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就要变成战场,护厂任务更艰巨了。党支部在工会小楼上秘密地召开了紧急会议,讨论对策。同志们一致地说:党三番五次派周醒吾同志来过,要我们保卫住工厂,现在必须首先扭住这群敌人。周云森同志建议,应该立即召开纠察队员大会,进行紧急动员。
很快,队员们纷纷跑上楼来。昏暗中,看不清人脸,只听见急促的喘气声。我扼要地把情况讲了讲,话还没完,一声声坚定而压低了的声音传进我耳边:
“沙大哥,我们有马同骑,有难同当,只要保住工厂,上刀山、跳火海也不怕!”
“沙大哥,说得对,人在机器在,拆散骨头,也不能让他们毁掉机器!”
听到这些话,我更加感到全身有力。大家的话语虽然不同,但都饱含着工人阶级英勇、坚定的性格。我刚要开口,王阿二同志说:“沙大哥,快说吧,这出戏文唱还是武唱?” 我根据党内的决定,回答说:“这出戏要唱到底,先文唱,后武唱。趁他们(指敌人那个连)心慌意乱,走投无路,我们分头去打攻心战,用各种办法去攻小兵的心,争取他们站到我们一边来。”接着把攻心战的方式,一一说给大家。
队员们领受任务后,个个应声而去。攻心战打到中午,我正要出去了解战果,王阿二匆匆跑上楼来,没进门,他那高嗓音先飞进来:
“沙大哥,好消息,我把敌人的指导员攻破啦,要不要找来见你?”
我一听迟疑了一下。给他们几个人的任务,是去东大门机枪阵地瓦解士兵,他怎么攻到敌人指导员头上哩!我唉了一声,着急地说:“你们这叫‘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些指导员都是些干啥吃的?你能和他唱出什么好戏?”
“我们没找他,是他自投罗网嘛!”说着他端起桌上满满一杯水,一口气灌了下去。拿手背擦擦嘴,滔滔地向我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王阿二领着六个队员,借帮助敌人烧饭、劈柴做掩护,跟敌人的机枪班拉上了关系。他编造了一桩故事,装着伤心的样子,向几个士兵说:“唉!兵荒马乱,真叫人伤脑筋啊!”一个士兵问他什么事,他说:“我一个表弟,一年前给抓了兵,家里丢下一个老母亲,一群孩子,连饭也没得吃!这一打仗,表弟更生死不明……”士兵们都是给抓出来的,听了这番话,个个伤心叹气,纷纷叙起自己的遭遇。正谈着,突然从背后插进一个声音:“走开! 你瞎谈什么!扰乱军心要砍头!”王阿二一看是敌人的军官,知道大事不好,提着水桶便走。那个军官一步不放,一直追到炉子间旁,低声和气地说:“老弟,请慢走,我有话给你说。” 王阿二站住问他:“你想干什么?”那个军官四处望望,小声说:“你给我套便衣,我给你支冲锋枪。”王阿二看他神色紧张,心下明白了几分:好小子,想换便衣逃走!他把脸一沉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走,见你们长官去!”他连忙赔罪说:“老弟,别见怪,共产党快过黄浦江啦,长官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这个小角色,不想点门路,拚死到底,谁可怜呢!我家就在闸北,有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你帮帮我,永生不忘……”说着眼泪都掉下来了。
王阿二讲完,向我说:“沙大哥,你看他这不是自投入网的一条鱼吗!”
敌人的花言巧语,当然不能轻易相信。我们立刻用各种办法,调查这个人的情况。初步查明,他是五个月前才当兵的。原是暨南大学的学生,因他父亲和师长是朋友,才一跃成了指导员。因此,我们决定向他进攻.王阿二就把他找了来见我.他哈着腰,直称我“沙团长”。原来我们厂曾有伪工会组织的“自卫团”,团长是工会理事长凌仲芳,情况一紧,他夹起尾巴溜了。王阿二说我就是“团长”。我也将计就计摆出“团长”的架子,跟这个指导员谈话。从浅入深,给他讲了些道理,暗示他要找出路,换便衣不是办法。若能自动放下武器,协同我们保卫工厂,解放军来了,会宽大他。又以我个人见解,对他讲了党的政策。他听了不住点头,犹豫了很久,最后,说愿意和连长谈谈。
我又劝导他一番,打发他走后,心里一直不安。黄浦江两岸的枪声不绝,反动派的军队在厂里窜来跑去,吵吵闹闹,很难断定会发生什么事。担心敌人会破坏机器,担心船坞会被炸掉。我正想下楼去巡视一番,王阿二又匆匆跑来,一进门叫了声:“沙大哥,险呐,险呐!” 我忙问:“出了什么事?”
