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连驻在卢沟桥东南的一个村庄里。我们刚到村头,连长便率队“出迎”。连长姓王,四十来岁,矮矮的个子,铁青脸。一见面就奸笑着要我们给部队“ 训训话 ”,说什么来个 “见面礼”。我们为了趁机和广大士兵见见面,也就不管他胡芦里卖的什么药,从容地走到队伍面前,解释了有关和平改编的一些问题,并说明我们的身分和来意。
开始,我们除了队前讲话和上政治课外,主要工作放在摸清情况上,因为刚到连队,两眼墨黑,工作就很难落到实处。隔了一些日子,我们下班去了解情况。士兵们有的偷看一眼就溜走了;有的在推牌九、押宝,吆二喝八的;有的在互相谩骂、揪打,对我们毫不理睬。问他们话,不是一问三不知,就是所答非所问。不用说,这也是连长为封锁我们有意识布置的。但是,我们深信,他这种非法勾当是不得人心的,只要能把党的政策告诉广大士兵,他们就一定会亲近我们。于是,我们仍天天深入到班里去。
有一天,我来到四班,见班长躺在床上哼哼。我摸摸他那滚烫的前额,低声问道:“四班长,哪里不舒服?”他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我继续说:“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好找医生给你看一看。”听说我要给他找医生,他迟疑了一下,才痛苦地说出两个字:“腿——疼!”我揭开被子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那两条腿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像大冬瓜,看样子是被打的。我心疼地摸着他的腿问:“你这腿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啦?”四班长并未立刻答话,但眼泪唰唰地流下来。我一面替他揩眼泪,一面劝他把真情实况说出来。半天,他看看周围没有人,才偷偷告诉我,仅仅因为出城以前他班里跑了一个兵,连长就把他毒打成这个样子。我给他买了点糖果,又写信到团里请来医生给他上了药,才离开四班。
四班长在我们关照下,伤很快便好了。他三十多岁,宽宽的肩膀,黑黑的脸膛,朴实、刚强。他很感激我们,也愿意和我们交谈。原来他也是个庄稼汉,由于生活所迫才当了国民党兵。在国民党军队里挨过不少打骂,早就不想干了。我们也常用国民党军队士兵的痛苦来启发他。一谈到这些事,他都紧锁眉头,两眼放射着仇恨的光,呼吸也急促起来。可是,一问到连里的情况,他还是不肯讲。我知道他是怕连长,因此,不断地向他讲解国民党军队的反动性质,以及他们军队官兵之间为什么不平等等问题,告诉他:“现在这队伍已经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了,一切都要按照新章程办事。现在有共产党和解放军作主,什么也不要怕。” 四班长总是如饥如渴地听着我们的话,他那剧烈的思想斗争看得很清楚。终于在一天晚上,他十分激动地对我说:“指导员,我不是木头雕的人哪!我讲!”便把他所了解的情况一口气全讲了出来。
原来这个连队在出城前重新编过,四、五班是原暂三军的,其他班都是冀东地方部队二十四团的。王连长也是二十四团的。他对士兵刻薄狠毒,尤其对四、五班,鸟粪大的事不如意,他就拳打脚踢。四、五班的战士心里不平,但敢怒而不敢言。他还讲到,三排长是连长的亲信,他俩合伙克扣兵饷,吃空额,弄得士兵没钱理发、洗澡,饭也吃不饱。四班长说:不要看连长对你们恭恭敬敬的,他和三排长在背后捣鬼哩!他俩造谣说:解放军是“笑面虎”, “先甜后苦”,不许大家接近你们。
了解了这些情况,我们决定首先加强对四、五班的教育,把四、五班团结起来,切实掌握在我们手里。经常用他们的切身经历,揭露旧军队的罪恶,提高大家的觉悟。我们特别注意对四班长的教育培养。五班长和四班长是一对患难朋友,交情深厚,在四班长的影响下,五班长也很快觉悟了。这样,这两个班成了我们的左右手。
由于连长克扣兵饷,士兵几个月没钱洗澡、理发,个个的头发像荒地里长的乱草,衣服又脏又臭。伙食更糟,一天喝三顿能照出人影的菜汤,又是以班为单位起伙,生一顿、糊一顿,士兵根本咽不下去,病号日益增多。于是,上级指示我们立即着手改善连队的卫生和伙食,进一步团结广大士兵。我和焦念久同志亲自给大家烧水烫衣服,那些不能起床的病号, 我们就把水端到他的床边,帮他擦身子、洗衬衣。又请来几位理发员,帮大家理了发。几天功夫,像叫化子一样的士兵们,便面貌焕然一新。
我们一边帮他们干活,一边给他们讲我军上下团结、同志友爱的故事。这些事,他们不但没见过,也没听过。每当我们给一个病员擦完澡,他那病得凹陷了的眼眶里,总是满含着泪水,瘦得像一把干柴的手,总是久久地抓住我们不放。有个病员竟像个小孩子似的哭着对我说:“我一生只有两个人给我洗过澡:小时候妈妈为我洗过,现在是你。”有的听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还要求再讲。
改善伙食却费了一番周折。上级指示我们要成立士兵委员会,实行经济民主,以连为单位成立大伙房,彻底堵塞贪污舞弊的路子。我们在干部会上把这个意见提出之后,连长竭力反对。连长明里放炮,三排长暗里作鬼。开过干部会,三排长便在班里造谣说:“共产党可真厉害,派当官的监视我们,又组织什么士兵会来管我们,当兵的真没自由啦!”“共产党就会这一套,组织这个会、那个会,多一层织织就多一套金箍。以后连屙屎撒尿都有人管着呐!”
