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战场上的枪炮声已经稀疏了。成千成万的俘虏,像大堤崩溃了一样,从前方漫无边际地流过来,指挥所门前的空场和田地上都塞满了。他们一个个饿得张着嘴、瞪着眼在等饭吃;看见送饭的挑子一来,上去就抢。我们的人手有限,炊事员忙不过来,只好发粮食给他们自己烧饭吃。好在这些尘土满脸、精神颓丧的俘虏们,差不多每人手里都有一件东西:洗脸盆、去了衬子的美制钢盔、茶缸、熏黑了半截的铝水壶……全都变成了“小锅”。一时广漠的雪原上炊烟四起。
我们的指挥所,设在陈官庄东北十四五华里的小庄子上。庄上原有百十户人家,全被蒋介石的飞机炸得房倒屋塌。管理部门在村头上找了一间独立家屋,作为我临时办公的地方。窄小的屋子当中,摆着一张半旧的小方桌,还有三条长凳。警卫员用高粱秸子生了一堆火,放上个水壶,把屋子烤得比较暖和了。
一个个的俘虏兵,吃饱了饭,解除了顾虑,变得有说有笑了。几个伤兵还跨进我的办公室,说道:“我们吃饱饭了,再也不吃这些东西了。通通交给长官吧!”说着,从衣袋里掏出大包小包的东西。摊开一看,有乌黑卷曲的条条,有带着毛根的块块,有蜡黄带黑的颗颗。这是些什么东西呢?俘虏们见我不认识,纷纷说:
“长官,这是马皮,这是驴皮,这,这是……人肉。伤兵兄弟腿上的肉。”
“我们没有饭吃,空投的全给当官的吃了,他们就让当兵的吃这些……”
听到这些话,令人寒颤,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心中直冒。我正在和俘虏谈话,电话铃响了。是卫生处长赵云宏同志打来的电话。他说又抓到一个国民党的官儿,有记者和司机跟随,还有卫士。估计至少是一个将官。我要他们马上送来。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门前的俘虏越集越多,还有难民和学生,形形色色,一眼望不到头。在包围圈中的许多学生的衣服全被国民党兵剥去了,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我们一时拿不出衣服给他们穿,便叫人燃起一堆堆高粱秸暂时取暖。一些受国民党军糟蹋过的女学生,捂着脸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这些学生,大部是被敌人从徐州骗出来的,有的是受“正统” 观念的毒害,跟着跑出来的。现在他们明白过来了。
这时我们俘虏收容所的一项重要工作,是清查被俘的高级军官,刚才说的那个“将官”,怎么没送来呢?电话上催了几次,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才见押送的人走来。他们见我责问,便指着被押送的俘虏说,他们怕飞机,路上走走趴趴,好容易才弄来。说着便向门外叫:“进来!那个自称“记者”的俘虏,喃喃地说:“有飞机,有飞机,先在外边躲一躲吧!那军官慌得连眼前的门框有多高也没看见,一下冲进门来,他的头被门框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疼得他两手抱着脑袋。
这人早已卸去了“将军”的“战袍”,穿着一身士兵棉服和破大衣,脸上和手上都弄得乌黑,很不自然地弯着腰,看起来像个老伙夫。
他立正,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个礼。我看他很狼狈,叫他坐下,然后递给他一支“飞马牌”香烟。他接过,放到桌上,连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玻璃纸包装的香烟,撕去那烟盒上封口的红条条,抽出一支递给我,又送一支到自己的嘴上。
坐在他一旁的“记者”,大概被飞机吓昏了头,竟忘记了这是在什么场合,连忙掏出打火机,咔嚓一下打着了火,恭恭敬敬地给他点烟。』那个军官瞪了一眼,“记者”才恍然大悟,赶忙转过手把火送到我的面前。他们这些动作,使我马上敏感到,这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仔细一端详,发现那军官的鼻子底下有一些残余的胡髭,想是两撇“仁丹胡子”,只因刮得匆忙些,没打整干净。我正要问他们话,电话铃又响了。是民运科长李教清同志从俘管处打来的电话,说他们那边又增加三个少将,都是自动坦白的。我告诉他说:“不管是什么将,自动坦白就很好,要保证宽待他们,给饭吃,好好向他们讲解我军的俘虏政策。”自然这番话,也是有意让屋子里的俘虏们听的。可是他们装得并不在意。
我坐下来,开始审问那个军官:
“你是哪个部分的?”