“船坞差点给炸毁!”他气喘吁吁地说,“刚才巡逻到老船坞门边,看见两个兵正摆弄这么大的美国小炸弹,往船坞闸门里放。我上去拉着他说:‘炸不得,炸不得/一个小兵眼一瞪,说:‘怎么炸不得,你们想留给共产党!没那么便宜!’他还要动手炸。我急了,吓他说:‘你炸了它,这黄浦江的水会全泛上来,淹了工厂,你们也跑不脱啦/这一吓唬,倒很灵验,他们没敢炸,走了!沙大哥,你看多险!”
听他说完,我也出了身冷汗。船坞是我们厂的重要设备,若让敌人炸了,那可是无可弥补的损失啊!我鼓励他说:“做得对!快通知纠察队的同志们,要严加守护。”并叫他注意探听那个指导员的情况。
他应声而去了。
一会,周云森同志走上楼来。我问他有什么消息,他兴奋地低声地说:“咱们的军队占领广播电台啦,刚才我在门警老黄那里偷听收音机,正广播呢!”我问他广播些什么,他说:“ 嘿嘿,我一时说不全,等等,我把收音机搬上来。”说罢又跑下楼去。
收音机搬上来,我们关严门窗,轻轻地扭开,立时传出悦耳的声音,正在播送我军的俘虏政策哩。我俩正听得高兴,电话铃丁铃铃响起来。接着传来王阿二的声音:“沙大哥,连长要来见你。”还没等我回话,电话挂上了。
连长要见我?难道说指导员和他串通成啦?见就见,看他搞什么名堂。
不多会,那个指导员和连长来了。这家伙个不高,人挺精。他一进门,眼睛翻巴几翻巴,说:“沙团长,打开窗户说亮话,上海工厂里都有共产党,你敢出口叫我们放下武器,也不是无根无苗。说吧,放下武器给什么保障?”我不知他怀里揣个什么鬼,也不正面回答他,只简单地讲了讲解放军的政策。他问:“沙先生的话有何为证?”这时周云森同志把收音机一扭:“请听广播!”
这天我军占了广播电台后,正连续不断地对敌人广播。收音机一扭开,里面传出洪亮的声音:
“……国民党军官兵们,你们不要再替蒋介石卖命了,快快放下武器!人民解放军对于放下武器的官兵,一律宽待,保障你们的生命和财产,愿回家者发给路费……”
他们听着,愣愣地看着收音机,一言不发。这时我心里着实有些紧张。我入党虽然九年了,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参加过无数次的斗争,罢工、游行……经历过无数次的风险,可是,像这样面对面和武装的敌人交手,还是头一次。他们想些什么呢?是放下武器,还是翻脸? 过了好一会, 那个连长才有气无力地挤出一句话:“ 好吧,我们回去找排长们商量一下。”
这话是真是假,尚难说定。等他们走后,我和周云森等同志分头迅速作了布置:又选派了几个坚定、勇敢、懂军事的工人,到东大门敌人机枪阵地上去,表面上帮助他们修工事,做饭,烧水,实际上是两大任务:一、准备迎接大军过黄浦江;二、万一发现敌人有什么阴谋,夺机枪,占领江边的阵地。同时,通知全厂的工人纠察队,加倍警惕,防止敌人的阴谋。 等了一夜,敌人这个连也不见动静。他们既不说降,也不说不降。工厂的大门,已被敌人封锁了两天,我们和外边的联系已经完全断绝。同志们两天没吃饭了,一个个饿得头发昏。没有办法,只好一杯又一杯往肚里灌开水。周云森同志正和我商量搞吃的,一个队员跑来报告说,他们在江边巡逻,拣到一只被潮水涌上来的鱼船。船上没人,满满一船鱼,已经要发臭了。这真叫“饭从天上来”,我们立刻派人到船上搬来些鱼,纠察队的全体同志大吃起白水煮鱼来。少油无盐的鱼,很难入口,可是大家知道目前正是斗争的紧要关头,就相互鼓励着吃。有的同志说:“不管它好不好吃,先填饱肚皮,敌人不缴枪,好有劲抡铁棍!”
