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在张家口周围二三十公里的纵深,组成了三四道包围圈,我们一纵队三旅第八团,坚守在张家口以东八里地的西甸子和朝天洼,防止从大镜门出来的敌人向张北逃跑。
西甸子南北有两座大山,两山之间是一条宽约一里的河滩,河滩左侧是张家口通乌兰哈达的公路。这是敌人绕道张北向绥远逃跑的必经之路。这两座大山,就像两扇坚实的铁门,开则畅通无阻,闭则寸步难行,我们的一、三营就分别坚守着这两扇铁门。
塞外的十二月,到处是白茫茫的积雪,气温经常在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站在高山上,风卷雪粒打在脸上,针扎一般,西北风如同小锥子往骨髓里钻。地冻得梆梆硬,镐头刨下去一蹦老高;刨不上几下,手被震裂了,血流到镐把上,稍停一会,手就和镐把冻在一起。
工事没法筑,同志们召开诸葛亮会,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用石头垒成各种工事,然后浇上水;水和石头冻在一起,比钢骨水泥还坚固。我们就用这办法在河滩上筑起几道三百多米长、两米高、三米厚的拦墙。同志们在拦墙上写道:“铜墙铁壁修得牢,敌人想跑也跑不了!”
一天一天过去了。敌人不逃跑,我们也不攻击。一些性急的同志手发痒了,一个劲地嚷: “整天像猫瞅老鼠似的,光围着不打,这叫啥仗?”团政委杨力更听到这些反映,特地给我们讲了一次话。他说:“咱们把张家口围住不打,就从北平钓出一条大鱼三十五军。三十五军火烧屁股似的来救张家口,我军又攻占密云,威胁北平。三十五军拉起腿再向后跑,但只跑到新保安,又被包围祝就这样调来调去,已经叫敌人的六个师完了蛋。现在,张家口、新保安以至北平、天津的敌人,都成了笼中鸟、瓮中鳖,有翅难飞,有腿难逃。我们的任务就是作好一切准备,命令一下,攻必克,战必胜。”经政委这一说,大家的心里亮堂了,练兵、修工事,劲头更足。
十二月二十二日,我华北野战军首先向新保安发起了攻击。二十三日拂晓,张家口的敌人“狗急跳墙”,要突围了。
八点钟,敌人同时向我一、三营坚守的两座大山发动了猛攻。一开始,他们就用炮一个劲向我猛轰。眨眼的工夫,我整个阵地,烟云相连,对面不见人影,土地在脚下抖动。半小时后,敌步兵开始了进攻。我当时在团部特务连电话排当副排长。从团指挥所隐约可以看到,河滩里、公路上,敌人的骑兵、步兵、炮兵、骆驼队、辎重马匹,赶庙会似的挤成了疙瘩。攻击的敌人,由几个扛着国民党蓝旗子的开路,后面的密密层层,在挥舞着大刀的督战队驱赶下,哇啦哇啦喊叫着,前呼后拥向我阵地拥来。看样子,他们是要不惜一切血本打开这两扇门,杀出一条血路。眼看敌人拥到我军阵地前沿了,一、三营几乎同时响起了海啸似的枪声。这下子可热闹了,那几面蓝旗子首先倒下,紧接着,冲锋的敌人满山坡乱滚。那些督战队,开始还抡大刀,逼迫着敌兵仍往前冲,但等到敌兵像开了闸的水,哗地溃退下去,他们也立刻被淹没了。
敌人第一次集团冲锋被击退以后,接着又来了第二次。一、三营的阵地上,只听到砰砰的枪声中夹杂着敌人凄厉的嚎叫。打得正激烈,电话铃丁铃丁铃响起来。邹林团长刚拿起耳机,便听到一营营长杜子钦报告说:敌人连续冲锋,突破了一连的阵地……没等他说完,团长便厉声地命令道:“夺回来!马上组织反冲锋,把阵地夺回来!”我向一营阵地望去,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向山下看去,只见挤成了团的敌人,人喊马嘶,急得团团转。不一会儿,一营阵地传来了震耳的喊杀声。不用说,一营的同志们与敌人肉搏了。十分钟以后,杀声沉寂,电话铃又急剧地响起来。杜营长用兴奋的声音向团长报告:“敌人被赶下去了。”
团长正和杜营长讲着话,指挥所忽然抖动了一下,杜营长的声音随着一阵巨响立刻中止。我知道是电话线被炸断了,马上派徐二喜去查线。这时,团长转身命令道:“徐二喜,你查了线,快去告诉一营营长,子弹打光了用手榴弹,没有手榴弹用刺刀、石头、铁锨、铁镐,阵地一定要守住!”徐二喜才十八岁,是个非常勇敢的小伙子,他答应了一声,把电话机向肩上一抡,像一只燕子似地飞出了指挥所。
