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冒着霪雨,不停地追,不住地打,脚不停步,一气追到了弋阳县境。
这一带,当年是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军的故乡,建立过赣东北红色政权。我们沿途遇见了当年红军游击队的老战士,有的是跟方志敏同志闹过革命的,有的是坚持过三年游击战争的,他们虽然年老体衰,不能从事武装斗争了,仍是向往革命,坚贞不屈;并且还遇见好多成队成伍的游击部队;一些被风雨剥蚀了的断墙残壁上,还模糊地保留着红军时代的标语。看到这种情景,我们心里都充满着一种特别亲切的感情。
这天,我们赶了一百三十多里路,晚上到了一个叫李庄的小地方。我们班一进房子,一位白发老妈妈,一直用疑惑惊奇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忽然,她走近我身边,轻声地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我热情地告诉她:我们是从江北来的人民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老妈妈迟疑地望望我,嘴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又走开了。
过了一会,老妈妈又走到我身边悄声地问:“你们真是红军?”我肯定地回答:“是红军。现在叫人民解放军.”老人把脸凑到我的军帽上,看了一会,好像不信,喃喃地说:“红军帽子上有个红五星的……”我明白了,可是这时我们军帽上还没缀五星的“八一”帽徽,忽然想起瓷碗套上有个红五星,便指给他看。老妈妈用微微发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颗红五星,泪水流了出来,抓住我的双手,好久好久,才说了一声:“真是我们的红军回来了。” 我问老人家里几口人,老人摇摇头,只说了声:“就我一个孤老婆子了。”她松开我的手,为我们操劳起来。她把房里一些竹箩、瓦罐、桌子、板凳挪出去,又从灶台后面抱来几捆干稻草,让我们铺上。接着就坐在灶门口烧火。借着从灶底冒出的火苗,我看见这位老人家好像在不住地擦泪。
我是班长,因为要忙着招呼全班人休息,查哨,也顾不上多和老妈妈谈话。但总觉得老妈妈像有心事。等我查哨回来,全班同志都睡下了。只见老妈妈坐在灶前火盆旁,正替同志们烘烤湿衣服。她看我回来了,赶忙端下火盆上煨着的一罐热水,倒在洗脚盆里。我很快洗去满脚的泥巴,从挎包里取出根针挑脚上的血泡。老妈妈挪到我的面前说了声:“孩子,来,大妈替你挑!”不等我说话,就把我的一只脚抱到膝头上,接着从头上拔下根银丝,引上针,轻轻地穿进我脚板上的一个血泡。看到老人那慈祥、温存的形象,真像自己的母亲。我一阵激动,泪水不禁涌满了眼眶。
擦干了脚,我正准备睡觉,忽然,老妈妈站起身,摸摸索索地走到灶台旁,从墙洞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取出了一双崭新的布鞋。她把鞋递给我说:“孩子,你穿上吧!老人的举动使我惊异和不安,看来这双鞋,不知藏了多久,我怎么好要呢?连忙婉言谢绝:“老妈妈,谢谢,我不要。”老妈妈把鞋放到我的膝上,情意深长地说:“看你那脚,没鞋穿怎么行?”
是啊!鞋,我们多么需要鞋啊!渡江以后,跋山涉水,穿小路,越田野,每天都是上百里的急行军。同志们的鞋,破的破,烂的烂,帮不连底,底不粘帮,走起路来踢踢踏踏,反而成了累赘。有的同志干脆扔了破鞋,赤着脚赶路;有的同志拣起沿途国民党溃军遗弃的旗帜,一撕几块裹起脚,再套上一双自己编打的草鞋,顽强地跋涉在泥泞的道路上。走着,走着,水里泡,路上磨,同志们的脚上大泡连小泡,血水拌泥浆。我心里常想:如果每人有一双好鞋,该有多好!这时,我猛然想起身上还有一块存了一年多的银元,于是决定把老妈妈这双鞋买下来。谁知我刚拿出那块银元,老妈妈的脸色刷地沉下来,两眼盯着那块银元,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向我说:“孩子,大妈的鞋不卖,给一万块银元也不卖!”说着大串大串的泪珠流了下来,哭着对我讲:
“……我家祖辈就住在这个李庄,无田无地,一年到头给地主老财干活。腰杆累弯了,肚子还是填不饱。孩子爸爸活活给穷困折腾得吐血死去了。我带着儿子,受尽了罪,吃够了苦,母子相依为命,盼啊,吩啊!盼望那么一天,穷人不再受苦,穷人不再挨饿。十八年前,这一天真的大变了。共产党派来个方志敏,领导穷人把地主的粮仓开了,田分了,村里成立了农会,闹得火红!那年,我那孩子刚刚十七岁,人还很矮,我就送他去当了红军。那时候,红军也像你们现在一样,天天跑路,天天打仗。妇女们常常做军鞋送给红军去,让他们穿上去打白狗子。我想:我那孩子还年轻,他整天穿草鞋,脚上一定磨了好多血泡,我就给他做了一双结结实实的布鞋。我千针万线地日夜赶做,不到两天就做好了。正好这天晚上,孩子回家来了,我让他试试,他穿上高兴地叫着:‘妈,正合脚,正合脚,说着大步大步在屋里走了几步,还向我说:‘妈,有这双鞋,就好了。我穿着它闯遍天下,打出咱们穷人的江山,就是这双鞋碍…”老妈妈说到这里,望着那双鞋,好像又回想到当时的情景,沉思着,不再往下讲。
我赶忙问:“后来呢?他怎么没穿走这双鞋?他现在哪里?”
老妈妈摇摇头:“没啦。那天晚上孩子正要回队伍,门被踢开了,进来一群白狗子保安团,不由分说,架着我的孩子就走。我哭喊着追出去,只听孩子向我喊:‘妈妈,别哭,别怕,红军是抓不尽的,我还要追上去,一个白狗子举起枪托,照着我的头顶打来,我被打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我醒来,孩子不见了,爬进屋里,看见这双鞋放在床上。我包起鞋,等着孩子回来。过了几天,才知道孩子被抓到弋阳县城,给保安团活活折磨死了……”
面对这位红军妈妈,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拉着妈妈的手,激动地说:“老妈妈,别难过,红军,咱们红军胜利了!”妈妈擦去泪,点了点头,又拿起那双鞋,说:“孩子,你穿上它吧!就像你红军哥哥说的那样,闯遍天下,打出咱们穷人的江山!”我双手接过布鞋,仔细地端详着:青布鞋帮,白布底。鞋底纳得又密又整齐,非常结实。鞋底中间还用红丝线纳着“红军万岁”四个字。
我躺在地铺上,把这双“红军鞋”抱在怀里。我觉得这不是一双鞋,是一位红军烈士的遗书,是一颗红军妈妈的心。我要穿 上它,一直向南打,打到天涯海角!
第二天一早,我把这双鞋的故事告诉给全班同志。这双鞋,在全班人手里传着。当外边进军号响的时候,我们告别了这位红军妈妈,又踏上了征途。我们班的同志轮流穿着这双鞋,踏着红军走过的道路,继续向南打。
浏览:1340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