我们这个厂,在上海来说,虽然不算大,但是有着光荣的斗争传统。上海,是党的摇篮,革命的发源地,自从党在上海诞生以后,不久,这个厂就有了党组织。“五卅”运动前后,全厂共产党员曾扩大到四五十人。优秀的共产党员杨培生同志(一九二七年牺牲),就在这个厂里。党在上海领导的三次武装起义,这个厂的许多老前辈都参加过。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叛变革命,党的组织遭到了严重破坏后,全厂的工人仍继承着党的传统,不屈不挠地斗争了许多年。一九三九年那次罢工斗争,曾英勇地坚持了五十六天。就在那次罢工后,党的组织又恢复起来,从而揭开了新的斗争一页。抗日战争中,日寇侵占了它,改名为三菱公司江南造船所杨树浦制造工厂,强迫工人制造汽艇、鱼雷和枪炮等武器。党领导我们不断地罢工,破坏机器,搞得敌人焦头烂额,经常停工。日本投降后,船厂又成了修兵舰和修美国登陆艇的场所,党又领导我们,展开了英勇的斗争。一九四七年,上海著名的“五一”大游行,我们曾冲破敌人的阻挠,撕毁反动标语,走出工厂。……前仆后继,流血牺牲,度过了漫长的黑夜,黎明就要到来了。想到这些,面前就是有刀山,有火海,我们也敢上敢跳。
二十六日夜晚,下起倾盆大雨。巡逻的纠察队员们个个被雨水淋湿,但谁也不肯跑进车间里躲雨。几天几夜没睡了,我巡视回来,坐在写字台旁刚闭上眼,猛然听见有人叫“沙大哥”,睁眼一看,王阿二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站在面前。他说:“在怡和纱厂住的那个营长,派人来把连长、副连长、指导员全叫过去了,苗头不对,应该准备一下。”
我听后在想:杨一帆这家伙真狡猾,二十六日上午不是面对面较量过,谈判结果,他同意全团放下武器。现在,深更半夜,又把住我们厂的军官叫过去,想干什么呢?这使我更加不安起来。
王阿二看出我的焦虑,拍拍胸说:“沙大哥,放心好罗!我和一个姓王的排长联络好啦,他要跟我们站在一条线上,营长、连长翻脸,就拉开阵干热闹的。”说着哈哈笑起来。这个同志就是这样,刀压着脖子,他也不会愁眉苦脸。
天快亮的时 候,住在我们厂的那个副 连长来了。他披着 雨衣,斜挎着短枪,向我说: “沙先生,对不起,杨营长有请!”这些家伙,搞的什么鬼呢?为了摸一点他们的底,我故作发怒地说:“你们还想抵抗!解放军已经从四面包围上来了,放着光明大路不走,偏偏走绝路!” “沙先生,莫见怪,我们是不想走绝路的。”他看看旁边没人,低声说,“现在狂风暴雨,浦东又向我们打枪,沙先生,实话说吧,我们是没希望了,枪总归要缴。晚缴不如早缴。可是你先生要明白,杨营长说,你们真的是共产党地下军,我们缴了枪,会有好处;你们若是假的,我们缴了枪,岂不落个人枪两空!”
他这几句话,听得出不是瞎编。不管是真是假,一去便知虚实。周云森同志随选派了几名纠察队员,随后暗中给我“保镖”。
我走进怡和纱厂大门,往旁边小门一拐,顺着扶梯,走进了一个房里。满房坐着四五十个敌人的军官,桌上摆着酒、罐头和花生米。敌人营长杨一帆见我进来,说了声:“请坐!”
