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五日,起义军离开南昌,大军浩浩荡荡地向赣东方向进发。除了彭指导员、彭援华和我分配在参谋团外,其他二十七位同志都分配在朱德副军长的第九军、叶挺军长的十一军和贺龙军长的二十军担任宣传或救护工作。
这时,正值三伏,烈日当空。我们每个女兵身上都背着自己的换洗衣服和毯子,身体强壮的女同志像杨庆兰、谭勤先、陈觉吾等都背着步枪,弹带里的子弹都满满的,乍一看,简直看不出她们是女孩子,我们都称她们是“大力士”。我因为身体瘦小,只是随身挂着一支驳壳枪。
杨庆兰当时只有十七岁,是我们女兵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她在行军中才入党。她的臂力很大,枪法又准,同志们对她的勇敢和射击技术都非常羡慕。
还有王鸣皋身体瘦而高,脚是曾经缠过又放大的,可是她也非常勇敢,又能吃苦,行军中数她背的东西多,什么苦事她都跑在头里。
我们的行军生活又艰苦又有趣。起初,每天走五六十里路,遇有紧急任务,一天走上百来里路也是常有的事。我们倒不觉得怎样吃力,因为在武汉军校受过半年的训练,只是天气炎热,走路就苦了些,整天汗流浃背,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们脚上大都起了疱,脸上的皮肤也晒得像紫铜似的。因为茶水供应困难,汗水又淌得太多,感到舌枯唇焦。偶尔在路旁发现有条小溪,就成了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忙从腰间取出漱口杯来喝个不停。
晚上宿营的时候,由于白天过度疲劳,不论什么场合都能呼呼入睡。我们有时睡在露天,有时睡在田野旁。假如能找到一块门板或一条板凳的话,那就是莫大的享受了。
就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我们也严格遵守纪律。用了老百姓的东西要付钱;借用的东西,临走时一定要归还。群众也热情地对待我们。记得有一次我的布鞋穿破了,这晚宿在一个老百姓的家里,房东是一个年轻妇女,我和颜悦色地问她:“表嫂,有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草鞋?”
她看看我赤裸着的双脚说:“今天晚上太迟了,店子已经打烊了。”
这样,我便回到宿营的堂屋里去了。
我回到住房不久,一个孩子来叫我到他屋去,那位表嫂递给我一双半新的布鞋说:“这是我男伢子的鞋,你试试看合脚不合脚?”
“再好不过了,表嫂,这双鞋值多少钱啊?”我高兴得叫起来了。
“你们革命军是讲道理的,不像国民党反动派那帮强盗,见了我们的东西就抢。”表嫂提起国民党来,咬牙切齿地数落不停,却怎么也不肯收我的钱。经过再三推让,我实在拗不过她的好意,只得将布鞋收下,连忙从包里拿出一双新的线袜子送给她。第二天一早,当我们离开的时候,表嫂依依不舍地一直把我们送出村外。
一星期以后,部队来到了抚水河边。敌人早有戒备,将所有的船只拖走,我们连一只船也找不到了。
当我们正在踌躇不前的时候,忽然传来命令:“同志们,这儿的河面不宽,水深及腰,大家一起徒涉过去。”
一声令下,大队人马很快地就一个个“扑通扑通”地跳到水中。我们女兵们呢,虽然动作没有他们男同志那样迅速,但也决不落后。我们手挽着手,由前面一个同志喊“一二三四”,就一同跳到水里。
这时,抚水河人马翻腾,不到一小时,便顺利地到达对岸。
进入抚州城,宣传队四处出动,满城张贴革命标语:
“打倒土豪劣绅!”
“土地归还农民!”
“军民是一家!”
