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了早饭,我准备启程回广州,总兵站的负责人推门进屋对我说:“你不要走了。”“不走?”我顿时愣住了。“我们的医院非常缺乏医生,尤其像你这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就更少了!”“可我……噢!”我发急地说,“史处长原来叫我三五天就回去的。”
“这个你放心,”他微笑着说,“我已经和他通了电话,同意你留下来。”没有办法,我只好留下,跟着队伍一路北上到了武汉市。在这些日子里,我一直牵挂着党的关系问题,生怕发生意外。
不久,我被调到武汉市点验委员会工作。过了半个月,上海发生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蒋介石撕下了假面具,公开反共反人民,武汉的形势急剧地紧张起来了。我怎么办?是留在点验委员会,还是另寻出路?我去找吴玉章同志,他告诉我,点验委员会隶属蒋介石的系统,是一个反共巢穴,很快就会迁到南京。怎么能在这样的单位?我决定尽快离开点验委员会,于是请他为我另找工作单位。他不知道我是共产党员,我也不敢暴露身份。他写了一封信给张发奎,推荐我到武昌陆军医院当医生,后来又调到了第二方面军的第四军工作。这时候,武汉、广州人员间来往仍较频繁,我曾几次想争取去广州,趁办事的机会寻找党组织,但都未获准许。
七月份,张发奎带着第二方面军,坐船顺水路向南昌进发,部队中充满了一种神秘、恐惧、紧张的气氛。将要发生什么事呢?我猜不透,也打听不到。而且在进军途中,张发奎对据说是共产党领导的第四军军官教导团加紧了监视,甚至要解除该团的武装。教导团原来是由叶剑英同志领导,后来张发奎只让他担任第四军的参谋长,不再兼管教导团。不过,教导团的同志们仍然对叶剑英同志很尊重,称他为“老团长”。我猜测叶剑英同志可能是共产党员。王侃予、陆梗夫等几个和“老团长,’关系很好的人,也可能是共产党员。于是,我遇事看着他们的行动,来决定自已的行动。
我们的船开开停停,还没有抵达九江,就从南昌传来了由共产党领导的南昌起义的喜讯,这对革命者来说,真是大快人心。可是,张发奎却暴跳如雷,露出了他反革命的狰狞面目。八月二日,他召开军官会议,气急败坏地大骂共产党“不讲信义'’、“不守信用”、“缺乏合作的诚意”,同时宣布:所有在他部队里的共产党员,必须立即站出来,公开身份,离开部队。
在这紧张,恐惧的气氛中,有几个人真的站了出来。我怎么办呢?站出来吗?不!再说,我多年来一直记着陈毅同志的话。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北京琉璃厂谈心的时候,他对我说:“老弟,搞这个(指学生运动)不过瘾,文的解决不了问题,在中国不靠枪杆子,人民夺不了江山。”是呀,共产党员不能放弃武装,不能撤出军队。再看看叶剑英同志,他泰然自若,用炯炯目光望着大家,毫不畏瞑;王侃予、陆梗夫也很沉着,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看到这些同志,我心里有些底了,觉得应该像他们那样做。
经过这件事,我决定以后多和王侃予、陆梗夫他们接触。
南昌起义的枪声,使人民看到了新的希望,也使反动派为之震惊。张发奎拒绝和周恩来合作,由九江带领军队掉头南下,妄图到广州独霸一方。
九月间,我随队伍又到了广州。阔别一年多,广州变得令人吃惊。当年的革命气氛、欢乐情绪一扫而光,到处是一片白色恐怖,“打倒共产党”的反动标语代替了革命口号。有的革命者被逮捕,戴上了闪着寒光的手铐。到广州后,我抱着很大的希望跑到永汉路,想找到党的秘密联络点。到那里一看,大失所望,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两张大封条。
找不上党的关系,怎么办呢?此时,我心情沉重,好像是风雨中江面上颠簸的一叶扁舟,失去了引航的罗盘。心想,以后只有自己在迷雾中摸索着前进了……
突然,我听到一阵雄壮、激昂的口号声,看到一个青年人被捆绑着走过来。他的白衬衫上鲜血淋漓,嘴角上凝着血痂,坚定地昂着头,两眼放射着仇恨的光芒,高呼着“打倒蒋介石!”“共产党万岁!”向黄沙方向走去。许多行人停下来望着他,有的人偷偷拭着同情的泪水。我默默注视着他英武的身姿,暗下决心:不管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一定要做一个坚定的,让党放心的共产党员!
