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营的阵地杨大庄,烟硝弥漫,连庄上的房屋、树木都看不见了。敌机满天转,炸弹、炮弹连成串,黄维正用他残余的全部机动力量,孤注一掷地冲向杨大庄。我军守住杨大庄,就等于把黄维现存的十万人马,一脚踢进坟墓!
当时,我们八连守在杨大庄的侧后,也吃了不少炮弹,和团指挥所联系的电话也不通了,连长高银堂急得直叫:“电话员!电话员!电话员!”电话员在炮火中跑来爬去,也没有接通。突然通信员韩德胜叫了一声:“团部来人了!”我向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人从硝烟里钻出来。连长和我高兴地快步迎了上去。走近一看,原来是团部的侦察员。他满脸泥土,鼻子、眼睛也分不清了,跑得满头是汗,浑身是水,气喘吁吁地向我们说:“连长……指导员,团长……命令,你们八连快……快跑步,增……增援杨大庄!”
高连长没等侦察员说完,手向后一挥:“跑步!奔向杨大庄。”
通信员小韩,使出浑身力气,向连队呼叫着:“跑步!跑步!”全连的人,像离开弓弦的箭,飕飕地跳出掩体奔跑上去。
团部侦察员喘着气,和我们并肩跑着,并继续说:“敌人……要突围,马围子的敌人,向我们团攻……攻了五次啦!团指挥所也成了前……沿,裴副团长带着我们侦察排和警卫班 ……正在那里阻击!”
高连长见他满嘴白沫,话不成句,就对他说:“歇口气,慢慢地说。正面一营的情况怎么样?”
“坦克!坦克!”通信员的叫声,把侦察员的话打断了。连长和我只顾跑着听侦察员传达命令,没有注意左前方的情况。听见通信员小韩在叫,抬头一看,远处有五六辆坦克迎面开来。坦克炮塔上火光闪闪,一阵猛烈的机关枪和排炮向我们打来。高连长立刻指挥大家卧倒,随即喊道:“爆破组!炸掉它!炸掉它!”
高连长是个火性子,打仗猛,决心下得果断。他立即带着爆破组,向敌人的坦克扑去,不幸刚跑出几步,就被坦克火力击中,倒了下去。我赶忙上去抱起他,他只说了声:“炸……” 手往坦克一指,头就垂了下去,那只手仍指着远处的坦克,指着前方的杨大庄。
第二爆破组上来了。九班长李振华,两手握着两个反坦克手榴弹,顺着连长手指的方向,向坦克爬去。就在这紧急关头,背后咚咚咚一阵震天响,我们的炮兵开炮了。霎时,坦克给炮烟遮住,吓得扭头就跑。乘此机会,我向后喊了一声:“跑步!”
紧跑,快跑,烟里钻,土里滚,我们全连终于接近了杨大庄。庄里响着激烈的枪声,喊杀声,一个挎红十字包的卫生员,驮着个伤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那伤员叫嚷着:“放下我,放下我……”卫生员不理他,抢上来一步,气喘吁吁地向我说:“指导员,快呀,快呀!敌人冲进庄了!……”
我也顾不得再问,带着连队冲进了庄里。一冲进去,迎头就碰上了一股敌人。敌人见我们一个个头戴钢盔,一色的三八式上着明晃晃的刺刀,一时弄不清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趁敌人惊惶的时候,我跟着战士们杀上前去。有个敌军官,一手持着卡宾枪,一手握着短枪,看我奔过去,边退边向我开枪。大概这家伙吓昏了,打了好几枪,也没打中我;我追上去,向他捅了一刺刀,没刺中,他往后一退,正好退到一口水井旁,两臂一张,嚎叫了一声,掉进了深井里。
我们全连战士横冲直撞,拚杀了一阵,把冲进庄里的敌人硬赶了出去。喊杀声渐渐平息了,该迅速整理部队,找一营的指挥所,我便在村口一个塌了半边的掩蔽部前停下,吩咐通信员小韩,通知各排马上修补工事,准备迎击敌人。
小韩应声跑去后,迎面跑过来两个人。他们各持一长一短两支枪,皮带上还插着手榴弹,不像战士,又不像指挥员,脸被炮烟熏得乌黑。走近一看,才认出其中一个是一营二连的文化干事侯联锡同志。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说: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再晚一步,就麻烦了!”
