们连夜就去抓了土豪关癞子。
第二天,大庙草坪挤满了人,傅铁仁穿一身黑制服站在旗杆墩子上给众人讲话:“我们小鱼潭乡的人,人穷志不穷!土豪,保安团把我们山冲糟踏了,我们就应当起来反抗!要饭吃,要衣穿!乡邻们不要怕,红军来了,他们会给我们做主……”他讲了许多话,火热的声音不时为下边的掌声、兴奋的喊声打断。在会上当场组织了农民协会,大哥杨洪春当选为头一任主席。
开完会,几百人向关癞子家里拥去,大锣咣咣地在前边开道,众人举着棍棒,用锄头斧子砸开土豪的谷仓,黄澄澄的谷粒淌出来,把人的眼睛都照花了!关癞子家的门口,全是川流不息的人群,白天,黑夜都不间断。分完谷子就分田,只三天工夫,全冲的千多亩田就全分光了。这在我们小鱼潭乡是千百年来没有过的大事,大家杀牛宰羊喝酒庆贺,锣声、鼓声,几天几夜没有断过。我们这里一暴动,四乡也都闹起来了!池溪乡,大更头乡也都拉起来游击队,不久,我们几支乡的游击队合拢来,被红军正式命名为长(汀)连(城)游击大队,下边设两个中队,二中队长是我,一中队长是池溪的,叫傅岁生,家里过去是个富农,以后穷了,到长汀去当了泥水匠。党代表兼大队长就是傅铁仁。
在红军的有力支持下,我们活动的声威大振,在周围的几十里内打土豪,分田地,召开农民大会,宣传共产党的主张,由于我们人多,地主武装望风而逃,工作开展得十分顺利。
一九二九年底,红四军离开了我们这一带,到别处活动去了。红军一走,地主武装立刻返回来烧房子,杀农会干部,形势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一天黄昏,我们中队的几十个人,刚执行了任务回来,才走到山冲边,就听见乡里晌枪,接着枪声大作,队员们一惊,不由自主地提起枪就向山冲里跑!我一愣,一个念头飞快在脑子里一闪,脱口喊出:“站住!”跑在前边的佛春惊讶地回过头来望着我:“干什么?你难道听不出来,农会出事了!”我内心焦急犹如火烧,好容易才稳住自己,向四面看看,山冲两边那险峻的山峰和茶林里隐隐可见的人影进一步提醒了我,不!不能拿这几十个人去闯险!“上山!”我喝道。
果然,我们刚钻进山坡的茶林就遇到埋伏,敌人从两边山上向我们射击,子弹在山林里呼呼响,干枯的枝叶纷纷落下。我们一边还击一边向山顶上爬,我心里真是像火烧一样,想着村里的农会干部和亲人,想着敌人的诡计,无数念头交织在一起。很快,我们知道,是傅岁生叛变了,党代表傅铁仁同志,被敌人杀害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红军走后,游击队在反动武装袭击下,处境越来越困难,我们缺吃少穿,顶好的时候也只是吃一些野菜和糙米。
富农出身的一中队长傅岁生,在这种险恶的形势下动摇了,敌人悄悄买通了他,叫他把暴动队伍拉过去,并答应给他保安团团长的头衔。于是傅岁生就向队员们大肆宣传:“我们为什么缺吃少穿?是党代表克扣了我们的饷!红军临走前给的五百块钢洋全叫党代表和二中队吞了!”在他的煽动下,队员们意见纷纷,傅岁生又买通了几个心腹,布置下阴谋诡计。
这天,当党代表傅铁仁执行任务回来,正给集合在古庙前草坪里的队伍讲话时,台下有人喊起来:“党代表!为什么不给大家发饷?”傅铁仁惊异地问:“什么饷?”台下又问:“红军走后给我们留下的钢洋呢?”铁仁知道队伍有变,但仍耐心地解释着,这时傅岁生跳上去,痞里痞气地说:“五百块钢洋!你贪污的钢洋!”铁仁猛地推开他,正颜厉声喊:“傅岁生你要干什么?哪里来的什么钢洋?谁造的谣!你说!”傅岁生一时语塞,愣住了,台下也鸦雀无声,但当党代表转过身子刚想向众人说些什么时,傅岁生突然抽出手枪一连向党代表开了三枪。这时台下大乱,反动分子高喊:“打倒党代表!”在庙里办公的农协会员们听到枪声从里边跑出来,也立刻遭到枪杀!
党代表牺牲后,我痛哭了很久,他那瘦削朴实的身影久久在我眼前晃动着,令我彻夜难眠,这不仅是出自手足情谊,更是对我最崇敬同志的哀思,多少年来他为我们大家幸福翻身,坐牢、挨打,日夜操劳,纵使头破血流,仍斗志勃勃,他是在我们最困难、最需要他的时刻,离开了我们!我们把党代表埋在古庙草坪里,发誓要为党代表报仇!红军走了,又失去了党代表,我们好像断了线的风筝,四顾茫茫,游击大队解散了,叛变的叛变,回乡的回乡,独独剩下我们中队的百十个人。而敌伪保安团和军阀部队又步步逼近,封锁围困,为了避免损失,我们把队伍拉上了山。
正是严冬,西北风横扫落叶,闽西山区又不断降着毛毛细雨,我们为寻找机会打击敌人,穿山越岭日夜奔走,草鞋走破了,衣衫撕破了,队员们个个面黄肌瘦,疲惫不堪。有时山下的乡民悄悄给我们送来一些粮食,也要冒着极大危险,一旦被保安团发现就会惨遭枪杀。当一切供应都断绝时,我们就找竹笋,挖野菜,和寒冷饥饿作着斗争。一个月后,农民暴动武装傅柏翠纵队的一个连队到我们这里活动,我们马上去和他们取得了联系,约好了共同去袭击傅岁生。
早春二月,草木发芽的时候,我们侦知傅岁生带着队伍驻在离镇不远的一个破庙子里。他非常骄横,以为我们早就冻死在山林里了,绝对不会想到我们会去袭击他。
一天中午,我们分两路向目的地前进,翻上一个山顶,就看到对面坡上的破庙,山下有条小溪,几场春雨一下,溪水涨得哗哗响,我们从竹林里钻出来,敌人正在破庙前吃饭,队员们按捺不住心头怒火,连声喊杀,乒乒乓乓放起枪来,那阵我们没打过什么仗,不懂得战术,一喊一放枪,惊动了敌人,待蹬过小河,大部分敌人早吓跑了,只捉到十几个俘虏。但是,消灭保安团的消息却四散传开去,乡亲们都兴奋地说,红军又来了!没有抓到傅岁生,我们十分恼火,一把火点着了那个匪巢,我望着那噼啪炸响的火势,想着铁仁在结盟那晚讲过的那句话:“火头会燃起来的!”心里总算宽慰了些,也充满了信心和力量,我在心里对铁仁说:党代表,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傅岁生,为你报仇!不久,我们终于和新泉苏维埃政府联络上,把队伍拉了过去。
一九三O年六月,这支队伍被编入红一方面军第四军。更高的战斗理想使我们忍痛离别了浸满鲜血的故乡,但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二十年来我们出生入死,前仆后继,在残酷的斗争中,兄弟之间纵然活着走过来的只有我一个人,但二十年前的火种却燃烧得更旺了。一九四九年,我和千千万万阶级弟兄一起,解放了我们苦难的山冲!以后我就到处打听傅岁生这个叛徒,二十年来我一刻也没有忘掉他那恶毒的面孔,果然我找到了他!在沙县人民政府的帮助下,终于处决了这个双手沾满烈士鲜血的叛徒,为党代表报了仇!《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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