士兵委员会还是要坚决成立。我们一面宣布这是人民解放军的制度,必须遵照执行;一面分别到四、五班去动员。当我们把成立士兵委员会的目的和它的职权范围向大家一解释,三排长散布的谣言,就像见了阳光的雪,立刻消逝了。士兵们说:“原来这道金箍是专箍他们的!”四、五班同意之后,我们又发动他们去串连其他班,并组织了座谈。这样一来,士兵大部分都同意了。
王连长看势头不对,表面上不得不表示同意。于是我们决定召开军人大会进行讨论。会上我谈了成立士兵委员会的好处,要大家发表意见。我的话刚完,三排长站起来说:“就兄弟的看法,成立士兵委员会没必要,大家都挺忙,谁有那分精神去开会?……”说到这,他看了一下连长,“伙食嘛,还是照旧好,人多手杂,家大难管。分班起灶,爱吃啥吃啥。这是兄弟的浅见,诸位……”他看了看连长就坐下了。三排长说完后,好久没有人发表意见,会场死一样沉寂。连长见大家不说话,大腿压在二腿上,得意地晃悠着:“说呀,怎么都不说话呀?发扬民——主嘛!”他故意把“民主”二字拉得长长的,口气里带着威胁。我知道他是想用这一套来压一压大家,便紧跟着说:“是嘛,发扬民主,这是咱人民解放军的传统,大家不要怕,有啥说啥!”我一说,四班长马上把手举起来,音像敲铜钟一样响:“我们班同意成立士兵委员会,同意搞大伙房!”紧接着,五班长也站起来喊道:“我们班也同意!” 他俩的行动,像冲锋陷阵打开了突破口,士兵们一齐举起手来,七嘴八舌地嚷道:“ 同意!” “我们都赞成!”“我们没意见!”这时,只见连长和三排长沉着猪肝色的脸,低着头,一句话也不吭。我看火候已到,趁热打铁说道:“好,现在咱就选举委员,大家提名。”士兵们把连长和三排长撩在一边,热烈地提出了候选名单。
士兵委员会产生了,四班长当选为主席。几个委员也都是各排的积极分子。
会后,三排长又威胁士兵们说:“谁要是当伙夫,老不给好的吃就啃他的脑壳。”因此士兵们虽然都同意搞大伙房,可没有愿意当炊事兵的。他们不干我们干。我和焦念久同志亲自到伙房做菜、煮饭。头一顿,有些士兵就待不住了,他们围在伙房门口看新鲜。我们的行动使士兵们很感动,加上向大家讲解了炊事工作的重要和炊事员的光荣后,许多士兵就主动到伙房来挑水、洗菜,个个干得挺欢。以后经过自报公议,选了几个思想好、手艺高的士兵当炊事员。大伙房从此搞起来了,吃兵肉喝兵血的连长再也无计可施,部队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
士兵们的生活得到了改善,更向我们靠拢了。连长他们并没有死心,新的花招又来了。
有一天,连长突然对我说:“指导员,连部太挤啦,你们工作不方便,我给你们找了间宽敞、漂亮的房子,你们搬到那里去住吧!”我一惊,说:“不,连长,住这里挺好嘛!”连长又说:“还是搬去好,老让你们住这不透气的房子不像话。”他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接着,不等我们同意,就叫传令兵把我们的行李搬走了。新房子离连部和士兵宿舍远远的,很清楚,他是嫌我们碍眼,想把我们撵走,把我们与士兵隔离开。
果然,天黑以后我们到班里去,每班的门都关着。这显然是连长出的鬼点子,我们便去找他。他假惺惺地装作不知道,还说可能是排里怕士兵开小差才这样规定的。我们说,要士兵不开小差,应该加强教育,不应该天一黑就关门.他不耐烦地说:“解放军兴‘群众路线’ 嘛,你还能强迫他!”我对他讲:“走群众路线是对的,但关门是错误的,你可以对他们讲一讲,你是连长!”想不到他把脸一沉,眼珠子几乎瞪在头顶上,冲着我叫:“连长怎么的,我干反革命啦?”摆出一种耍无赖的态度。我严肃地说:“连长就要尽到连长的责任!”
