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革命军里设有党代表，在这些党代表里面，有少数人是共产党员。我们五师十三团的党代表叫龙鏊，他是黄埔军校的第一期毕业生，湖南人，很早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年纪不到三十岁。龙代表出身知识分子，口才很好。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次全团士兵大会上，他给我们上政治课，他讲到中国在世界上是个大国，地大物博，历史悠久，人民勤劳勇敢；又讲到中国现在为什么贫穷落后，怎样受欺侮，帝国主义欺侮我们中国，连葡萄牙、西班牙这样的小国也欺侮我们。中国人也欺侮中国人，北洋军阀、土豪劣绅、地主恶霸都是剥削阶级，骑在穷人的头上，压迫、剥削劳苦大众。我们要想不受欺侮，就要联合起来，把他们打倒……我简直听得人了神，我第一次知道我们的国家是个什么样子，而且，我觉得这些话非常在理，句句入耳，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第二年，国民革命军开始兴师北伐。我们从韶关出发，经江西的赣州、吉安、抚州，一路追击北洋军阀孙传芳部，攻占南昌。这时孙传芳的部队从景德镇往浙江方向溃退，我们紧紧尾追到浙江、安徽、江苏，一直打到南京城下。经过两天两夜浴血奋战，终于在第三天清晨攻占了这座古老的历史名城。攻占南京后，国民革命军在紫金山召开了誓师大会。
当时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在会上发表讲话。他先是说了一通国民革命军全体将士作战勇敢，劳苦功高，节节胜利，实为中华民众之幸福，革命军官兵堪为楷模。接着，他又说什么“你们天天叫喊要打倒帝国主义，这是十分错误的言行。帝国主义也有好坏之分，英、美、口就是好的嘛!好的帝国主义要联合，千万不能危言疏远了他们”。他还在会上大骂国民革命军二、六军有“过火”的革命行动，等等。会后又借故杀害了十军军长、共产党员黄天培。听了蒋介石在誓师大会上的讲话，我疑虑莫解。帝国主义侵略、瓜分我们中国，外国人欺侮中国人，哪里还有什么好的“帝国主义”呢?既然国共合作，共同的敌人是北洋军阀，可蒋介石为什么要借故把指挥作战有功的共产党员黄天培军长杀害呢?另外，蒋介石为什么要收买国民革命军三十五、三十六军，私自拉势力，他在搞什么名堂?这一连串的问题纠缠着我，像一团乱丝，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当时，我所在的机枪连连长张志平，是个共产党员。他见我出身好，老实、正直，战斗中勇敢，就叫我当了他的勤务兵。他经常跟我讲一些进步道理，并说：“你干得还不错，要好好干下去，会很有前途的。”张连长待我这样好，我心里有话从不瞒着他。于是，我把这一连串弄不清楚的问题向他倾诉出来，张连长用手拍着我的肩头说：“噢?你能想到这些，这很好，说明有觉悟，有正义感。蒋介石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迟早是要暴露出来的。我们的思想要擦亮，头脑要清醒啊!”在南京，我团驻扎在小营一带的兵营里。
一天晚上，团党代表龙鏊在这里主持召开了一次会，参加会的除了张志平连长，还有七八个人，其中有三个是其他连的党代表，别人我就不认识了。连长张志平让我在房子外面站岗放哨。会议是在一排没住人的空房中间的一间屋子里召开的。龙代表走到门口时，看了看我说：“我们到里面有点事，你在外面要放好哨，有人来你就大声咳嗽一声。”说完就进屋里去了。那天晚上，我持枪警惕地站在外面，注意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心里想道：这些人大概都是共产党员吧?龙代表、张志平连长这些人可都是好人，如果他们是共产党，看来共产党里面都是好人。他们既然都是些好人，为什么还要背着人到这里秘密开会呢?我想了好久，还是弄不明白。这次开会时间不长。散会后，龙代表走到我的跟前，拍着我的肩膀满意地说：“你的任务完成了。记住，别人问你，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要保守秘密，不要乱讲。”我点点头说：“龙党代表，你放心，相信我好了。”
