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战役已进展到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阶段。我军为了集中优势兵力,迅速逐个地歼灭敌人,我们华东野战军第三纵队,奉命由围歼杜聿明集团的战斗行列里撤出,前去南线配合中原野战军歼灭黄维兵团。
经过三夜急行军,部队于十二月十三日拂晓前,到达宿县靳县集以西地区集结待命。我随师、团首长策马赶到中野六纵队指挥所接受任务。
首长们正在开会,听说我们来了,都笑着迎出门来。意外的是,我们纵队的孙继先司令员也在当中。他们和我们一一握手问候之后,六纵队王近山司令员欢快地说:“你们来得正好呀!具体任务,请你们孙司令员布置。不过有一条:你们刚到就要打仗,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可不许客气!”说完,哈哈地笑起来。
六纵队的首长们走后,孙司令员把一张标好了的敌我态势图铺在地上。图上,大圈套小圈,箭头对圈圈;醒目的点、线符号,勾画出我军在这场决战中即将全歼敌人的大好形势。司令员告诉我们,经过中野兄弟部队十昼夜的“剥皮战”,敌人只剩下最后一道防线了。黄维为了死守待援,摊出了他最后一张“王牌”——五十四团,作为其小马庄兵团部的东南屏障。这个团,本是整十一师的主力,一向以“老虎团”自命。为了彻底消灭黄维兵团,司令员把“打虎”的突击任务交给了我们“洛阳营”。
孙司令员对我们说:“要知道,全纵队就是你们一个营参加突击。在这个方向,你们不仅代表着我们三纵队,而且也是代表着华东野战军参战的。和你们并肩突击的,是中野最擅长攻坚的部队,是在全歼国民党军第十五‘绥靖区’、活捉特务头子康泽的襄樊战役中,斩劈三关,首长突破襄阳城防的特功部队。因此,我要求你们:第一,要首先打进去。只有首先打进去,才是对兄弟部队最大的支援。告诉全体指战员,不要有任何顾虑,全纵队的炮火都来支援你们;如果你们团的两个营作二梯队不够,全纵队都是你们的二梯队。第二,要虚心向兄弟部队学习,主动搞好团结;战斗中的缴获,全部送交兄弟部队,不许任何人打‘埋伏’!”
司令员的指示,使我意识到:这一仗,不仅是一个攻坚仗、歼灭仗,而且是一个“团结仗”;只有与兄弟部队团结好,协同配合好,才能取得最圆满、最彻底的胜利。司令员的指示,使我再次记起了我们华野和中野两支大军传统的战斗友谊。在扩建中原解放区的光荣任务中,我们曾并肩前进在陇海和平汉两条铁路线上,一同歼灭了敌军整三师,一道攻打过确山城,一道夺取了中原重镇——洛阳。在我们光辉的“洛阳营”的红旗上,同样染着中野老大哥的鲜血。中野兄弟部队的英雄事迹,严明的政策纪律,民主团结的作风,艰苦朴素的精神,以及灵活的战术、善于总结经验的优点,一直使我留着深刻的印象。记得这年五六月间,两大野战军互相慰问时,曾写下那么些深情的语句。华野说:“我们一回忆起华东战场处在敌人‘重点进攻’下的紧张形势和艰苦的战斗生活,便自然的衷心感谢各解放区军民对我们的支援和配合,尤其是华东的亲邻和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兄弟兵团——刘、邓大军。”中野说: “我们和华东兵团互相配合最为密切,像左右手一样地打击敌人……今天,我们已屹立在大别山上,毛主席授给我们的利剑已插进敌人的心脏,这与你们的胜利战斗是分不开的。”
是的,我们两大野战军,在毛主席英明的战略方针指导下,从战略的策应、战役的配合,到战斗的协同,一直是心连着心,像左右手一样地打击敌人,因而总是胜利接着胜利。如今我们两个营,将在一条战壕里肩并着肩和敌人的一支“王牌”部队作战,这不又是两大野战军为全歼蒋军主力于长江以北而密切协同的缩影么!我军是有着开展革命英雄主义竞赛的优良传统的,所以我想,当孙司令员在叮嘱我们好好学习兄弟部队的长处的时候,也许中野六纵队的首长,也在要求他们参战的“襄阳突击营”:“你们要把刺刀磨快些,把仗打得漂亮些,要首先打进去!……”想到这一切,我浑身充满了杀敌的力量。
我们飞快地赶到前沿,兄弟部队的旅、团首长热情地陪同我们去看地形。一进入阵地,就是一阵扑鼻的泥土香。刚刚挖好的堑壕,弯弯曲曲,上宽下窄,壕壁像刀切一样整齐。两侧排出大大小小的地堡、防空洞、掩蔽部和指挥所,壕底隔不多远就有一个小小的水井,壕内还有用弹药箱做成的标语牌和路标。这么正规的野战工事,真使人有“阵地之家”之感。它告诉我,兄弟部队在野外攻坚战中,已把土工作业的重要性提到保证攻击胜利的高度了。等我到前面看过地形,更觉得兄弟部队这种战术思想是很高明的。因为敌人那个凶险的“老虎窝”,四周有圩墙,墙外有圩沟,沟外伸出六组三角形集团堡,有交通沟接连。明暗子母堡像鱼鳞片片,圩墙上的火力点像蜂窝。在这样敌火密布的开阔地上运动接敌,如果没有近迫作业,要付出多少血的代价啊!如果没有这样精心构筑的工事,又如何对付敌人的反扑和突围呢!
