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所设在广发窑。圆圆的窑洞里,支着用门板搭成的床铺。大家围着几盆炭火,有的在作棉球,有的在卷绷带、叠纱布。附近不断传来清脆的枪声和炮弹的爆炸声。卫生员小霍捏着着棉球,眼一合,头一歪,一个棉球掉进炭火里,“噗”一声燃起一股火苗。不知是谁打趣地说:“小霍可真会利用时间呀!”小霍揉揉红肿的眼睛,分辩说:“时间宝贵嘛!”高荣也是手卷着绷带,头却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的……
同志们实在太疲劳了。辽沈战役打了五十二天,我们就没睡过一整夜觉。战役结束后,一部分轻伤员说什么也不肯到后方医院去。他们说:“东北解放了,全国还没有解放呢!现在正到了彻底消灭蒋介石的火候上,爬我们也要爬进关去。”对这种可贵的要求,又有什么理由拒绝他们呢?于是,我们一面向关内行军,一面又展开了突击治疗。天长日久,疲劳过度,大家渐渐消瘦下来。来到广发窑之前,我们又开展了技术练兵。同志们不论白天黑夜,紧张地学习着各种抢救技术。困了,用冰块擦擦脸,提提精神;冷了,蹦跳一阵,出出汗。大家说:“战士们在流血,我们困点、冷点怕啥!”就这样,我们又度过了九个昼夜。此刻,大家多么需要睡上一会啊!就是五分钟也好!可是大家都明白,明天就要总攻,战前多一分准备,就会使伤员少流一滴血!何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伤员下来呢?因此,丁队长和我虽一再催大家轮流休息一会,却没有一个人肯去。大家就像小孩子守岁一样,围着火盆,边工作边等待着那紧张的时刻。
一月十四日上午,总攻的炮声响了。一阵阵滚雷似的爆炸声,震得窑洞摇摇晃晃。不一会儿,伤员下来了,安静的救护所立刻沸腾起来。安置伤员、检查伤口、登记卡片、包扎、服药、打针……紧张而又有秩序地进行着。小霍一面给伤员包扎伤口,一面打听着前线的消息。从伤员嘴里我们得知,陈长捷称为“堡垒化”的天津,只几分钟就被我军突破了。
枪声越来越激烈,伤员也越来越多。虽是数九寒天,我们三十几个人却忙得满头大汗。一位伤员忽然从担架上爬起来,断断续续地喊道:“守篆…突破口……打……。”说着,撑在背后的两只胳膊一软,倒了下去。高荣一见,飞快地跑了过去,解开伤员的棉衣,只见雪白的绷带已染成了红色,血还在流。高荣急忙给他止血包扎。可是,等包扎好之后,伤员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在一旁工作的小霍一见这情形,三步两步跑到我的身旁,急促地喊道:“医生,快!这时候,只见高荣把耳朵紧贴在伤员的鼻孔上听了听,然后迅速地嘴对嘴帮伤员吸起气来。吸呀吸呀,“呼噜”一声,淤塞在伤员喉咙里的一块血饼子被吸了出来。伤员的呼吸顺畅了,又慢慢睁开了眼。小霍一见,高兴得不住地念叨着:“得救了!得救了!”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去端来一碗漱口水,一声不响的双手递给了高荣。
巷战还在进行,伤员不断下来,有我们团的、师的,也有兄弟纵队的。治疗、喂饭、帮伤员解大小便,全靠我们三十几个人。整整一天,谁也没安静的坐一分钟,吃一口饭。傍晚,高荣正在给一位伤员喂饭,忽然身子一趔趄,摔倒了。我急忙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碗,问 道:“怎么啦?”他急忙摆摆手悄声说:“没什么,老毛病,别叫伤员听见。”原来由于寒冷和过度劳累,他的关节炎又犯了。就在这时候,他首先想到的还是伤员。我不禁想起在进关途中他对我说的一段话。他说:“肖医生,干我们这行的,真有意思,每当我去解伤员的绷带时,心里就像自己负了伤一样痛,当我看到伤员的伤口长了嫩肉、愈合以后,又像喝了口蜂蜜似的。”他完全把伤员的痛苦当成自己的痛苦,把伤员的欢乐当成自己的欢乐。
白天在紧张中过去了,窑内又亮起了麻油灯。伤员来得少一些,劳累和瞌睡便紧跟着袭来。高荣实在困得不行,小霍倒有几分精神,他走到高荣身边悄声问:“高荣,你困吗?” 高荣憨厚地笑了笑。他送给高荣一块冰说:“给你,高级兴奋剂,专杀瞌睡虫。”这时我才看清他那湿漉漉的口袋里装着冰块,原来他是靠它冰眼睛来坚持的。