不久以前,上级曾发给我们一个通报。通报上说,在改编部队中查出了大批有计划分散隐蔽的宪兵、特务、伪政工人员,还有伪县长、区长等。这些坏蛋专门制造混乱,抵制改编,暗杀我派去的干部,组织叛变。上级指示我们要提高警惕,预防这些坏蛋的阴谋破坏。此刻,我们虽然还没有彻底查清连长的根底,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继续把他留在连里,对改编工作有百害而无一利。为了使改编工作能够顺利进行,也为了能彻底改造他,我们给上级写了个报告,建议调他去学习。这时领导上也确定:旧军官分批调出,尤其是坏分子更须早调,否则对工作进展的阻力很大。不几天,他便被调入学了,连长的职务由焦念久同志接任。
一阵风雨过去,一阵风雨又来。连长调走后,什么“连长被罚苦役了”,“共产党先给甜头吃,后给苦水喝”,“在国民党干过的一律要算总账”的谣言又传开了。而且几天之内就跑了六七个士兵,天天晚上有人打枪。四班长怕我们出危险,派人给我们站岗偷偷保护我们。为了预防万一,我们也枪不离身,弹不离膛。
更严重的情况果然发生了。一天晚上,三排一个士兵突然慌慌张张跑来说:“指导员,排长刚才说今天晚上十二点钟行动。还说走不出去就打!经过了解,三排长想趁部队思想混乱把三排拉走。我们一面报告上级,一面立即采取对付办法。
当时,四、五班不但政治条件好,武器也不差,连里三挺好机枪,他们就掌握了两挺。我们把三排长的叛变活动向四、五班长一讲,四班长吐了口唾沫骂道:“妈拉巴子,真不知香臭。他敢动,老子崩了他。”五班长也非常愤慨。为了避免发生流血事件,我们决定先发制人。
十点半钟左右,四、五班悄悄在指定地点埋伏起来,我和焦念久同志像去起一颗定时炸弹似的,向三排走去。三排的门虚掩着,屋子里没有点灯。我俩强力克制着激愤的心情,装着查铺的样子,轻轻地推开门走进了房子。
我们依托着房角,用手电筒一照,枪架上一支枪也没有了。士兵们都抱着枪坐在炕上,机枪也架了起来。他们看见我们走进来,立刻把枪端在手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焦念久同志一步跨到炕前,严峻而又逼人地问道:“早吹了熄灯号,为啥不睡觉?炕这样热,为啥把枪都放在炕上?”士兵们被焦念久同志那临危不惧的气概惊呆了,没一个吱声的。我也进一步逼近三排长问:“你为什么不督促大家睡觉?”他大概看出了阴谋已被发觉,惊慌万状地说:“我……不舒服,肚子……痛!”我指着他身上的枪质问:“肚子痛背枪干什么?” 他张张嘴对答不上,慢慢把枪拿了下来。士兵见排长拿下了枪,也都溜下炕,把枪送回枪架 ,蒙起脑袋装睡。见他们不敢动了,我们便退了出来,叫四、五班继续监视着他们。这一夜紧张而又平安地过去了,三排长破坏和平改编的最后一着也失败了。
为了通过这件事加强对士兵的教育,让他们把阴谋揭开,把坏蛋揪出来,第二天,我们在三排召开了座谈会。由于会前进行了反复的教育,士兵们当场揭发了三排长的阴谋,并要求枪毙他。我们当即宣布把三排长送上级依法处理,其他人一律免予处分。士兵们听到这一决定,立刻议论开了。这个说:“要是在国民党那边,脑袋早搬家啦。”那个说:“从今后,谁再说共产党解放军一句坏话,我砸扁了他。”一个士兵抓着我的两手,满眼滚动着泪花说: “指导员,我走南闯北在国民党好多个部队里混过事,他们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回,我算真正找到家了。”
坏蛋被清除了,我们又进行了“两个阶级”、“两种军队”的教育,开展了诉苦运动。士兵们进一步明确了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应该为谁当兵,为谁打仗。接着,连队中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杀敌复仇请战运动,士兵们纷纷要求立刻参加战斗,去解放全国受苦受难的同胞。连队就像长了翅膀,向着人民军队的方向飞进。
(来源:《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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