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团政治处调到后勤指挥所来的,负责战勤工作。这天黄昏,我又来到了十连炊事班。用手拨开茅屋窗户上的麦秸,往里一看,炊事员老萧正蹲在灶旁烙高粱面饼。刘司务长昨天就告诉我:老萧病了,发高烧,几次昏倒在锅灶旁。我嘱咐过他让老萧休息,现在老萧怎么还在工作呢!我推开门,一股浓烟扑了出来。原来炊事班为了躲避敌机,不暴露烟火,用麦秸、高粱秆、被子、棉衣等物堵塞了门窗,人就在里面冒着浓烟工作。淮海战场上找不到一片干柴了,全靠刨些湿树根和秫秸来烧,烟也特别多。我走进门去,呛着说:“老萧,你不是病了吗?”他熟悉我的声音,回过脸笑着说:“副主任,你来了!我的病昨晚就好了。现在人手少,前方打得正热火,我怎能躺着听炮响。”他听我说离开饭时间还早,又说:“我们党小组有个决定,宁叫饭等人,不让人等饭……”
老萧,本名萧建章,大家都叫他“老萧”或“老班长”。他是一九四二年入伍的老同志,共产党员。今年四十八岁了。他像连队里的老管家,行军中把菜刀、勺子、铲子、锅盖、抹布、小丝箩等零星东西全背在自己身上。他说这些就是他的“武器”。开过饭,别人都休息了,他东跑跑,西走走,张罗下一餐的饭菜,还抽空给驻地群众扫院、挑水……除非他睡着了,才算闲人。看到他,你就会联想起那些赤胆忠心、埋头在平凡岗位上的同志。正是这些人,在平时保证了战士们吃饱吃好,红光满面;正是这些人,在战场上把米面、菜蔬变成美味的饭菜,又通过炮火的封锁线,送到火线上战士们的手里。有的小青年,看老萧整天乐呵呵的,就逗他说:“老班长!枪响了,你可总在后头转悠,整天为啥这样穷高兴!”这时老萧就回他一句:“小同志,你这话在我这里,可是通不过罗!”
老萧烙着饼,正和我聊,门外飞来一声“冲呀”,进来个浓眉大眼挺腰直背的年轻人— —小赵。他挑着满满的两大桶水,好像肩上全没有东西。腋下还挟了块大青石,那是当案板擀面用的,我在别处已有这个发现。小赵一进门就嚷:
“班长,他们又出阵了,一人带了好多手榴弹!”
“怎么,你心又动啦!他们干他们的,咱们干咱们的,你看锅都快烧炸了。”
“咳,围着锅台转!要不是这里人手少,我真想丢下水桶去……”说着两桶水已倒进缸里了。大概他发现我在屋里,话停住了,向我瞥了一眼,很快就转过脸去,手脚也有点忙乱,挑着空水桶又跑出去了。老萧叫也没有叫住,叹了口气说:“唉,这毛孩子,还没吃早饭哩。” 我在团里就听说这个小赵。他是去年灵陕战役后参军的。在他十二岁那年,父母亲先后死在逃荒途中,唯一的亲人就是比他大四岁的姐姐。我们部队飞渡黄河之前,他姐姐被一个国民党军官糟蹋了。她把破烂衣服脱给小赵说:“好兄弟,记住!为爹娘和姐姐报仇啊!”随即跳进庙门前的水塘里了。诉苦会上,小赵哭成个泪人。整天想着为姐姐报仇。现在看见部队往前开,又动心了。我问老萧:“小赵近来怎么样?还是想去扛枪?”老萧“嗯”了一声,说:“年轻人,性子火,听见枪炮响,心里就痒痒。都拿枪去冲锋,谁做饭……”
这天晚上,我就住在他们炊事班里。前线枪炮声彻夜不停。』我军重重包围在双堆集地区的黄维兵团,正在垂死挣扎。我们部队不分昼夜地鏖战。我想到前线,想到日夜生活在战壕里的同志们,越发觉得后勤工作的繁重。可是,回想这几天在后方看到的情形,又感到兴奋。我检查了各连的炊事房,他们都在“一切为前线”的口号下,想尽了办法来改善生活。这里要我尝尝蒸馍烙饼味道,那里要我尝尝糖包;这个炊事班炸出油条,那个炊事班做了油茶、辣汤、面条、水饺。后勤机关,把杂粮留给自己,细米白面全部送给伤病员和前方。有的连队领到点粗粮,炊事人员又自己扣下吃,送到火线上的,全部是细粮。为了让前方战士吃得可口,炊事人员绞尽了脑汁。有一天,十连吃猪肉包子,老班长想到连里有两个回族战士,专替他们包了十几个牛肉馅的。他们送饭路过浍河时,遇上兄弟连队的几个战士没吃饭。小赵走在老班长前面,就让那几个战士吃包子。那几个战士不知包子馅分两种,摸了些吃着跑了。等老班长从后面赶上来,才发觉被拿走的正是牛肉馅的。他又气又悔,气的是小赵粗心,不该让他们随便拿包子,悔的是他自己没嘱咐小赵。回去现做来不及了,他只好跑向兄弟连队要了些馒头和菜来,并一再向那两个回族战士道歉。晚饭,他特别又向四连伙房借了点牛肉,给那两个回族战士“补”了一顿包子,想了想,还不周到,又写了一封信,再次检讨自己失职。当我听说这件事,分外感动。有这样的炊事员,还担心什么呢!前方战士们,对炊事员们的工作也是一百个满意,一百个称赞。大家不断地给后方人员写信。在十连炊事班,我就看了许多来自战壕里的表扬信、慰问信。有一封信,内容很独特,里边没有表扬和慰问,也没有感谢,只写了这么一件事:有一次,敌机空投了粮食,被围困的敌人从四面八方拥去抢夺,弄得互相践踏和残杀,不知死了多少人。国民党军队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供应断绝了,骡马都快杀尽吃光了,士兵饿得只好向我们投降,讨吃的。一个夜晚,一串串爬进我们的战壕……大家一听这故事,都不觉自豪地喊:“我们的饭菜也成了炮弹啦!”我笑着问小赵:“炊事员能打国民党不?”小赵憨厚地笑了。