这时的广州,张发奎和国民党的桂系军阀李济深、黄绍虼等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但他们都丝毫没有放松对共产党的镇压,到处充满了白色恐怖。北伐战争时期,市面上的洋人纷纷逃到香港,现在又挺胸腆肚地招摇过市。荔枝湾里,国民党的官员们在彩船上寻欢作乐,过着糜烂的生活。
我那时在东校场第四军军医处任医务主任。为了了解情况,更重要的是想听到有关党的消息,为此,我时常到北校场的教导团驻地找王侃予、陆梗夫。我们都是四川人,老乡找老乡,不会引起人注意。王侃予沉静寡言,善于思谋判断,担任连长的陆梗夫则性格活泼,精明、好动。
那时候,张发奎已经把他的亲信朱勉芳派到教导团,暗中监视共产党的活动。我们常为这些进步的同志担惊受怕,而他们自己却非常镇定。陆梗夫照样爱开玩笑。我说,“刀都快挨到脖子了,怎么还那么高兴?”陆梗夫哈哈笑着说:“这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对不对?侃予兄。”王侃予点点头。我觉得话中有话,就追问说:“怎么,难道你们有什么打算?”王侃予意味深长地说:“那就要看我们‘老团长’的了!”我明白,“老团长”指的是叶剑英同志。后来,我就拐弯抹角地告诉他们,我在北京搞学生运动时,认识陈毅、王长熙等人,当时还接受指示,加入过国民党,现在接不上关系,并问:“侃予,你是教导团国民党党部负责人,可否帮忙?”其实,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个团的“国民党党部”,就是共产党的秘密机构。
王侃予明白了我的暗示,思索了一下说:“现在情况这么复杂,接关系不容易,只要你愿意,就和我们一起干吧!”我立即答应了他们。过了-一段时间,已经是十二月初了,教导团处境更加困难,危险。一天,王侃予、陆梗夫说找我玩。我们漫步到大东门,在附近一个茶楼二层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正巧,楼上没什么人。陆梗夫说:“怎么样?敢和我们一起干吗?”我听了'心中燃起新的希望,急切试探地问:“老陆,干什么?告诉我!”他看看王侃予,王侃子电点头,原来,他俩是来串通我参加广州起义的。
我当即表示说:“一定参加!”这时,随着楼梯响,上来两个人,王侃予随机应变,给我递个眼色说:“贺兄,你荣升医务主任,为什么不请我们喝几盅,打打牙祭?”我会意地说:“要得,要得!”回到东校场,我浑身充满了力量,暗暗地盼着起义早一天开始。尤其当我知道领导起义的有张太雷、叶挺,还有“老团长”叶剑英时,心里更是充满了信心和力量。为了迎接起义,我在暗中积极地筹划药品、器械,做到枪响之后,能立即去抢救伤员。同时,我还抓紧找医务处里倾向革命的同志谈话、做工作,争取他们参加抢救伤员的队伍。
十二月十一日凌晨,起义开始了,枪炮声震撼了整个广州城。在晨曦中,我把医务处的全体成员召集到一起,宣布参加起义。我讲话后,多数人表示赞同,但是反动的医务处长、书记官和军需官三人,却拼死反对。医务处长狂叫着:“你们不要上他的当,跟共产党走,不会有好下场!”他还掏出手枪逼着我放弃起义。
我心想:党需要我的时候到了。我虽然暂时与党失掉了联系,但我要用实际行动,证明我是一个仍在战斗的共产党员。在反动分子的威胁面前,我镇定如常,果断地下令逮捕了这三个人。这三个家伙,思想—贯反动,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经过简短的讨论,大家做出三条决定:一、参加起义;二、处决这三个反动家伙;三、由我去起义总部联络参加起义事宜。在处决了三个反动家伙之后,我立即赶往起义总指挥部。
