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在唐生智部三十六军任营党代表。部队正沿京汉路由河南撤回汉口,我得到国民党叛变革命的消息,看情况不好,就连夜乘机逃走。这时,沿线已被控制,各站都在盘查。
到了广水,天墨黑,盘查的士兵没有发觉我。
我曾在广水铁路工会做过群众工作,认识不少工人。我便打算去工会。路上远远地看见几个工人,提着马灯朝车站这边来,走近时,一位认识我的司机立即招呼我,惊讶地问道:“你还没有走吗?”
“刚从柳林逃到这里。想回汉口,特意来找你们。”
“往南开的都是军用车,恐怕坐不上。”他有些为难地说;其他几个人也都锁紧眉头,面面相觑。我看他们有难色,就说:“那我就走小路吧。”
“那还行?沿路都在查,步行很靠不住:再说,那要走多久呀!”
大家沉默了一会。他忽然大悟似地说:“单开车头出去!”
这话顿时提醒其他几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对,就这样干!既秘密,又快。”
我激动地说:“太谢谢你们了!”
时间已经是午夜,初夏的夜风,还是透凉的。几个人急急地向车站走,使我有种神秘的紧张的感觉。
汽笛“呜——”的一声,车头飞也似的开出了广水。
车头在黑夜的平野上疾驰。我想到我们被迫害,作政治工作的不让带兵,现在被人撵走,连性命都难保……”心里非常气愤。如果我们握有兵权在手,岂不干他几下吗?那有这样容易离开部队?……
快到花园时,车停住了。那位工人同志好象很抱歉似的对我说:“再不能往前开了,午前我们要赶回去。你一路小心吧!”我点点头,跳下车,说了声“谢谢!”就和他们分手了。
回到汉口,找到组织,诉了诉逃回的情景。对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做法,非常不满。由于陈独秀忽视掌握军队,要共产党员不要带兵,要用政治方式和平解决,所以当国民党右派一旦叛变,倒戈戕杀革命时,就使我们处于几乎无力抵抗的危险境地。
这时,反革命在帝国主义的支持下对武汉实行封锁,广东军阀封锁了粤汉路,长江航运被帝国主义和四川军阀杨森封锁了;市面上一些资本家及奸商故意罢业,停止贸易。七月十五日,武汉国民党反动派正式与共产党决裂,对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展开大规模的屠杀。面对着这种局势,我既焦急又气愤,心想,革命非要有武装不可。
经刘力劳同志的介绍,我在贺龙同志的二十军特务营当副连长。这个连有一百多条驳壳枪。抓住了枪杆子,我心里着实高兴。以后,怀着极大的热情随部队到南昌,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八一”起义。
起义后,部队南下向广东进发。八月六日,最后一批起义部队撤出南昌。卫戍司令彭干臣同志要我留下,了解一些敌人的情况,并设法与袁州毛泽东同志带领来参加起义的一千多武装联系,同时,交给我一封与省委联系的信件,他们就走了。
送走他们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将急待处理的事情办完,东方已渐发白,鸡啼四遍。我卸去武装带,想眯一会,外面忽然跑进人来,气吁吁地说道:“副官长,敌人出来了,省政府被包围了,赶快走吧!……”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面“啪—嘭”的枪声。我没有料到潜伏的敌人出来的这样快,于是急忙穿上便衣,往大门口走,迎面就碰上几个敌兵持着枪从街上跑来,冲着我问:“喂!里面有人吗?”
“有!”说完我就往街里走,其实里面早就没有自己的人了。
我一口气跑到西大街光亚瓷器铺。那是一座小店房。我认识店里两个店员是同情共产党的;店里刘老板,也见过几面,在大革命时候,表现还不错。
大家都深怕敌人发觉我。上午,几个人分头出去打听消息。一会回来说:“街上已经戒严,在挨户搜查了!”我正在忖量,老板娘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搜到隔壁来了,唐先生,怎办呢?”这爿小店,只有一楼一底,要藏是藏不住的。大家正在犹豫,我便往楼上去看看,见一个大座瓶,足有四尺来高。真是“急中生智”,我把这大座瓶放倒,先将脚伸进去,然后缩进身子,刘老板急忙把瓶扶起,顺手往瓶口上盖了一顶破草帽。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来,接着就听见刘老板陪着笑招呼:“老总,请检查,我们这里没有外人。”
“没有共产党吗?”
“没有,唔,老总!”
敌人的脚步声听得很清楚。忽而,格登格登的皮靴声响到瓶边来,忽而,格登格登地又踱远了。我心里又紧张,又愤恨。直到听见下楼的声音,我才松了一口气。刘老板上来,气愤地跟我说,他们还凶狠地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了几句,才扬长而去。
一连三天紧闭城门,戒严搜查。城内的情况我了解了,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不能久呆在这小店,,便打算出城赶部队。我跟他们商量。店员们搔着头在想办法:半天,刘老板皱着眉头说:“路是有一条,恐怕你不能走。”我坚决地说;“只要能出城,什么路都能走!”
