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小心拘谨的态度上看,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可是……我正在纳闷,见他缓慢地走来了,又轻轻地对我说:“走吧。”便领着我往码头走。
到了码头上,他又让我等一下。他在寻艘开往汕头的汽轮上,和一个工人咬着耳朵简短地说了几句什么。那人唔唔地点点头,神秘地看我一眼,接着就把我引上船去,指着舱边的角落说,“就坐在这里吧!”他俩都用同情的眼光向我点点头就走了。我暗暗自忖,他们小心谨慎却满腔热忱,真是令人钦佩、感激。在这样的动荡的年月,他们仍能如此热情地帮助我们,可见党的影响的普遍。
汕头的白色恐怖更为器张,到处贴着杀人的告示,反动军官在街上晃来晃去,行人也是惶恐于色。不久前,我们驻在汕头时,被美、日帝国主义炮轰倒坍的房屋还残存着;市面是凋敝的,呈现着一种恐怖的气氛。
我夹杂在人群中,走不多一会,在一家商店门口,碰到两个我们粮秣处的同志。他们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会意地跟着他们。到偏僻的地方时,他俩惊讶地说:
“哎呀,你还在这里!”
“我是刚到的。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他俩皱着眉头回答我。
“那我们还是应该去找党的关系!”
三人回到街上转了几趟,午后了,一点头绪都没有,都认为要在这猖狂的白色气焰中找到关系,是不容易的,而且这里也非久留之地。这样我们便决计去上海。
他俩凑了点钱买到一张船票,好在人多混杂,三个人便混挤上船。当天下午,我们就离开了汕头。
日本船查票很严。查票时我钻在货舱底下。被发觉了,受到一顿辱打。吃不上饭。有些同情的人,在吃饭时将剩饭藏在衣襟里,偷偷地给我吃。饿一点肚子还不要紧,但帝国主义和他们的走狗们所施给的凌辱,却使人难以忍受。有一天,查票的人把我捆在船沿的铁栏杆上,让风雨吹打我,让阔佬们嘲笑我。我咬着牙忍受着侮辱,抑制着内心的仇恨,心想:总有一天要算这笔账的!
面前是无垠的大海,波涛冲击着船舷,矫健的海鸥驾着呼啸的海风,掠过汹涌的大浪……
一个革命战士,在革命的暴风雨中,要经受得住考验!
怀着希望,怀着热忱,来到十里洋场的上海。
上海,六个月前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气焰还没有收敛;“宁可枉杀一千,不可漏网一人”的“清党”,在这里继续恐怖地进行着,这个繁华嚣闹的都市,渗透着一股强烈的血腥的气味。
在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始终没有遇见一个熟悉的人。三人身上早已没有分文,饥饿又袭击着我们。正踯躅街头,绞尽脑汁想办法时,突然听见过路人当中,有湖南口音。这使我想起上海有一个湖南会馆,心里顿时高兴起来。心想,湖南人住湖南会馆,问题是不大吧,也许能在那里见到熟人。打听到湖南会馆的地址,满怀高兴地往会馆走去。
刚到会馆门口,就见一个肥头阔耳的人正往外走。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很面熟的人。这人名叫聂荣台,一个纱厂的经理,也是湖南会馆的董事,北伐军打到武汉时,他曾在汉口请吃饭,我也去了,那时他说过不少恭维革命的话。真是“他乡遇故知”,竟在这里碰上了。那种“绝处逢生”的喜悦和冲动,使我无暇去考虑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急着上前和他打招呼。还没有等我开口,他的脸刷地就挂下来了,轻蔑地扫了我们三人一眼,大声嗥叫:“你们都是共产党,这里要杀你们,赶快给我滚开!”
半年前,革命正在蓬勃发展的时候,他殷勤谄媚;现在命受到挫折,我们困难的时候,他就翻脸不认人。这种阴险、两面派的嘴脸,原是资产阶级的本色呵。我顿时气得义愤填膺,立即厉声地质问他道:“这里是湖南会馆,难道湖南人不能住吗?你在汉口请我们吃饭、讲的话,你就忘记了吗?”当着人面前,老底子一揭,他瞠目结舌,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一扭身,踉跄地爬上一辆黄包车溜了。
我的气并没有消,手还在微微地颤抖着,真想一把火将会馆烧它个干干净净!
我们又回到大街上。
黄昏,高大的怪物似的楼房里,忽闪忽闪地亮着灯光,猥亵的乐曲,充塞着这闷燥的空间;形形色色的人群,噪杂声,还有那凄厉的囚车,不时地从街上驶过……黑夜,裹住上海。我们一整天粒米没有落肚,拖着疲困无力的脚步,躞蹀在黯淡的街灯下。青色的短衫背上,已满是斑斑的汗渍,草鞋也破了。我默默地走着,想着:到上海仅仅一天,决没有这么容易就找到党,可是明天,后天……
夜晚,就坐在商店骑楼下打盹,还不时地遭到警察的非难,用棍子来赶。最后,我们不得不在雨篷下蹲下来。秋天的凉风,徐徐吹到我们身上;尽管街头卖夜食的悠长的喊声不断传来,引诱着我们,我们还是在疲乏中酣然入梦了。
天明,又在街上转来转去。没有找到党,象失去了灵魂一样。
午后,我们转到法租界,在街口处突然遇见我在三十六军时的一位党代表。这一下我高兴极了。他见我们这副颠沛的形象,有些怔悸。我没有等他说话,就赶紧问道:“党的关系找到了吗?”
“没有。这里情况也不太好。”他蹙紧眉头说道。
“现在准备去哪里呢?”
“说不定……我最近就要离开这里。”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说道:“我这里有十二块钱,全给你们吧!”说完将几张簇新的纸币给了我,就匆匆地走了。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想要说的话也只好作罢。
有这十二块钱,心里比较踏实了些。在卖剩菜剩饭的小摊上,我们饱饱地吃了一顿;晚上在一家小客栈住下,三人还添了点寒衣。
一连几天的奔走,还是没有什么眉目,三人停留上海,终非善策,于是我们决定分手。我只身搭轮船西上汉口。
我又回到了武汉。
长江远远地从西天奔湍而来,武汉雄伟地矗立在江边。转了几个月,现在又回到了这里。看到它,觉得是这样地熟悉,又是这样地陌生,不禁引起我的感慨与回忆:
去年九月,我随着势如破竹的北伐军来到武汉,全城悬灯结彩,龟山上竖立着二十来丈高的“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巨大铁标语塔,从帝国主义手里收回了租界,那时,人心振奋,整个武汉沸腾起来了。
“马日事变”后,我从广水逃回武汉,这里,就已经听不见激昂的歌声,看不见雄壮的工人纠察队,而是萧条、冷落的景象。
而现在的武汉,更是面目全非,江汉关边的“打倒帝国主义”大标语被粉刷掉了,龟山的铁标语塔被拆毁了,都市弥漫着白色恐怖……
在武汉,我终于找到了党,在长江局找到了同志。
数月来的波折和遭遇,更加使我浑身充沛着斗争的力量。
在这短促的艰难的行程中,我得到很多的生活教训,受到深刻的阶级教育:广水的火车司机、南昌瓷器店里的人们、潮阳的放鸭农民和铁路工人,和那纱厂资本家的阴恶嘴脸等等,联想起来,使我鲜明地看清了什么人是朋友,什么人是敌人;更使我认识了党的正确领导与掌握武装的重要。
这短促的行程,是我永远难以忘却的!
一九二七年,是我永远难以忘却的一年。《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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