几天之后,我又看到了这个年轻人。这天天气很冷,空气黄橙橙的,像要凝结住了。但是十连战壕却是热烘烘的,战士们拿起油条馒头大咬大嚼,司务长扯起嗓子喊:“同志们慢慢吃,打开以后,下一顿说不定一时送不上来。”战士们说:“炮一响,就要干掉狗日的! 中饭完了,就给我们准备夜饭吧。”闹腾声里,忽然一声“冲呀——”,小赵来了,他一身灰土满脸汗,一根扁担两只桶,晃悠晃悠的,风吹一般快。左面木桶给子弹穿了个窟窿,用棉絮塞着,汤往外渗。战士们喊着:“小赵!小赵!”笑着围了上去。小赵说:“快拿碗来,盛胡辣汤喝。”老班长说:“对!让同志们喝口暖呼呼的,防个伤风感冒,身强力壮杀敌人。” 一会,一个个捧着搪瓷碗哧溜溜地喝起胡辣汤来。一个个头上冒汗,脸上闪光。壕里一阵阵哄笑,像把冷空气也融化了。看吧,我们条条沟,条条壕,座座村庄,无处不是这样沸腾着,无处不是在准备迎接大决战胜利的到来!
随着战役时间的延长,炊事员们一个个熬得眼发红。就连原来又黑又胖的小赵,也面黄肌瘦了。越来越艰巨的任务,更使他们操心。这时,敌人见我们吃饭就眼红,飞机拚命炸我们的后方,浍河浮桥南北一带,白天黑夜不断被敌机轰炸、扫射。常常把装满水的锅打翻在地上,把正送往阵地的饭菜抛上半天。有些炊事班伤亡增加,人手更少了。但是,他们像前沿的战士一样,不松劲,日夜苦战。为了不让飞机找见目标,炊事员们发明了“无烟灶”。在厨房外安装一根长管,把烟引得远远的散开。或者在墙壁上插许多小管,让灶烟贴着墙分散开。因为有人出出进进,夜晚火光常从门口漏出去,他们就创造了“双层门”,开这层,关那层,火光总是被关在屋里。往前线送饭,多去一些人,多做些饭菜,多准备几副担子,路上被炸烂了一副,还有一副。不好通过的封锁线,夜晚过。炊事员们把自己的棉被、大衣,全都拿出来包在饭菜挑子上,保证部队吃热饭喝热汤。
一切为了胜利,一切为了前线。炊事员日夜战斗在锅灶旁,往返在通向前沿的道路上。 这一天,前方指挥部传来命令:今晚向黄维兵团发起总攻,下午四点钟以前,必须把晚饭送到前沿。十连炊事班接到命令,立即忙碌起来。三点钟,饭菜全部做齐了。出发前先开饭,几个炊事员摸个高粱窝窝,连菜也不要,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老班长从饭筐里拿出四根油条,分给小赵和另一个炊事员,他俩趁老班长一转脸,又把四根油条放进筐里,啃着高粱窝窝,挑起饭菜出发了。
大家顶着皖北平原十二月的寒风,踩着小雪般的霜花向前急走。离浍河浮桥还有一里多路,突然,呜呜呜——三四架敌机带着凄厉的呼啸,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下就盯上了我们。我走在炊事担子最后,见情况不妙,刚叫了声:“隐蔽!”咯咯咯——一串串长烟,扫了过来。我像是被猛推了一把,倒在地上。接着被浓烟烈火吞没了。
等我睁开眼看看,老萧正伏在饭桶上,他那高大的身躯像一尊塑像,眼里仇恨的光直射天空。鲜血已染红了他的头发和衣襟,啊,他负重伤了。“老萧!老萧!”我一边唤,一边上前替他包扎。
“副主任, ……几……几点啦?”老萧喘着气,吃力地问。
我一看表,三点半了。前沿同志在等待我们,胜利在等待我们,围攻李围子的战斗就要开始了。但我没把时间告诉他,我叫通信员赶快背他到救护所去。可是老萧紧紧护卫着饭桶,手里握紧扁担,摇晃着站了起来,他已从我的神色看出时间来了。他发怒似的叫道:“快把饭送到前沿,快……”
走在前头的小赵已奔了回来,头发蓬乱,棉衣给炮弹撕烂了,白花花的棉花迎风飘飞,汗和灰土涂得几乎认不出他来了。这时,老萧脸色逐渐苍白,声音也逐渐微弱。他看见了小赵,声唤道:“小赵,快!快……”
“班长,你!你……”
“别管我,快,快挑去!老萧从牙板里迸出了这样几个字,严厉的目光盯着小赵的脸。 “班长,我懂,我懂!”小赵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个年轻人的脸色,忽然变得这么威严、这么坚定,仇恨已填满了他的胸膛。他挑起几副加到一起的重担子,挺腰直背,头也不回地直向前沿阵地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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