旅、团首长详细地介绍了情况,和我们一同选择了突击点,研究了协同动作,并把这些堑壕和工事一一交给我们使用,最后又问我们还有什么困难。
我想,首长们已经考虑得很周到,兄弟部队已为我们安排了可能的一切,还能有什么要求呢?我计算了一下时间:部队要拂晓前才能赶到,白天又不便作业,下午就要发起攻击,因此无法完成冲锋出发堑壕的挖掘;根据地形而又必须在距离七八十米处挖一条由东北绕向西南的弧形冲锋出发堑壕。但是,这个困难应该由我们自己设法解决,因为兄弟部队在天明前才把这些工事挖成,还没得到适当的休息,而且他们也需要构筑自己的冲锋出发堑壕,怎好再向他们提困难呢?特别是如今每前进一步,都加重一分对敌人致命的威胁,敌人必然会拚死反扑,所以即使在夜间进行近迫作业,也一定要付出血的代价,能再让连续苦战了十几昼夜的兄弟部队去为我们安排胜利吗?
我正在思索怎样去解决这个问题,李德生旅长看出了我内心的矛盾,催促说:“一点不要客气,凡是有条件办到的,一定全力以赴帮助你们。”因此,我考虑再三,还是提了。我刚说完,首长就干脆地说:“是呀,没有这一项准备工作怎么行呢-…”原来兄弟部队已经作了准备,要继续帮助我们。
下半夜,我赶到阵地前沿,果然,一条很理想的一百五十米长的堑壕,已按要求出现了;兄弟部队还在守护着。
我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 向中野的同志们致谢。 一位同志却谦逊而又憨厚地笑着说: “没什么,天一擦黑,我们就每人背一块门板,爬到这里来作业了。……”
“敌情怎样?”我不安地问。
“‘老虎’的鼻子还满灵哩!我们开始动作后,不一会儿,敌人的机枪、小炮就盖过来了,还有小分队袭扰。”他轻蔑地说,“这都是家常便饭了,我们的‘土飞机’、‘土坦克’ 一齐出动,才叫他们好看呢!嘿嘿……”
我无意中敲了敲壕沟的边沿,梆梆响。这是冻土啊!更加意识到这段堑壕的挖掘不是轻而易举的。在这些平凡朴质的言谈里,坦直憨厚的笑容里,寄寓着多么坚强的力量,潜藏着多少惊人的奇迹!这不正是人民战士的英雄本色和刘、邓大军最优异的传统作风么!
拂晓前,我们的部队到了。中野兄弟部队的炊事员同志就把烙得又黄又香的油饼送来,你要推让, 他们就往你手里塞。 纵队文工团的十几个团员齐声高呼:“向兄弟部队学习!” “发扬‘洛阳营’的光荣传统!”“坚决消灭‘老虎团’!”……这口号喊得我们热血直沸腾。战士们全都憋着满身劲。 这时, 在我们的心中,只有一个共同的意愿:首先打进去,砸烂 “老虎团”!
联合指挥机构建立起来了,我们营归兄弟部队的团指挥所指挥,两支兄弟部队已经结成为一个战斗的整体。
从十四日下午四点多钟开始,我强大的炮兵对准敌人的工事轰击了一个多小时,为突击部队开辟进攻道路,压制敌人的火力。
天还没黑,在西面团指挥所上空,升起了一组火花。这是攻击信号。我赶忙命令司号员吹号。
司号员小郭负了重伤,但是,他仍然倚着堑壕壁,很困难的站起来,左手按着小腹,右手把号对准嘴巴,“打——”的一声,突然倒下了。但这一声号响,报告了兄弟部队:我们 “洛阳营”开始动作了。
爆破员尹宝勤,在浓烟烈火中完成爆破和侦察任务回来,报告圩沟不深,可以两路同时突击。我立即大声命令“红一连”副连长:“刘绪湘,按计划突!进去后注意和兄弟部队取得联系。”一连的两个排几乎同时跃出堑壕,三排冲向三角堡,一排直扑核心据点,二排跟进。紧接着,教导员孙即明带着二连上来了。他见突击连打进去了,把驳壳枪向上空一举: “二连同志们,跟我上!”