枪炮声越响越凶。一、三营的阵地完全被浓烟缠裹着。团长一会走出指挥所,一会走到总机旁。我一遍又一遍摇着机子,汗水从鼻子上、额角上冒出来,耳机里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莫非徐二喜牺牲了!”这念头一出现,我立刻决定亲自去传达团长的命令,回来再查线。我一口气跑到一营阵地,一营的同志们已经打退了敌人的第三次进攻。只见山坡上的积雪不见了,岩石被捣成了粉末,到处是黑色的弹坑,到处是敌人的尸体。一连阵地上敌人尸体更多。我看看周围的同志们,个个脸上都青一块紫一块,不少人的身上缠着绷带,撕得稀烂的衣服上,被鲜血染成了紫黑色。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与敌人打了交手仗。果然,我向杜营长传达了团长的命令后,营部的通信员对我说,一连刚才跟敌人抡了拳头。战士宋玉打光了子弹和手榴弹以后,便和敌人拚起刺刀来。刺刀刺钝了,他又抡起枪托,把一个敌人的脑袋砸掉了一半。因为用力过猛,枪托断了,他抱住另一个敌人,喊了声:“共产党万岁”,便和敌人一起滚下悬崖。共产党员陈水的刺刀刺断了,便赤手空拳扑向一个拿小旗的敌人指挥官,把敌人摔倒,骑在身上,两只手像一把老虎钳掐住脖子,一直把敌人掐死。接着他又拾起一颗手榴弹,向溃逃的敌人追去。他追上一个扛机枪的大个,对准后脑勺就是一手榴弹,顺手夺过机枪便向敌人猛扫。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颗子弹打中了他。陈水同志倒下了,但他的手指却仍紧扣着扳机,机枪仍在向敌人吼叫……。听了他们的叙述,我衷心对宋玉、陈水同志,对一连的全体同志们,充满了钦佩和敬爱。
返回的路上,我一面查线,一面寻找徐二喜同志。在一块大石头旁边,终于找到了他。他已经牺牲了,身旁的雪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周围有许多炮弹坑。他两手紧握着两根线头,这一切表明,他在负伤之后,仍企图把电线接通。看着这情景,新仇旧恨一齐烧燎着我的心。
敌人见我一、三营的阵地突不破,又向我三连、七连和特务连坚守的西甸子村发动了进攻。第一次进攻不逞,又在中午发动了第二次。团指挥所设在西甸子村北的山上,居高临下,战斗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敌人真是孤注一掷了,成团地平推而上。我们的机枪、步枪不住地猛叫,手榴弹也在敌群里猛烈地爆炸。可是敌人太多了,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又拥上来。我们的火力渐渐减弱了,眼看敌人冲上了阵地。三连同志们首先跳出工事,喊着杀声冲进了敌群。一场混战开始了,只见到处刀光闪闪,枪托飞舞。转眼之间,死尸布满了河滩,敌人终于被阻住了。与此同时,特务连的阵地上,也展开了肉搏。团部警卫排的同志们,有的端着刺刀,有的擎着枪托,在敌群中横冲直撞,左拚右杀。忽然,我发现一个人手握机枪筒,抡大锤一样连续砸倒了两个敌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郭敬排长。只见他又一次抡起枪筒向一个敌人砸去,那敌人向旁边一闪,枪托砸在石头上断成了两截,四个敌人趁机向他扑来,四把寒光闪闪的刺刀包围着他。大家正为他着急,忽见他嗖地跳出包围圈,弯腰捡起一支枪,猛转身刺倒了一个敌人。他的动作是那样干净、利索。忽然又有几个敌人向他逼近了。只见他身子一晃,我心里一阵紧张:“一定是敌人向他开枪了。”可是他没有立刻倒下,却猛扑向面前一个敌人,和敌人同时倒了下去。看到这情形,我恨不得立刻冲下山去,和敌人拚个你死我活,为烈士们报仇。
由于敌我力量悬殊,经过一场血战之后,敌人终于占领了西甸子村。就在这时候,旅里送来了解放新保安的捷报,并告诉我们,主力部队正在向这里赶。团长立刻把这消息告诉了一营营长。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眨眼的工夫传遍了整个阵地。“三十五军完蛋了!”“兄弟部队快赶到了!”“不让一个敌人跑掉!”阵地上顿时一片欢呼声。