我们在南京驻扎七天，辗转来到了革命形势正激烈动荡的武汉。我们那个团驻扎在汉口长江边上的一座兵营里。当时的武汉，如波涛汹涌的大海里的一只航船，急剧动荡不安。革命和反革命之间，正在酝酿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激烈斗争。宁汉分家后，由于形势变化，国民革命军中的一部分共产党员被迫秘密转到地方去搞革命工作，身份没有暴露的，还留在革命军里。这时，我团党代表龙鏊已经到武汉农民协会工作。
一次，我到汉口神山农民协会参观的路上碰到他。他拉我坐在路边的一块草地上，问了问国民革命军最近的情况，然后亲切地对我说：“你出身好，要革命就要跟共产党走哇!中国共产党是工人农民最信得过的党，她领导穷人打土豪、分田地，要消灭一切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不合理制度。只有共产党才能够救中国。受苦人要想翻身得解放，就要跟着共产党走……”听他这么一说，我急切地问：“共产党在哪里呀?我怎么看不到呢?”龙代表说：“共产党由许多许多的党员组成，国民革命军里就有许多共产党员。不过，现在共产党已转入秘密活动，所以表面看不到。”龙代表的这番话，使我加深了对共产党的认识。
一九二七年四月，蒋介石公开背叛国民革命，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疯狂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志士，烈士的鲜血洒在长江两岸、浦江滩头。在武汉，汪精卫积极配合，策划了“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大规模逮捕和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一时乌云笼罩，血雨腥风。在这风云骤变的时刻，我如同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迷失了方向。眼前，看不到光明，心中，没有了希望。我只感到有说不出的苦闷、忧虑、迷茫……我常常一个人来到长江边上，心绪烦闷，久久地在江岸上徘徊。一眼望去，长江江面上烟波浩渺，我不禁想起在广东韶关当兵时那一番轰轰烈烈的动人情景；想到北伐军挥师北上，节节胜利的战斗场面；想到和龙党代表、张志平连长一起相处的日子。想到他们平时对我的教育，耳边仿佛又响起龙代表在武汉跟我讲的那一番话：“中国共产党是工人农民最信得过的党……只有共产党才能够救中国……”是啊，现在看来，只有指望共产党才能够救中国，救穷人。可是，我和龙代表、张志平连长早就失去了联系，到哪里去找共产党呢?再说，共产党没有几个人，也没有多少枪，他们能成功吗?我又有点担心和怀疑。
“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后，我们军集中在湖南常德进行整训。那时，我心里十分厌烦那套反动的政治教育。一次上“政治课”时，在黑板上写“党外无党，党内无派”这两句话时，我立即站起来说：“这两句话不对。‘党外无党’，那么共产党是不是党?如果不是党，怎么我们天天叫要消灭它呢?党内也有派，国民党内不就有这个派、那个系吗?!”讲课的人气呼呼地说：“你这样讲，是错误的，歪曲了蒋委员长的话。”我没理他。
一九二八年六月问。我们转到江西景德镇驻防。在景德镇，我认识了一个姓徐的瓷器釉画工人。他年纪二十多岁，说话和气，办事利落，很善于结交人。时间长了，他和我关系很好，几乎无话不谈。一次，他悄悄跟我说：“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肯不肯?”我问他要帮什么忙，他说：“有人想要托我弄点子弹，这个忙你能帮吗?”我想：他说的“有人”是指共产党、红军吗?如果是他们要子弹，我倒愿意帮忙，假如不是，我怎么办呢?于是，我单刀直入地问他：“是红军要吗?”他微笑着向我点点头。我说：“方志敏的红军我早听说了，是穷人组织起来的队伍，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的。这点忙，我该帮。”我爽快地答应了他。这天晚上，我跟这位姓徐的约好，来到离兵营二里多远的一个操场边上，秘密会面，交给了他五百发子弹。
