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乃斯草原上的夏夜,峭寒而清凉,风从帐篷顶上擦过,“吱吱”地拉着哨音。我和宋兴源协理员刚刚睡下,蓦地听到一阵猎犬的狂吠,夹杂着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接着,又是嘶哑地呼叫:“阿儿米亚多胡吐!阿儿米亚多胡吐!”
我们医疗队来草原还不久,由于一小撮反革命分子和反动头人的恶毒破坏,说什么“汉人的药吃不得,谁吃了过不了九十九天就会死掉,死后还进不了天国。”许多生病的牧民都不大敢找我们治病,有的是偷偷地跑来。现在,夜这么深,一个哈萨克这样疾呼,一定是家里有了很危险的病人。我们急忙点上蜡烛,还没等迎出去,一个哈萨克牧民已经闯进帐篷。昏暗的烛光下,看到他裹着一件破旧的“袷袢”。头上包块红布,满脸深深的皱纹,两只凹陷的眼睛,露出焦灼祈求的光,呆呆地盯着我们。
翻译跟他谈过之后,告诉我们:老人住在东玛扎,他的儿媳妇难产,一天多了,孩子还没生下。老人说,按照哈萨克民族的旧风俗,妇女难产被认为是魔鬼缠身,“毛拉”要把产妇用拴牲畜的牛皮绳吊起来,再让亲人拿马鞭子猛烈抽打,直到婴儿坠地。老人噙着眼泪说: “现在我还瞒着,要是让‘毛拉’知道了,儿媳妇就要被吊起来抽打,那是九死一生啊!我活了六十岁,就盼着抱个孙子啊!”
可诅咒的恶俗!情况比我们估计的严重得多。老宋果断地说:“马上出诊!”
从我们住地到东玛扎,沿巩乃斯河绕东山,快马也要跑一天半。时间拖得太长,即便产妇支持得住,也难免不被“毛拉”吊打。唯一的办法是翻东山走捷径,争取明天中午以前赶到。但是,这条捷径几乎可以说没有路,山高还不说,到处是悬崖峭壁,白天还可以小心地通过,夜晚实在危险。一脚踏不稳,掉下万丈深谷,连骨头也找不到,一般哈萨克都不敢走。老人看我们坚持要走捷径,擦去激动的泪水,说:“好吧,我带路!”为了尊重哈族妇女不让男人接生的风俗习惯,由我和翻译陪同女青年团员朱鸿敏医生去。
当我们把小朱从床上叫起,准备出发的时候,哈萨克老人望着小朱军帽后面露出的两根小辫,怀疑地问:“她能骑马吧?”小朱话也不答,跨上马,两只脚跟向马肚子上一磕,向老人说:“快走吧!”
时间!时间!时间同我们争夺着哈萨克母子的生命!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在苍茫的夜色中,拚命地向前赶!随着嗒嗒的马蹄声,我默默地想着一个多月来了解到的情况:哈基伯克夫妇结婚九年,生了七个孩子,没有一个活着;全区人口最多的奥拉孜伯家,五十年间祖孙三代就死亡三十六人;库娃西儿拜克的老妈妈,整天守着昏迷不醒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 ……病魔啊,草原人民的苦难,同牧主的皮鞭一样,千百年来凶狠地抽打着穷苦的牧民;反动的牧主和“毛拉”,却利用人们对宗教的虔诚,说这是“胡达”对牧民的“惩罚”,要牧民拿出牛羊和财物,向上帝祈求“饶吮!……
东方已经发亮了,艰难的山路,使我们只好下马步行。尽管我们走得浑身汗湿,一步也不停,还是觉得太慢。我望了望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紧锁的双眉,显示了哈族人民遭受的深重苦难,眉下挤成一条缝的眼里却又包含着哈族人民新的希望。小朱那红扑扑的脸上,显得十分严肃,严肃得跟她的年龄很不相称,只有脑后一翘一翘的两根小辫,告诉人她还有些稚气。大家拉着马,在险峻的山里,一步一跌艰难地攀登着。渐渐地,白云落在脚下,马蹄蹬掉的石块滚进深沟,好半天才听见回响。越登越高,我只觉得头晕目眩,胸腔闭塞,呼吸十分困难。我一看小朱,她的脸色煞白,跟我一样,张大嘴,呼呼地喘着气。哈萨克老人想过去搀着她走, 她却搀扶着老人说:“老人家,我们解放军什么山也能过, 什么路也能走!”
我们终于艰难地登上了山顶。突然一股狂风迎面吹来,小朱打了个趔趄,身子向后倒退了两步,扣在后脑上的帽子被风卷上高空。我赶紧上去拉住她,才没有发生危险,但那顶缀着红五角星的军帽,却被风卷向天边,飘飘摇摇落向一条深谷里。
上午十点多钟,我们终于赶到了哈萨克老人的家。幸亏老人的帐篷单独搭在一处,还没被“毛拉”知道,但是产妇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们很快地做好了接生准备,小朱便钻进了产妇的帐篷里。这时老人跪在毡子上,嘴里不住祷念着:“托毛主席的福!托共产党的福!”
难熬的一个钟头过去了,产妇帐篷里忽然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老人猛地爬起,扑到我的肩上,高兴地喊道:“阿儿米亚多胡吐!阿儿米亚多胡吐!”他干涩的眼里扑簌簌地滴下泪来,连我的衣服都滴湿了。但是,我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婴儿坠地了,母亲平安吗?小朱蓦地掀开帐篷的门帘,脸上满是汗珠,紧张地对我说:“队长,不好!产妇因骨盆狭窄造成难产,体力消耗太大,产后又出血过多,已经昏迷过去,必须立刻输血!”
“什么血型?”我一面问一面卷袖子,让抽自己的血。
“你不用卷袖子啦,她是O型,你是A型。”她说着递过来一支五十毫升的注射器,毅然地说:“快!我是O型!”
输血,不是别的事可以争先,我只好接过注射器望着她那因过度疲劳而有些苍白的脸,克制着激动的心情,做好输血的准备工作。从小朱的静脉里抽出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流进产妇的静脉里去。这是血的交流,是民族情感的交流啊!
当小朱同志四百毫升血流进产妇的血管,产妇慢慢地苏醒了!新生婴儿哇哇的哭声,产妇喃喃的感激声,充满小小的帐篷。
解放军女医生驾着云雾过东山,用自己的鲜血救活了哈萨克产妇和婴儿的故事,像神话般在巩乃斯草原上飞传着。从此,牧民登门求医的一天天多起来,有的从百里路外赶来,有的甚至驮着帐篷住下来治玻牧民们说:“人畜两旺的好年景,降临到哈萨克人头上了!” 深秋,我们奉命到另一个更遥远更偏僻的草原去。临走,哈萨克牧民送给我们一面锦旗,用汉文和哈萨克文写着:“毛主席派来的救命队!”又殷切地挽留我们参加了一对青年的婚礼。在古老的哈萨克婚礼仪式之后,新婚夫妇唱道:
我的苹果花——美丽的姑娘!
忠实地告诉我,千万不要撒谎,
是谁把幸福的种子撒在草原上?
我的山鹰——英俊的新郎!
是共产党和毛主席派来的解放军,
把幸福的种子播在哈萨克的心上!
…… 《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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