“十三兵团的。”
“干什么的?”
“军需。”
“不对。”我断然地说。
“军需长。”那个“记者”赶忙说。
“叫什么?”
“我叫高文明。”
“‘高’,‘文明’,这个名字起得不坏啊!……你们十三兵团有几大处?”
“六大处。”
“你先把六大处处长的名字写一下!”我顺手递给他一本拍纸簿。
他伸手到大衣口袋里去掏笔,袖筒托起,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上面还箍着一只亮铮铮的手表。手表应该戴在手腕上,哪有箍在手臂上的呢?明白了,大概他怕这种高级手表会引起别人对他身分的怀疑。我打趣地向他说:“手表戴在手腕上才方便啊1他尴尬地把表往手腕上拉拉,又去掏笔。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包美国骆驼牌香烟,再掏,是一袋美国牛肉干,最后才掏到一支派克钢笔。但是,只写了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手在发抖。
“写啊!”我说,“难道你们一起的几个处长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着,又在纸上写。可是,好半天,还是在描着原来那几个字:“军需处长高文明。”
那个“记者”有点替他冒汗了,伸手要替他写。我制止了。
我说:“你还是老老实实讲吧,你是干什么的,不必顾虑。”说着,拿出那份《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念给他听。从头念到“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那句,然后说:“看吧,你们的部队不是已经被解决了吗!不过,你不必顾虑,我们的俘虏政策:不论大官小官,只要放下武器,除了战犯以外,是一律宽待的。”他几乎把头埋到衣领里去了,一时难以看出他的表情。于是我对他说:蒋介石是失败了。黄伯韬被打死,黄维兵团被消灭;黄维本人想混走,也还是被活捉了。……
他忽然一怔,忙问:“黄维在哪里?”
“你们一定很熟悉吧,很快你就可以见到他的。”
这时,有人把俘虏的一个京戏班子送来请示处理。那些男女演员,大概为了表明自己的身分,竟把五颜六色的戏装穿在身上。当他们从俘虏群中通过时,坐在两旁的俘虏竟高声大骂:“你们这些破烂货,前几天还给当官的演戏哩,飞机空投的东西都给你们吃了。现在不能给你们饭吃!”
演员们挨骂受辱,又说不给饭吃,脸色变得惨然了,纷纷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啊,被拖出来,回不去,只好唱点吃点!”原来这是郑州的京戏班子。当黄伯韬兵团在碾庄圩被围时,刘峙为了骗取功劳,制造了“徐州大捷”的消息;国民党为了欺骗人民,又大加渲染,下令各城市游行祝捷,强迫组织慰问团去慰问。这个郑州的京戏班子一到徐州,杜聿明就弃城逃跑,他们被拖着一起到了陈官庄。当我把戏班子里的琴师叫进来问话的时候,竟使那个 “军需处长”吓得不敢抬头,只顾去拨火堆里的高粱秸,搞得满屋青烟绕绕。直到派人把琴师送出去,并嘱咐好好照顾他们,一般的不能当俘虏看待时,“军需处长”这才抬起头来。我要他好好考虑一下,坦白交代,便从屋里走出来。
这时,门外更热闹了,不仅俘虏越来越多,而且新缴获的美国造十轮大卡车也一串一串地开过来,喇叭嘟嘟怪叫。支前民工大队也用毛驴、大青骡子、大车、独轮小车,装驮着胜利品从门前路过。那些受到特殊优待的京戏演员,吃饱饭后在庄后的休息处大拉大唱起来。看到俘虏太多,细细检查来不及,便叫校以上的俘虏站到一边去。一宣布,站起来一大片,有个矮个子,自动报名说他是少将军医处长,还拿出个十字章做证明。
这一群刚走,又有三四十个上校以上的俘虏被带过来。带领他们的是我们一个女同志。她一边走,一边讲解着我军的俘虏政策。
我回到屋里,继续审问那个“军需处长”。
他还没表示态度,敌机不知在什么地方丢了颗炸弹,满屋都震动了,门外一匹马吃惊地嘶叫。推门一看,许多车辆都在人们的招呼中停了下来。敌机发出怪叫,咕咕咕地乱扫射,这一下可把俘虏们触怒了,便大骂开了。
“他妈的还在耍什么威风,你们要是在地上,也当俘虏了!”
