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浩回忆淮海战役支前小记

Admin 发表于2016-03-15 19:36:44
淮海战役的支前规模是极其宏大的。华东全区动员的随军民工、二线民工和后方临时民工,即达二百二十五万余人。我们胶东民兵团,是由当时的胶东军区人民武装部负责组建,由昆嵛(今分属文登、牟平两县)、牙前(今分属牟平、栖霞、海阳等县)、乳山、栖霞、海阳五县的部分基干民兵组成的。连以上的干部都是以区、县以上人民武装部的专职干部中临时抽派的。还是一九四八年中秋节就离开了家乡。那时,“反蒋保田”、“爬山头、立大功” 的口号喊得真响亮,全团同志都有一个共同的誓愿:犁不到头不卸牛,打不倒老蒋不家走!像我们这样的子弟兵团,仅山东省就出动了几十个,在前线分担着各种各样的任务。有的管运输,有的管筑路,有的管警戒后方机关、仓库,有的维持社会治安……我们团,从出来以后,一直是看管俘虏。
开始,许多人讨厌和俘虏兵打交道,因为谁都不会忘记,一九四七年秋天蒋介石向山东重点进攻时,家乡遭受蹂躏的惨景,仅胶东的南海一个地区,就有三千四百多个村庄被“血洗”,几千人被杀害,七万多人流离失所……。同志们说,提起国民党军心里就发恨。经过学习,认识到大多数俘虏兵,原是被蒋介石抓来的劳动人民。这些人,经过教育、改造,很快就会变成自觉战斗的人民战士。特别是济南战役后,大家亲眼看到,自己管教过的那些俘虏兵,一批批补充到主力部队,更明白了自己所执行的任务是光荣的。这不仅可以让主力部队腾出手来,投入整训和战斗,而且还以大量有一定战斗技术的兵员支援了前线。于是我们都把接管的俘虏兵,以“同学”二字相称了。
济南战役俘管任务完成后,我们又请求延长服务期限,开赴淮海战常前线捷报催人,全团在夜以继日地往前赶路。一路上,支前的人流往返不绝。挎着匣子枪的地方干部们,有的穿军装,有的着便衣,带着各色各样的民工队,在烟尘滚滚的路上呼哧呼哧地奔跑。支前大军中,有背粮食的,有牵牲口的,有挑箩筐的,有抬担架的,有推小车的……觉醒了的千百万人民,用各式各样的运输工具,把大量物资从四面八方运往前线。夜晚行军,一路上能听见人与人、队与队热情招呼:
“你们是哪里的?”
“鲁西南担架团。”
“你是哪里的?”
“渤海民工团。”
“哪里的?”
“胶东……”
“啊哈!老乡,老乡……”
千里遇乡人,格外亲热,大家就趁空唠几句家常。前边传来一声“跑步”,又快快往前赶。
一个深夜,我们赶到了淮海前线的朱楼。已经记不清这朱楼属哪个盛哪个县了,只记得我们到达时,到处是点燃的火堆,浓烟把天空打扮得灰蒙蒙,不见月亮和星星。不远处,爆炸声还在响,广场上,坐满了刚从火线上带下来的俘虏。来接管俘虏的民工团、地方武装部队多得很,我们匆匆接收了一批,连人数也顾不得清点,就拥着快速地离开了朱楼。
同志们前前后后地奔跑着照顾俘虏。三连三排一个同志擦过我身边时,兴奋地说:“副主任,俘虏老鼻子哩!咱排两个班就分得了一千零六十多个!”我回答他一句:“好啊!俘虏越多,说明我们的胜利越大。可要好好照看他们。”他说:“你就放心好啦,保证一个也不会丢掉!”
敌人的夜航轰炸机,在夜空里盲目地盘旋、投弹,爆炸声摇撼大地。俘虏兵像逃命似的,飞快地奔跑。他们非常听指挥,叫停下就停下,叫卧倒就卧倒。可是远离了火线,就不那么听指挥了。加上走了好多路,又累又饿,脚步慢了。更严重的是一座笔架山出现在前头。
根据经验,翻山涉水是俘虏发生问题最多的时候。我们立即召开了一个紧急干部会议,研究了可能发生的问题和防止的措施。总的精神是:对俘虏要坚持说服教育的原则,干部、党员要以身作则,保证胜利地翻过大山,把俘虏全部带到目的地。
几个月来日夜转战,长途跋涉,同志们睡眠不足,眼里布满了红丝网。不少人走破了鞋,冻伤了脚,河里的冰凌割破了皮肉,走起路来有时竟一步一个血痕。为了保障前线的供给,我们吃的几乎全是地瓜稀饭,干粮袋早瘪了,穿的还是中秋节从家里出发时那一身单薄的衣裳,有的已经破了,口袋里的钱已全部用光,有的早已全数捐献出来,救济了卖儿卖女的新解放区人民。但大家的劲头仍然鼓得很足,心里都非常明白:这艰苦和胜利是紧紧联在一起的。
队伍一踏上崎岖的山路,简直不叫走,像是爬。爬上了山坡,秩序就混乱起来了。有的俘虏往地上一躺,不起来了。呻吟、哭叫,满山有人声。这时,我们的同志苦口婆心地劝说: “同学们,起来吧!翻过山去就宿营了!”