由于我是江西人,讲话时老表们都能听懂,便参加了街头宣传。这时,抚州城内有钱人大都逃离,贫苦的人们都以好奇的心情围拢在我们的周围。他们听得很起劲,有的一面听,一面点着头,有的指手画脚地说:“女兵讲得倒蛮有道理,穷人要翻身,非打倒土豪劣绅不可。”
在这三天的宣传中,我深深体会到党的政策是深为工农群众所拥护的。
离开抚州以后,我们行军的路线便由平原进入了武夷山区,到处是高山峻岭,整天在崎岖的山路上行军。
走过一峰又一峰,崎岖的山路好像没有尽头,有的人由于身体支持不住,睡意,为了驱除疲劳,大家都拉开了嗓门,唱起歌来:
“走向前去啊!曙光在前,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刺刀和枪炮开自己的路……”
雄壮的歌声,此起彼伏,震荡山间,冲破了黑夜的沉寂。
在首长身边的日子
我们因在参谋团工作,在行军时就常常和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当时的称呼)的一些首长在一起。
恽代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之一,他在武汉军校任政治总教官,对待同志和学生和蔼可亲,同志们都很爱戴他。从南昌出发以来,组织上分配给他一匹马骑,但是他却总是把马让给体弱和生病的同志,自己就和战士们一起步行。他还经常指导我们宣传队的工作。有一天,他和我们谈话说:“你们要善于把我们的革命目的向老百姓宣传,使群众了解我们的政策,这样才能得到老百姓的拥护,战争就会得到胜利……希望你们在实际工作中多锻炼自己,把自己培养成为党的出色的宣传家……”他越讲越起劲,还给我们讲了些俄国十月革命的英勇战斗故事。最后,他说:“你们要牢牢记住,要消灭几千年来的阶级压迫,这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我们青年人要勇敢地肩负起这个任务来。”这些道理,对于我们是极其深刻的教育和很大的鼓舞,每当我极度疲劳、支撑不住的时候,一想起代英同志的话,就增添了克服困难的勇气和毅力。
从南昌出发以来,我和彭援华一直跟随在周恩来的身边。每天,当行军休息时,因为过度疲劳,我们总是一倒下就呼呼入睡了,往往一觉醒来,看见周恩来书记还在油灯下工作,或是走来走去,默默地沉思。
在首长身边工作,得到的教诲比较多。周恩来同志不但对部下要求严格,而且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他时常教导我们:“一个共产党员,要把革命利益放在第一位,要从党的利益出发,严格要求自己。”一天晚上,我们参谋团几个女同志正在灯下聊天,周恩来书记笑容可掬地走到我们身边。大家要求他坐下来一同聊天,他兴致勃勃地说:“女将们,你们这一路表现很不错,又勇敢,又有毅力。等我们打到广东,站住脚以后,派你们到苏联去专攻军事,继续深造。”“真的吗?”我高兴得跳起来。“参谋长,你可别忘记啊!”大家都高兴地喊起来,周恩来爽朗地笑着说:“怎么不真?将来革命发展了,要做的事情多得很。这一路上,看得出你们女同志能够和男同志过同样严格的军事生活,将来也可以和男同志一样担负重要的革命工作……”
这天晚上,援华和我谈得很多很多。周恩来的谈话,在我们面前展现了美好的远景,使我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救护工作
我们三十个女兵,经过这些天艰苦的长途行军,不但没有一个累倒和掉队的,而且一个个都把身体锻炼得挺结实。
会昌战斗打响了,我们当中像杨庆兰、谭勤先她们身体特别壮的女兵,被分配到前线抢救伤员去了,大部分女兵都分配在临时医院担任救护伤员的工作。
我被分配到一个祠堂里担任救护。
从前线抢救下来的伤员很多,我们所遇到的困难也不少。单是床铺就伤透了脑筋,没办法,只有在村庄里动员群众拆下门板,架起临时铺位来,一时真把我们忙得不亦乐乎。
因为战斗残酷,伤员的伤势都很重。有的头部中了子弹,有的腰部受了重伤,还有被打断了手臂,打折了腿。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受伤的同志,看到这种情景,心情十分沉重,也更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但医院的设备条件十分简陋,药品不够,医务人员缺乏,我们虽然沿途学会了一些简易的医疗常识和包扎方法,但对重伤员却无能为力。本来有些伤员需要及时开刀将子弹或弹片取出,才有好转的可能,但事实上却办不到,我们只好每天给他们换换药,减轻伤口腐烂的程度。再加上那时天气炎热,一些伤员又染上了流行病,我们的护理工作就更紧张了,简直是不分昼夜。有时忙起来,我们只能在病床前面偶尔瞌睡一小会儿。