这群反动家伙,有的喝得眼红脸白,有的趴在桌边,一双双被酒灌红的眼瞪着我。我大模大样坐在椅子上。
“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家伙突然恶狠狠地问了一声。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老兄,你还威风什么!解放军四面包围了,东边到了松潘路,西边到了提篮桥,北边到了昆明路,浦东那边就要渡江,就算你会飞,也飞不出上海了。”这几句话,压得他满脸杀气减了一半,往后退了几步:“你,你……”
“我,我是共产党员!”我从椅上站了起来,挺直身子说。
“沙先生,莫见怪,既然你是真共产党,话就好说了,我们就是想知道你是真是假。” 说着递过烟来。
我说:“那好,你就命令部队缴枪。迟缴不如早缴,再拖些时候,解放军打进来,你们只好当俘虏。早缴了枪,可以作为自动放下武器处理。”
那营长跟着又提出一个问题:“沙先生,口说无凭,有什么证明你们是共产党呢?如果你是共产党,请通知浦东岸你们的军队不要再打枪,你做不到这点,我们决不放下武器。”他的态度又变得强硬起来。
这时,杨树浦路还被敌人占着。我们和上级党的负责人周醒吾同志接不上关系,就算接上关系,又怎能和对岸我军联络呢!党给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工厂,我在这里和他们磨牙,工厂那边万一出了事,受到破坏,我们即使把敌人的枪缴到手,也顶不上那方面的损失啊!我决定施个脱身计,回工厂去。这群敌人不缴枪,放在这儿让解放军来收拾它。想到这些,我向杨一帆说:“好吧,让我回去打个电话!”谁知,他不让我回厂,说楼底下就是电话间,说着向两个带短枪的家伙一挥手:“去,陪沙先生挂电话。”
这个老家伙,倒真有几手。我看脱身计不成,一时又想不出对策,便大步大步走下楼去。那两个奉命“陪”我的军官,一前一后盯着不放。
我下了楼梯,往旁一拐,走进电话间,摸起电话,胡乱拨了五个字码,故意地大声说: “喂!老张吗?怎么不在!你是小李,快,快去找老张,对,我是沙玉琳。好,快去找,我等着。”
站在电话间里,自己也有点好笑。要是真知道解放军的电话,那多好呢!同志们正浴血苦战,一条街、一幢楼地和敌人争夺。他们又怎能知道,在大上海一个角落里,正发生这样的事呢?
电话间外两个家伙,焦急地直看手表。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我怕再拖下去会露馅,突然高兴地对着话筒答:“对,我是沙玉琳,老张同志吗?好消息,这儿有敌人两个多营,愿意放下武器,对,对,请通知浦东的部队,不要再打枪。好,好,再见!”
放下电话,我又大步往楼上走。这时盯我的一个家伙,抢先跑上楼,对杨一帆报告了。杨一帆也信以为实,又让坐,又让茶。事不宜迟,我便抓紧机会,要杨一帆下令缴枪。
“当然,当然!”他应了两声,头脑一转,出了个新点子,提出要把他们当成起义部队看待。
好家伙,事到如今还想讨便宜。我说:“杨先生,你是军人,懂得什么叫起义,什么叫投降,抵抗到了最后几分钟,四面被包围了,还谈什么起义!只有放下武器!”
他看我态度强硬,也就不再提“起义”二字。又磨了一阵,最后看我军已迫近,这才命令就近的部队,集合在英联船厂的广场上,最后放下了武器。
我们初步清点了一下,计有迫击炮二十四门,轻重机枪八十六挺,冲锋枪二百八十多支,手枪、自动步枪和步枪六百多支。人数杂七杂八共约两千多。这时地下党负责人周醒吾同志闻讯赶到,他代表我党我军在敌人缴枪证明书上签了字,算是给了美国和蒋介石一张“收条”。王阿二和纠察队们,全部武装起来。挎上冲锋枪,佩上红袖章,一个个笑容满面,英姿勃勃,在工厂内外巡逻、放哨。
天亮的时候,不知谁叫了一声:“解放军同志来了!”随着这一声欢呼,无数的人奔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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