一九二八年旧历年前，我们移防到吉安驻扎。大年三十这天，我们从吉水县的下富田村来到一个叫枫树坪的小村庄，正赶上这里的农民搞暴动，他们没收了本村一家地主的财产。农民暴动队一见来了国民党军队，纷纷撤到村外的山上隐蔽起来。有六个戴红袖章的暴动队员没有来得及撤出，躲在一间房子里，被我们班的人捉住了。当时，我心里暗自盘算，这六个人都是穷苦人，被土豪劣绅逼得没有活路才起来搞暴动。要是把他们交到连里，就会立刻把他们杀掉。要是不报告，万一查出来，我的性命也难保。可又想，他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暴动队，绝不能做伤害共产党的事。于是，我心一横，哪怕自己冒杀头的危险，也要把他们保下来。我走到这几个人的跟前，让他们把臂上的红袖章摘下来扔掉，并对他们说：“你们别害怕，我知道你们都是穷苦人。我也是个穷苦人出身，咱们穷人帮穷人。我已经让班里的弟兄们不要向连里报告这件事。别人要问，你们就说是叶班长雇的挑夫。”那六个人见我把他们保下来免遭杀害，都很高兴。
第二天，他们挑着担子，跟随我们到了吉安。到吉安后，我对他们说：“现在没你们的事了，你们一起回去吧!”他们对我说了些感激的话，就走了。当天傍晚，在吉安街上我又碰到了这六个人中的两个，他俩拉住我说：“你这人很好，昨天救了我们的命，够朋友。你有工夫吗?明天我们想请你到后街上吃顿饭。”第二天正好赶上休息，我按照他们讲的地点，找到了吉安后街，他们把我领到一间房子里。我进去一看，房子里还有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人，看上去很机灵，衣着也很讲究。那两人向我介绍说：“这位是赵先生，叫赵拓，是我们在吉安的好友，不是外人。”又向赵拓介绍说：“他就是我们跟你讲的叶班长，就是他把我们六个人保了下来。”他们摆上了酒菜，请我喝酒、吃菜，边吃边谈。
赵拓向我讲了一些革命道理，见我听得很认真，就问：“你知道中国有个共产党吗?”我说：“当然知道，共产党里都是些好人，专为穷人做事。”我把在北伐军里龙代表和张志平连长的事，以及我对共产党的认识都跟他们说了。我说：“我早就想找共产党，可就是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赵拓听我说得很恳切，看出我是真心要找共产党，就说：“干脆跟你直说了吧，我们三个都是共产党!”一听说他们都是共产党，霎时间我又惊又喜，站起来一把拉住赵拓的手说：“我可找到你们了。我心里有话，要找共产党说啊!”接着，我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样，把心中的忧虑、苦闷，以及一连串的疑问向他们诉说出来。赵拓向我讲了革命发展的形势，中国共产党已经在井冈山创立了第一个农村革命根据地，实行工农武装割据，建立红色政权。革命的星星之火必将燎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一定能够成功。赵拓的这一番话，解除了我心中的疑团，使我认清了只有跟着共产党走，才是一条走向光明的唯一正确道路。从此以后，赵拓让我做党的秘密联络员，把国民党军队里的一些情况及时告诉他。我俩经常在一个小饭馆里秘密会面。有一天，赵拓忽然告诉我说：“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你太‘红’了，已经有人开始注意你了。”他还说：“你们团部有人怀疑你，你要做好准备，有机会就逃过来吧!”我说：“我早就想跑到红军这边来了。”他热情地说：“好哇，这条路你选对了，我们欢迎你!”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上旬，我们两个营被派往吉安不远的孤江边上去攻打红军。当时我是机枪连代理排长，带领两个班提前出发，担任搜索任务。一路上，我心中暗自高兴，决定借这次难得的机会带这些人和枪投奔红军去。