我问他:“营指挥所在哪?快领我去!”
“营长负重伤抬下去了!教导员牺牲了!连的干部也都伤亡了!全营只剩下三十几个人,大选我做指挥员。”
和文化干事一块来的那个同志也自我介绍说:“我是团部炮连的,叫姚成志,也是同志们选的指挥员。现在,你们连来增援,你是连指导员,我们听从你的指挥。”
情况这么紧,一营的损失这么大,我连高连长也牺牲了,单指挥一个连我都有点担心,又加进一营三十几位同志,还有炮兵,怎么指挥呢?我向姚成志说:
“同志,指挥炮兵,我没有经验,还是你指挥吧!”
“嗨!”姚成志手一挥,“我们六门迫击炮,只剩下五发炮弹,还算什么炮兵!同志们都已改装了,每人一支枪、八个手榴弹,人数不多,也顶个步兵排,你就把我们当步兵来指挥吧!”
面对着这样的同志,我还有什么说的呢!只有我们革命的部队,才有这种打不垮、摧不毁的精神,我只好向他们说:“同志,我们共同继续战斗吧1随即给他们分配了任务,同时叫程林科和齐曹小两人迅速找到团部,向团首长汇报并请示。
他俩刚走,敌人又开始进攻了。炮烟呛得我透不过气来,坦克把土地震得嗦嗦发抖。敌人是想趁我们立足未稳,再次攻占杨大庄。我们寸土不让,硬是用手榴弹,把从正面突上来的敌人反扑下去。敌人不甘心,集中火力、兵力压向我三排阵地。我想到应该有一个人代理连长,立刻派通信员把一排长叫来。他跑来后,刚和我说了两句话,一发炮弹在身旁爆炸了。 ……
等我苏醒过来,才知自己负了伤,一排长牺牲了。想到三排那边情况危急,我便跌跌撞撞往那里跑。这时,通信员小韩背着重伤的三排副跑来。我一看更着急,三排的正副排长都伤亡了,那边已经没人指挥了。
我问小韩:“三排的情况怎么样?”
“很好,很好!”他放下昏迷的三排副,气喘喘地说,“我看没人指挥,向九班长说,是你的命令,叫他代理排长!”
“对,对,完全做得对!”我感激地望着小韩。常听同志们说,优秀的通信员,在火线上顶半个指挥员,这话千真万确!我让小韩把三排副背到隐蔽的地方,就向三排跑去。
进攻三排的敌人,已被打退了。几辆坦克还仗着它的乌龟壳,硬钉在不远处,拚命地向三排阵地轰击。我绕过坦克封锁的道路,沿着被打塌的交通沟,到了三排。小韩替我指定的代理排长李振华,一看见我,眉开眼笑地说:
“指导员,你来就好啦!你就在这儿指挥吧,我……”他抓起两个手榴弹,就要向敌人的坦克爬去。
“李振华!”我叫住他说,“你现在是排长,排长不光是自己去拚手榴弹!”
“指导员,我……我不会指挥一个排,还是让我去炸掉敌人的坦克吧!”
我严肃地说:“你现在是代理排长!若是我牺牲了,你不光指挥这个排,还要指挥全连,一营战到只剩三十余人,不是由文化干事指挥吗!”