一路上,我看到参加起义的士兵、工人和农民赤卫队员脖子上系着红布条,向有枪声的方向跑去,有许多人坚守着路口,心里十分高兴!在起义之后,经过半小时的激战,警察局就被我们攻陷了。占领警察局后,起义总指挥部就设在这里,大楼顶上红旗飘扬,大楼里人们匆匆地进进出出。
在总指挥部,我见到了张太雷、叶挺、聂荣臻同志。当我说明来意,请求分配任务时,太雷同志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好,好!太好了!同志,革命正需要自己的医生。赶快组织抢救队伍,不能让自己的同志在那儿白白流血!”叶挺同志也停止了看地图,抬起头,用红铅笔敲着桌子说:“还有陆军医院,要设法争取过来,为我们抢救伤员。”聂荣臻同志还详细地介绍了战斗地点以及组织抢救措施和要求。听了他们的指示,我说了一声:“是!”敬了个礼,转身就走了。
回到驻地,我把医务处的十几个人,立即分配了下去,有的去陆军医院,有的去地方医院,有的去动员女大学生参加护理工作。经过简短的准备之后,陆军医院开始接收伤员。在几个街口建立了救护站。这天下午,我跑到一个救护点,发现有不少伤员在那儿流血、呻吟,却没有人给他们包扎。这是怎么回事?我猛地推开包扎室的门,见里面只有几个女大学生,原来,仅有的一个医生跑掉了,这几个女大学生第一次看见血,看见死人,个个吓得哆哆嗦嗦的,连镊子也拿不稳。我心想:怎么能怪这几个年轻的姑娘呢?我立即从一个姑娘的手中接过绷带说:“不要怕,你们过来,我教你们怎么做。”我一边洗伤口l,一边对她们说:“洗的时候动作要轻,手要稳,镊子不要碰到伤口上。他们为革命负了伤,我们要赶陕抢救他们……”我在这里一直干到深夜。
第二天凌晨,我赶到陆军医院,柯麟同志正忙得不可开交。我们交谈了几句,互相鼓励一定要坚持到底。十二日晚上,起义失利的消息接踵而至。我继续投入紧张的抢救伤员和治疗的工作。这时,市内已有部分地区被敌人占领,有的地区已断电、断水,我赶紧安排了伤员的转移和撤退。
十三日即起义的第三天,情况更加紧张。下午,长堤方向枪声越来越猛烈,观音山(今越秀山)也争夺得非常激烈。不久,终于传来观音山失守的消息。敌人控制了制高点,向市内冲来。我赶到总指挥部,大部分同志已经撤退了。贺维中同志告诉我,上面已经下了撤退的命令,为了保存实力,决定暂时撤出广州,到海陆丰去。他问我怎么办?我说:“我跟你们走。”他要我跟随教导团,从东北方向撤出。在向海陆丰撤退的途中,我向党组织负责同志提出了党的关系的问题。
但当时情况很复杂,也无法进行调查,只好暂时搁起来。到海陆丰后,我担任了海陆丰工农政府卫生局长,着手开展群众医疗卫生工作。经过广州起义,我回到党领导的队伍。这时,我脑子里常常苦恼地思索:我就在母亲的身边工作,可是怎样才能让母亲知道我是她的孩子呢?有的同志也在暗中关心地问:“你这大知识分子,这样热爱革命,为什么不入党呢?”我向他们谈了跟党失掉联系的情况。
后来,党组织知道我的情况后,认真研究了我的表现,决定让我重新入党,待有机会时,再调查我原来的党的关系,我表示同意。可是,事情也真巧,我第二次入党不久,孙炳文同志到了,在孙炳文等同志的证明下,党组织经过慎重研究,终于恢复了我的党籍。
《星火燎原》
浏览:737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