“从阴沟里爬出去。”
“行!”就决定这样走。
店员赵瑞祥、魏运利等凑了几块钱给我,又送了一套衣服。半夜,刘老板便领着我钻进阴沟。
夜,黑黝黝的。沟里的污水半尺来深,臭得人恶心。刘老板打着手电,忽明忽灭;两个人都憋着气,半句话也不说,躬着腰一步一步地走着。走了约摸半小时,走到了城墙外面,趁天亮前的一阵昏黑,我们安然地通过了敌人的封锁线。
在离城三十里刘老板的老家吃完饭,换去一身脏衣服,说了些感激他们帮助的话,就和他告别,向抚州的大路迈进。
我回头眺望英雄的南昌城。南昌,我们是要回来的!
撤出汕头好几天了。
我们直属队机关在葵士遭到广东军阀部队的堵击,仓卒迎战,又无阵地,虽然经过激战,终因我寡敌众,被迫连退五十里。在大片甘蔗地里,不便联络,敌人又紧追搜索,情况很混乱,部队失散了。
只我一个人了。去那里呢?路既不熟,土匪又多,而且周围都是敌人,封锁得很紧。难道革命就失败了吗?不,不可能!海陆丰有我们的队伍,湖南也有我们的武装……有我们的党,我们的同志们,在未死以前,还是应该想办法找党,找队伍。
空着双手,赤着脚,我不敢走大路,只是沿着路旁的田塍走。身上分文没有,饿了就向小摊上要点残食充饥,晚上就露宿在甘蔗地里。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浑身都是一股酸臭气。这样,走了三天。
第四天,走在一个旷无人烟的大坝子上,太阳已经靠在西山顶了,映出半天晚霞。还是早上吃了东西,现在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在小沟里掬了几口凉水喝,继续走;希望能看到一家农户,要点饭吃,在屋檐下蹲一宿,明天就可以到潮阳城。据老乡说,离潮阳城只有三四十里了。
太阳消失在群山的后面,时近黄昏。眼前是一个大湖沼,远远的山,平静的湖水,被落日染得一片通红。转过一垅甘蔗地,见一个五十岁开外的放鸭的老汉在把鸭群往竹棚里赶,一只小船泊在湖边,船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正在淘米。看见他俩,心里好象有些着落,就在湖边坐下来。等他将鸭群拢在竹篱笆内以后,才上前和他打招呼,向他说明我是二十军的,被打散了,想借住一宿。他听我说是二十军贺龙部队的,用善良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一番,大概见我还有学生的模样,问道:“你是读书人吧?”
“是呀,在军队里当文书。”我这样回答,既不暴露身分,又合他的臆想。
他点点头:“好嘛,你坐下来歇歇吧。”然后在临时垒的陶灶前,一面加柴火,一面对我说:“现在路很难走呀!土匪很多。”
“不瞒老伯说,我的钱全给抢光了,只剩一个光身人啦!”
他很同情我的遭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个年头,你是过路人,有钱不要放在身上,埋在地里,在村里找上一家人,把一点钱给他,请他搭救你。等风声好一点,就把地下的钱挖出来,再拿一些谢过他,他就可以送你出去;不这样,你有钱命也难保。”他说得很淳善,我相信这是他饱经风霜得来的经验。
饭好了,一只小钵只焖了那么一点饭,他还再三地让我吃,我婉言谢绝了。其实,我饿得头都有些发晕。推让一会,他指着一碗锅巴说:“走了长路,不吃行吗?”我拗不过他的盛意,就吃了几块锅巴。
晚上,三个人睡在船上的一块窄板上,我们又聊起来。他问我:“家里还有老人吗?”我说有。
“你怎么不回去呢?世道这样乱,家里又有老人,还是回家吧!”话里充满老人的慈爱和怜惜。我表示很感谢他善良的劝导。接着,我就慢慢地向他讲:为什么我不回去,为什么穷人总是过苦日子,为什么要革命,只有革命才能过好日子等革命道理。他默默地听着,最后,深情地说道:“你们闹的这革命能成功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当我向他告辞的时候,他从破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慢慢地打开,将仅有的十一枚铜元,攥在手里对我说:“想捉只鸭子给你,你也没法弄来吃,也不好带,这里有点钱,你放在身边吧!”
“不,老伯,留着你自己用,我有办法。”我推辞不肯要,深知老汉这十一枚铜元得来不容易。
“你们为穷人奔走,这点钱就算我的心意吧。”老汉再三地推让,我只好收下。双手捧着这十一枚铜元,我感到它是那么温暖。望着老人那满是皱纹的慈祥的面庞,没有什么语言能表达我感激的心情,最后说了一句:“老伯,我走了!”转身才走几步,他又唤回我,微颤着手将一顶斗笠戴在我头上:“这顶破斗笠你戴去吧,遮遮太阳,免得人家看出你是外江人。”我拉着他的手,看着他那满含感情的眼睛,是这样充满着体贴、爱怜,半晌我才说:“老伯,你自己保重吧,将来我们会见面的。”他颔首示意,我忍着两眶热泪,默默地离开了他。走着,我不时地回头看望,远远的还见他站在田塍上挥手:“一路要小心!”
经过一夜安逸的休息,又结实地吃了顿早饭,迎着东方泛起的血红的朝霞,我迈开快步,直奔潮阳城。《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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