这天天气很冷，我们一路疾行，来到了孤江边上一个叫横家渡的小渡口。凛冽的穿山风沿着孤江吹来，冻得人直打哆嗦。我让两个班的士兵隐蔽在树林里，我一个人站在孤江岸边，往对岸张望。忽然，我眼前一亮，在山半坡青翠茂密的竹林中，隐隐闪现出一面鲜红醒目的红旗，还有一队穿灰军装的红军战士的身影，正在山中行进。我又惊又喜，亮大嗓门，冲他们喊道：“喂!你们是什么军呀?”那边没有人答话，只有我喊叫的回声在山中震荡，大概因为风大，他们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我又喊了两遍，那边才有人答话说：“我们是红军，你们是干什么的呀?”我大声回答：“我们是国民党军队的士兵，我们这些弟兄要投奔你们红军!一你们是什么红军呀?”那边回答说：“我们是彭德怀的红军。你们快过来吧!”临出发时，我曾偷偷地问了我排里的每个人，他们都是穷苦出身。我把红军是些什么人，和我要投奔红军的打算对他们讲了。他们开始很害怕，后来看我态度坚决，就都表示愿意跟着我去投奔红军。我带两个班提前出发后，还有一个班随后赶到，我们事先约好在江边一起渡船。现在，后面的那个班还没赶到，我们就在江边等候。谁知等了好一阵子，还没看到影子。突然，后面不远的地方响起了枪声，我感到情况有变，就连忙让大家上船，分两次摆渡过了江。就这样，我带着二十二个人，两挺机枪、八支步枪投奔了红军。
记得当天下午，红五军军部特务连党代表，召集我们在一起讲话。他代表红军官兵热情欢迎我们，又讲了井冈山根据地和红军的一些情况，讲了国民党军队和红军的本质区别。最后，他问我们：“你们想留下当红军呢，还是想回家?当红军我们欢迎，想回家的我们发给路费。”我第一个举手要求参加红军，其他的人也都报名愿意当红军。党代表一一握手，表示欢迎。在党代表跟我们谈话时，我越看越觉得他好面熟，讲话也是很熟悉的湖南口音，娓娓动听。我仔细想了一下，高兴得差点叫出来一这不是两年多没见面的，原来我们十三团的龙党代表吗?
谈话结束后，大家都走出去了，我走到龙代表面前说：“长官一不，党代表，我好像认识你。”“噢?”龙代表一时还没认出我来，就反问我：“这有可能。可你怎么认识我呢?”我说：“你以前不是我们国民革命军二军五师十三团的党代表吗?你姓龙，龙党代表，对吧?”“对，对呀!”龙代表连声问道，“你那时干什么呢?”我说：“我那时在机枪连给张志平连长当勤务员。你们在南京小营开会时，我还给你们站过岗呢，你告诉我，有人来了就大声咳嗽……”“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们连长张志平同志还多次向我夸你哩!”龙代表爽朗地笑起来，又把我拉到他的房间里坐下。他问我：“你是共产党员吗?”我摇摇头说：“还不是。”他说：“你想不想参加共产党?”我说：“想!”龙代表非常严肃地一字一句地说：“从现在起，你就是一个正式的共产党员了!”“真的?”我激动地一把抓住龙代表的手，急切地问。龙代表点了点头，说：“真的。你从两年前就为党站岗放哨，为党做了一些工作，党相信你，你可以算一个正式共产党员了。”
龙代表把入党的事提交党支部讨论批准，支部有的同志说：“一个国民党军队的军官，昨天过来，今天怎么能成为共产党员呢?”于是，党支部决定，给我两个月的预备期，再考验我一段时间。由于当时战斗频繁，直到一九三O年四月，红军攻下了湖南岳州城，党支部才正式批准我入党，并在西塘村为我们十个同志举行了入党宣誓仪式。
那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晚上，连党代表李志高带领我们进行入党宣誓。在一间简陋的木板房的墙壁上，挂着两面鲜红的党旗。我们跟着党代表，举起右手，庄严地说：“服从党纪，秘密组织，牺牲个人，永不叛党。”这天晚上，我的心情格外激动，躺在床上久久难以人睡。半夜里，我悄悄披衣下床，来到屋外。这时，山村俱寂，万簌无声。抬头仰望，只见群星满天，北斗高悬，格外明亮……当时，我想了很多，也想得很远。我想到像自己这样一个放牛娃出身的穷苦孩子，参加北伐军，受党的影响和教育，脱离了旧军队，当了红军，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急剧动乱的年代中，我到这时才真正觉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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