右前方三角堡的敌人,立即封锁了二连的前进道路,也封锁了我们的堑壕的出击口。我军强大的炮火如同及时雨,很快就压制了敌人的火力。二连又继续冲锋了。但是,教导员却已中了敌人的子弹倒下。当同志们抢救时,他用最后一口气鼓舞大家:“同志们,不要管我,勇猛地冲啊,坚决消灭‘老虎团’!接着又艰难地挥手指着“襄阳突击营”那边,嘴巴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再次提醒大家:只有首先打进去,才是对兄弟部队有力的支援!
我立即命令三连马上消灭右前方集团堡里的敌人,保障后续部队投入战斗。
这时,我们都很关心兄弟部队的行动,因为他们是先我们开始攻击准备的,敌人对他们是更加注意的,防御必然更加严密,反扑更加猛烈;而我们的行动,能否有力地策应和支援他们呢?在他们那个突击方向,从攻击三角堡到突破圩墙,战斗一直是很激烈的,“发射筒” 抛射的炸药,像闷雷一样怒吼不停。后来听说:他们冲在最前面的也是第一连。当他们的第三排在突破口内打退敌人两次反扑后,只剩下三个同志时,小战士李正全同志说:“我们三个人是三个班的,应该有一个‘头’才好,我提议老同志刘乃江当班长。”庄金凤同志赞成。刘乃江同志便挺身而出,马上集中炸药和手榴弹,掩护小李、小庄去搜拣敌人尸体上的弹药,对付敌人新的反扑。不久,拣来的弹药又耗尽了,他们便端起了刺刀……这时,二连二排增援上来了。
他们正在用篮子提着手榴弹成批地向敌人投掷,沿着南圩墙向西发展的我营一连一、三排,不断地吹着口哨,迅速与他们会合了,立即打退了敌人的反扑,共同向敌人追去。
我军的勇猛冲锋,已对敌人形成了包围。但是,敌人还拚命的挣扎。二连“陈金合班” 的战士李景坤同志,从交通沟迂回到了敌人的背后,抓住了敌人的机枪,而不知死活的家伙还在扣扳机;有个同志已经掐住了敌炮手的脖子,他还把手里的炮弹装进了炮膛。敌人还妄想把我军赶出圩去,把我们与兄弟部队割裂开来,多次端着刺刀和我们较量,但他们的刺刀哪有我们的锋利,他们那些腐败的雇佣兵又怎能抵得住我们这些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战士的打击。我们战士那种打“虎”的英雄气概,压倒了一切。负了重伤的同志,坚持不下火线,特别是那一贯艰苦勤劳、战斗勇敢的十七岁的小朱东,左臂已被敌人机枪打断,还挥动着仅有的一只胳膊,向敌人投掷手榴弹。谁都明白:我们顶住了敌人,吸引了敌人的火力,兄弟部队就好发展了!这不就是我军的光荣传统么!为了更好地配合英雄的兄弟部队作战,谁不愿以更大的胜利作为会师的见面礼呢!不管“老虎团”怎样咆哮、反扑、挣扎,一定要把它打死、砸烂!
果然,不大功夫,从据点里和三连那个方向,先后押下来了几十个俘虏,有的像灶洞里拖出来的夜猫子一样。“老虎”终于现了原形。
这时,三营九连到达,我们立即命令他们插西北角,断敌后路。我强大的炮兵火力一直在引导他们前进!
不到一刻钟,核心据点西北角上空,出现了三颗红色信号弹。这是九连胜利占领阵地的信号,也是要求炮火延伸支援的信号。一瞬间,我强大的炮火又遮天盖地地在这个据点与敌兵团部之间构成了一道火墙。这炮火立即把这个战斗带入了歼敌的最高潮。到处是复仇的吼声,到处是爆炸声。
前后不过一个小时,我们和“襄阳突击营”这一双铁拳,就狠狠地把“老虎团”砸得稀烂,黄维最后的一道防线被突破了、摧毁了。第二天黄昏后,敌人十二兵团残部在“跳墙” 时被我军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歼灭了。后来,就连黄维这个“老虎头”也进了我军的俘虏营。
战斗结束,我们立即清点了战利品,在纵队一位首长的主持下,全部移交给中野兄弟部队。
十六日晚上,我们又出发回北线去继续歼敌。一路上,再次受到中野老大哥们的盛情接待,松软的白馒头,温暖的房舍,憨厚的笑容,朴质的言谈……又勾起了我和他们并肩作战时的一切最美好的回忆。伟大的同志爱,使我们更深地理解到:团结就是力量,我们带着更大的力量,去消灭淮海战场上最后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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