敌人占领西甸子以后,又向团指挥所扑来。情况非常紧急,团长命令团部的通信员、电话兵、炊事员,以及所有的勤杂人员全投入战斗。敌人的第一次进攻被击退后,接着便进行了猛烈的炮轰。山头上立刻变成了火海,剧烈的炮弹爆炸声,震得人两耳作痛,小山包颤抖不停。团长一面继续指挥一营战斗(和三营的电话联系早就不通了),一面和我们一起射击敌人。我们几次劝他去隐蔽,都被拒绝了。我正为团长的安全捏着一把汗,一群炮弹呼啸着飞来。我顾不得多想,猛扑到团长身上。接着,眼前火光一闪,便昏迷了过去。醒来时,见团长蹲在我的身边。团长问我怎么样,我活动了一下身子,觉得腰有点痛。仔细一看,背包上穿了许多洞,一块弹片穿透背包擦破了腰部。原来这背包掩护了我,刚才是被震昏了。
炮击过后,敌人又开始了冲击。这次用的还是“羊群战术”,密集到一枪能撂倒好几个。可是我们的弹药不多了,压不住敌人。我正在着急,只见团长举起驳壳枪,“叭叭”两响,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敌人,立刻来了个嘴啃泥。可是,敌人还是不要命地往前冲。团长把一块斗大的石头掀下山去,接着大声喊道:“同志们,掀石头砸呀!”团长的话提醒了大家,敌人拥挤成团,正是用石头砸的好机会。立刻,无数的巨大石头发出隆隆的响声,蹦跳着滚向敌群。这下子好看了,山坡陡,石头停不住,砸倒一个又滚向另一个。』砸倒了的敌人也停不住,滚着滚着又撞倒了另一个;一霎时,石头撞人人撞人,满山坡都是滚滚而下的石头,满山坡都是哇哇乱叫的敌人。敌人的进攻又一次被击退了。
下午四时,浓云密布,天低得几乎压着山顶,大雪即将降临。团长要我到一营去联系。我摸黑来到一营阵地上,只见工事全被敌人摧毁,全营只剩下一百多人。他们都蹲在炮弹坑里,有的在谈论敌人的狼狈相,有的正在抓着面前的雪,大口大口地吃着,不时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就仿佛他们不是在一场血战之后,而是在劳动间进行休息。他们见到我,七嘴八舌地说:“请告诉团首长,敌人想从我们这里逃跑,那比登天还难!”
走进一营指挥所,杜营长正在那里沉思。他的脸被烟火熏得只有牙齿还是白的,棉衣撕了许多口子,露出了白色的棉絮,身旁还放着一支刺刀上染满血的步枪。看样子他也参加了肉搏。我传达完团长的指示后,他坚决地说:“你转告团首长,一营只要有一个人,阵地就永远是我们的!”
回团指挥所的路上,只见三营阵地上依然火光闪闪,枪声不绝。三营和团指挥所的电话联系,虽然从敌人进攻时就中断了,但是从那稠密的枪声中可以听出,三营的同志们仍在顽强地奋战。
夜深了,大雪下个不停,敌人的进攻仍没有停止。但是,西甸子南北的两座大山,仍然骄傲地屹立着。一、三营的同志们把守住两扇大门,把敌人的逃路堵得死死的。
约摸一点钟,西北方向突然响起了隆隆的炮声。不一会,密集的枪声和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由远而近。这是兄弟部队赶到了,聚歼敌人的时刻来到了!邹团长用充满着喜悦的声调对司号员命令道:“快!吹冲锋号,全线反击!”清脆、激昂的号声响彻夜空,四面八方的喊杀声立刻像暴发了的山洪。一营、三营、团的预备队二营和全团所有的人,配合各兄弟部队,冲向河滩,冲向公路,冲向那些还在做着夺路逃窜美梦的敌人。经过一场激战,张家口守敌一个兵团部、一个军部、五个师、两个骑兵旅,共五万四千多人,除了孙兰峰带领少数骑兵逃去商都之外,悉数被歼。
战斗结束,我经过河滩上的那道拦墙时,只见拦墙已被敌人摧毁。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郭敬排长,想起了宋玉、陈水、徐二喜等同志,想起了一营的同志们那朗朗的笑声和特务连、三连与敌人拚杀的情景。我心里想,用铜铁筑成的墙壁是能够打破的,然而,用革命战士的意志筑成的铜墙铁壁,却是永远也打不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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