就这样在瑞金城内住了一星期。一天傍晚,援华匆匆从外边回来,神色很紧张地把我们叫到院子里,对我们说:“明天部队就要出发了,向福建汀州进军,轻伤员有的用担架抬,有的跟我们一同步行。”解散以后,大家立刻进行出发的准备。
九月中旬的一天,天刚放亮,我们陪同一些轻伤员步行,沿着河岸向汀州出发。
行军两天,进了汀州城。城内福音医院的傅连院长,接受了党对他的委托,把全部伤员都收容在医院里护理、治疗。看到伤员们有良好的治疗条件,我们的心如同一块石头落地。
九月二十三日,我军占领潮州。二十四日,先头部队已到达汕头。
第二天,我和王鸣皋同志被分配到潮州邮政局检查信件。二十五日下午三时左右,正当我们在紧张工作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枪声,由远而近。我们连忙整理好文件,就往楼下跑,迎头遇到老局长,他极力拦阻我们,恳切地说:“外面正在进行巷战,你们大军已经退出潮州,我已叫他们把铁门关紧了,你们女孩子此刻往哪里跑呢?我们邮局是守中立的,你们暂时在这里住一下吧。请相信我,我是上了年纪的人……”
我俩再三要求局长放我们出去寻找自己的队伍,局长怎么也不答应。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和鸣皋两人只好默默无言地坐下来。
傍晚时分,街道上枪声全部停止。局长走到我们的面前,神色紧张地说:“同志,今晚就请在这儿暂歇一宿吧。还有,请你们将‘红带子’拿下,明早我差人送你们到红十字会医院去。”
此刻,我和鸣皋都意识到我们已经跟部队失掉联系。
在不安中过了一夜。天一亮,局长派人送我们到潮州红十字会医院。一个穿短衣的工人把我们引到厕所间,那工人将门打开,我一看,不觉失声地叫了起来:“啊,勤先,你怎么也在这里呢?”
我们三人见面后,互相诉说着各人的遭遇。勤先是分配在电报局工作,巷战开始,她急忙回营,谁知途中遇到敌人,不幸负伤,而后也是由老百姓送到红十字会的。
过了一小会儿,那工友在厕所门上挂了“女厕所”三个字的牌子。
我们三个人在这厕所里潜藏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有专人给我们送来两顿糙米饭,这样的日子是难熬的,我们都感到莫大的痛苦。
勤先爱说笑,有一次,她用诙谐的语调说:“你们别那么愁眉苦脸呀,古人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该晓得呀,今天,我们共产党人要更能经得起任何困难的考验。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到了第八天,勤先的腰伤逐渐痊愈,能自由活动了,忽然那工人对我们说:“医生请你们去谈话。”
我们去见了那位医生。这医生约三十开外,看来是同情革命的,他跟我们谈了一些外面的情况,安慰了我们一番。医生的太太还自告奋勇给我们裁了三套便衣。
三天以后,医生又对我们说:“这个医院收容的都是作战双方的伤员,其中大部分是你们的伤员,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暂时在这里做看护工作好吗?”还有什么话说呢?在这样的情况下,能有这样一个为战友尽力的机会,也是很难得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跟在医生后面,来到伤员的病房。第一间大病房里,住了二三十个伤病员。当我们走近一个伤病员身边的时候,他睁大了眼睛仔细望了望我们,然后轻声地问道:“医官,你们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我们用苦笑回答了伤员同志的问话,连忙向他点头示意,就在这一刹那,我们几乎流了泪。
从这天开始,我们细心地看护着自己的伤员同志。后来,我们进一步得到红十字会的帮助,从潮州到汕头,登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 《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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