夜里两点多钟,伤员又增多了。我正给一位伤员包扎,另一位伤员扶着墙,艰难地走到我跟前,厉声地责问:“你们为什么不先给王家元同志换药?”我一眼便看出他也没有换药,便安慰他说:“同志,别急,稍坚持一会都能换到.”他一听这话.脸红脖子粗地嚷道:“你以为我是为自己吗?王家元是爆破英雄,打四平一口气炸掉敌人四个地堡,这样的同志谁不尊敬他,可你……”说着,掉转身走开了。我急忙缠好手里的一截绷带,向王家元同志走去。他的左腿负了伤,我刚给他包扎好,又听到刚才责问我的那位伤员在洞口喊:“医生,快,快!”我赶忙跑过去,见他仍没有换药,蹲在另一位伤员身边,这伤员满脸是血,两眼紧闭。我用听诊器听了一下,伤员因流血过多加之天气寒冷,心跳缓慢、微弱,已处于休克状态。
“准备输血器械和热水袋!”我向高荣和小霍喊了一声,便检查伤员的血型。等高荣拿来输血器械,我又为难了。储存的血浆已经用完,伤员的血是“O”型,而我的却是“A”型。高荣看出了我的心思,把袄袖一卷说:“抽吧,我的是‘O’型。”我知道他身体很虚弱,但为了抢救同志,也只得抽。正在这时,张俊良跑了过来,他把高荣向旁边一推,抢前一步说:“肖医生,抽我的——‘O’型!”我看张俊良身体棒些,便决定抽他的。可高荣怎么也不让,他说:“我有锻炼,经得祝小张同志刚来不久,吃不消。还是抽我的。”张俊良急得满眼含着泪水说:“不!还是抽我的。同志们牺牲流血把我解放过来,可我对革命还没有什么贡献。医生,就让我也为革命尽一点力吧!”他的双眼圆瞪,话说得恳切、坚决。他们争执不下,我只好来个折衷的办法,每人抽五十西西。
鲜红的血,友谊的血,从高荣和张俊良的血管里流入针管,又慢慢注入伤员的血液中。阶级兄弟的热血融合在一起了。
这时,小霍空着手跑回来,往伤员脚边一坐,把伤员冰冷的双脚塞进自己的怀里。原来,保温用的热水袋和热砖也都用完了。
经过输血和保温,伤员苏醒过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艰难地用手指了指衣袋,嘴唇微微抖动了几下,没说出话便又合上了眼睛。
“同志,醒醒!几个人齐声呼唤,小霍把脸贴近伤员的鼻孔探测呼吸,半晌,他慢慢地站起来,低下了头。高荣解开伤员的上衣口袋,摸出一个红布包。里边是包香烟的锡箔纸裹着两张东北流通券和一张纸条。纸条的左上角,印着一个鲜艳的五角星,中间写着伤员的名字。“是党员!高荣声音颤抖地念道:“宁交部一支队共产党员……”他忽然念不下去了,泪珠落在纸条上。
“救晚了,都怨我。”我十分难过地说。
“你们尽到了责任,不能怨你们。”那位责问过我的伤员一直在一旁看着我们工作,现在见到大家都哭了,他又安慰起我们了。这才使我想起他的伤口还没包扎,才给他包扎上。
丁队长和吴医生来了,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作了汇报,并提出护理人员不足的问题。队长何尝未考虑过这问题,但此时此刻到哪里去调人呢?大家正沉默无言,那位责问过我的伤员向队长恳求地说:“就让我们也干点啥吧!我们还能动弹,闲着没事,光看着你们忙,真受不了啊!”他的倡议立刻得到了轻伤员们的拥护,都说:“细活不能干,喂个饭,端个水,扫个地还行啊!”说着,好些人把队长围了个水泄不通。丁队长考虑了一会,对大家说:“好吧!同志们,轻伤员就帮着照顾一下重伤员!重伤员一定不许勉强,要好好休息。”那些人一听,哄然而散,扫地的扫地,喂饭的喂饭,窑洞里立刻活跃起来。
又一个黎明降临了。天津城内进行着激烈的巷战,歼敌捷报和伤员同志们的忘我互助精神鼓舞着我们,困乏好像无影无踪了。登记簿上,已经写上了六百多个伤员的姓名。
太阳偏西时,城里的炮声停止了,团里命令我们把所有的伤员转走,火速进城。大家拥出窑洞,举目遥望,天津城上红旗飘扬。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紧紧握着伤员的手说:“胜利是你们用血换来的!伤员们也兴奋地说:“也有你们的血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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