“同学们,山上风大,你们躺下会冻坏的!”
“同学们,你们在战场上没被打死,可不要冻死啊!……”
躺倒的俘虏,有的被感动了,又爬起来;有的接过给他们的一块窝窝头或贴饼子,啃着又朝前走。同志们见那些实在不能走的,就搀扶着,对他们解释我军的政策,讲说他们的前途,有的甚至把俘虏背起来走……
顶着寒风,翻过笔架山,来到了一个新的宿营地。刚到村头,正在扫雪的几个头前设营的同志就来报告:庄子太小,人要全住进房子里不可能,但是,前后左右的村庄都看过了,太分散,不宜设营……
这就是说,我们民兵团的全体同志和看管的俘虏,不能全部进入民房休息,有一部分人要在雪地上露营。听到这消息,有的俘虏就发慌了,总以为这一晚的“罪”该他们受了。但是,事实还是和往常一样,一阵清亮的哨音和口令之后,俘虏们被带进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民房,民兵团的同志们除了岗哨以外,自觉地找一个背风的地方,背靠背地坐在雪地上。这个行动,使俘虏们大吃一惊。他们不能理解我们的行动。有一个俘虏兵借口起来小便,走到门边,问哨兵姜茂寿同志:“同志,你们都是农民,出来干这活不想家吗?”
姜茂寿同志握紧了枪,注视着他说:“同学呀,咱家乡都组织起来了,我们出来支前,家属有人照顾,田地有人代耕,处处受优待,有什么值得可想的……还要行军哩,快去休息吧!”
“老弟,看你这身单薄的衣服,怎能过冬!”说着,这俘虏掏出三块银元,两支钢笔,递给小姜,说:“拿去换件棉衣穿吧!姜茂寿同志眼一瞪,把他的手推开。那俘虏惊奇地望着他,悄声问:
“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打倒蒋介石!”
这俘虏无可奈何,只好把钢笔、银元装进兜里,尿也不撒了,又回去睡下。
姜茂寿同志刚转身,门里又伸出一个头来:“同志呀,你们都没穿军装,像是老百姓呀,你们什么都不要,出来为的什么呀!”
“我们就是翻了身的老百姓。为什么,你看我在站岗,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在许多俘虏眼里,我们这些连棉衣都没穿的“土八路”,应该是“爱财”的。有的俘虏兵开始心怀疑虑,想逃跑,三番五次拿财物收买民兵,要求“给个方便”。全团同志,几乎全都遇到过这种事。三连一班长王延鼎同志先后斥退过十八个俘虏的收买活动。这些事,曾使许多俘虏感慨不已。有一个俘虏说:“你们这些人真怪:卖东西给你们,不买;送礼不收;我们把东西丢在路上,你们拾起来,又归还原主……”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以武装整齐的人民解放军为榜样的,买卖公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每到一地,帮助群众扫院子、打水、喂牲口,做宣传工作。一句话,解放军怎么做,我们也怎么做。在我们团里,也像主力部队一样,轰轰烈烈地开展着立功运动。行起军来,队伍里飘扬着许多奖旗,有上级奖的,有人民群众赠送的:“遵守纪律模范”、“团结如钢”、“完成任务优胜”……许多同志在各方面立下功当了模范;有不少同志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等功臣孙乐胜同志说得好:“咱们虽然是农民,可是在革命战火里,已把落后的‘农民意识’烧掉了啊!” 我们团就是这样,把一批批俘虏,从主力部队的手里接收过来,领着他们到一个适当的地区,进行教育改造。对于其中的广大士兵,我们用在旧社会身受的痛苦引导他们倒出苦水,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我们用解放区的生活和斗争激励他们对新社会、新生活的向往,鼓舞他们推翻旧社会、创造新世界的信心和决心。在他们觉悟的过程中,同志们的模范行动,也起着很大的作用。还在我们翻越笔架山时,部队在山巅上休息,一个被我们同志背上山的负了伤的俘虏,喃喃地对我说:“长官呀,同志呀,我算明白过来了,你们都是好人!我们那些当官的说过,八路军杀俘虏,土八路更厉害,都他妈的骗人!像我这个样子,要是在那边,小命早完了!”说着,连声道谢,眼泪都流出来了。
“还谢什么呢!”他旁边的另一个俘虏说:“伤好了,我们一道参加解放军就是了!”
“对,我们也一道干!另外几个俘虏也附和着,互相搀扶着,向晨光抚拂的笔架山巅登去。
当一批批俘虏兵觉悟了,分别补充到主力部队,不能补入的也分别作了安顿后,我们又再次请求延长服务期限,前去接管新的俘虏。我们曾来回步行或车运在胶济线上、津浦线上。我们的队列里,常常高唱着自己编成的歌子:
翻了身,上前线,
个个都是英雄汉,
浩浩荡荡出山东,
鲁苏豫皖都走遍……
这歌声,一直唱到我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唱到南京解放,唱到蒋家王朝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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