那个“记者”见“高文明”脸色阴沉,对我说:“这个地方,恐怕不大方便吧!”我说: “你放心,这个地方很安全!我们跟你们打了几十年交道,你们的美国飞机有多大本事,我们比你们知道得清楚。”
这位“军需处长”的衣服,简直像一个随身给养库,他一会儿从衣襟的夹层里掏出一袋牛肉干,一会儿又从大衣下边的夹层里掏出香烟,一会儿又从衣袖里面掏出东西来,活像一个魔术师。他看见水开了,撕开一袋牛肉干,慢吞吞地嚼起来。这时我面前的小方桌上,一边是那些被俘士兵交上的一包包的驴皮、马皮和人肉;另一边却是一袋一袋的美国咖喱牛肉干:这是国民党反动军队中被统治者与统治者生活的残酷对比。美帝国主义者用咖喱牛肉饲养着国民党反动统治者,而国民党反动统治者却迫使他的喽罗去吃人。
我见这位“军需处长”饿了,便叫人搞来些小米饭,另外端来些大蒜炒马肝,辣椒炒马肉。“记者”和司机便狼吞虎咽起来,“军需处长”也略略吃了一点,又垂头抽起美国的骆驼牌香烟。为了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吃罢饭,便叫人带他到庄头上一所独立的小磨房去。他走出门把头深深埋在大衣领里,一瘸一瘸地从俘虏群中走过。
黄昏时分,看押俘虏的战士来说,那个“军需处长”在磨房里拿一块小石头把头砸破了。我走过去一看,他躺在地上,满脸是污血,以为他死了呢,让医务人员一看,伤口不大,只是额角敲破了,那血污像是自己涂的。他的这种企图是不问自明了。
我立即叫人从俘虏中找个司机,用刚缴来的一辆吉普车送他到卫生所去。但那个被俘的司机说什么也不干。他说他要替解放军开车,不再给国民党军官开车;还说,他的老婆曾遭到国民党的军官的污辱。我们说,这不是给国民党开车,是给解放军开车。劝说了好久,车子才开走。
我们把那个“记者”带来,严令他立即交代“高文明”是谁。这家伙这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浑身颤抖着说:“我交代,我我交代!他……他是……杜,杜长官;小的,是他的随从副官。……”随即从大衣后襟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皮包,从皮包里取出一双象牙筷子,说这是“杜长官”四十“大寿”时一个军阀送给他的,上面还有他的名字作证。原来,这个“军需处长”,就是国民党“中央委员”、徐州“剿总”中将副总司令、战犯杜聿明。为再一次查证,我对照看了敌工部门送来的杜聿明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方方的脸上留着八字胡;眼前的战犯,除了没有那八字胡,头上多扎了一圈纱布之外,相貌完全一样。
我又叫人把“军需处长”带来,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军需处长高文明?”
这个战犯垂着头,说:“你们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我们派人把他送到纵队部以后,听说,杜聿明在见到我们纵队的首长时还在说什么:过去他们在东北的失败,应归咎于陈诚、卫立煌的无能;而这次他们数十万人在淮海战场上覆没,则因蒋介石听信了刘峙的话,而没有采纳他的“忠谏”。好像他若在蒋介石的地位,国民党就不会得到这个惨败的结局。纵队首长平静地对他说:“你又错了。你们发动反人民的内战的本质,决定了你们的失败是必然的;而你本人的被俘,也决非偶然。”直到这时,他才无言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