正说着,敌人又攻上来了。李振华两眼向左右一扫,大喊了一声:“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火!”这声音响亮、清脆,把战士的眼光全吸引住,等待他的命令。
黑压压的敌人,在坦克的掩护下,呼叫着拥上来。二百米、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三十米……
“打!李振华猛喊一声,扬手飞出去一个手榴弹。霎时,阵地前像筑起一道火墙。敌人的呼叫声没有了,坦克冲上来,想给动摇的敌人助威, 突然几声惊天动地的响声,我们的 “飞雷”在坦克群里爆炸了。敌人的坦克,最怕这种“新武器”,便扭转头逃跑了。
敌人被打退,战场又平静了。炮烟散去了,三排阵地前,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敌尸,尸体堆中伸出一根打弯了的机枪管,上面挂着一顶军官帽子,正在随风摇动。
李振华拍打着满身尘土,咧开嘴笑着。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声:“抓紧时机修筑工事!” 就离开三排阵地。一阵风吹来,我感觉到右胁刺疼,到这时才发现,原来挂彩以后流到棉衣外的血,已冻成了硬块。
通信员小韩,见我伤势不轻,走动不便,他没让我吩咐,就把各个阵地的情况了解了一番,回来,一面摸起断了把的铁锨修补工事,一面向我说:“指导员,你放心好啦,咱们能顶得住,全盘加起来,还有一百二十几个人呢!各班正在修工事,捡子弹。”
我并不担心阵地守不住,焦急的是和上级联络不上,电话接不通。想到班、排的指挥人员都是新指定的,决定趁此机会,开个“碰头会”,研究一下战术,交流交流经验。便让小韩通知各排的干部前来。
经过一场恶战,大家坐在一块,真像久别重逢的亲人。要是在平时,该有多少话说呀!现在只是相互看看、笑笑,就比任何话都有力。文化干事侯联锡,掏出几支压扁了的纸烟,分给大家。可是,那烟全被汗浸湿了,吸不着火,只好撮开掺在姚成志的杂拌烟里,用烟锅轮流抽着,交谈着。我在想:被围困的黄维,现在恐怕也正在为杨大庄开军事会议吧!敌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攻不破的杨大庄,沉着顽强地指挥着战斗的,竟是这么一些人——指导员,文化干事和一些刚刚升任排长的战士。
我们正谈着,团部派侦察员来了。同来的还有旅部的便衣排,带来了一些迫击炮弹。炮兵连的姚成志高兴地说:“这下子行啦,我们那六门炮,又能轰一阵啦!”他听说炮弹不多,只二十发,他把手往前一伸说:“不少,不少,五发打一个冲锋,五四得二十,还能打它四次冲锋!单凭炮弹多,算不了优秀的射手!”
姚成志几句话,说得大家浑身是劲。完全对,决定胜负的不是炮弹,而是我们这些英勇顽强的革命战士。我向侦察员说:
“回去报告团长,杨大庄守得住!”
“团首长指示你们边打边整顿,一定要保持组织的健全!不能硬拚,要讲战术!”
旅部来的便衣排长接上说:“旅长命令你们一定要坚持到天黑!”
文化干事说:“我们一营,剩下一兵一卒,也不退出杨大庄!你快回去向旅长报告,我们能坚持到天黑!”
旅部的便衣排长说:“我们不回旅部了。旅长命令,我们排投入杨大庄的战斗!”
便衣排是旅首长得力的助手,侦察、通信、传递紧急命令,全靠这群“虎将”,现在派来参战,这不仅说明杨大庄的重要,也说明首长的决心。战斗中,得不到上级的指示,意志再坚定的人,心中也免不了空荡荡的。现在得到了指示,增加了炮弹和兵力,我心里格外喜悦,立刻让大家分头回去,把首长的指示传达给每个人,准备应付更残酷的战斗!
阵地上霎时活跃起来,轻伤员包扎好伤口,坚持挖工事;重伤员从掩蔽部爬出来,有的人在石头上、鞋底上磨刺刀;有的人到处爬着拣弹药。三班长从土里扒出一麻袋馒头,看来是早饭时剩下的。我让小韩分出一半,用炮弹箱盛着,给一营的同志们送去。
一营的阵地上,已经没有一处完整的工事了,战士们有的蹲在炸弹坑里,有的伏在墙基角。在一个池塘旁边,冰块被炮弹炸得满处都是,几个战士正在拣冰块吃。从同志们的脸上、身上,可以看出战斗的激烈和残酷,每个人的衣服都破了,几乎所有人的头上、手臂上都缠着绷带,个个脸上都是泥土。他们吃着冰块和馒头,向我讲着和敌人搏斗的情景。一个战士指指旁边的一个同志说:“他是二连的三班长,他们排就剩下他一个人守着全排的阵地,打垮了敌人一个排的两次进攻!”
三班长打断他的话,说:“去你的吧!这儿又不是开评功大会!”他啃了口馒头,向我说: “指导员啊!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这一仗,第一功要算你们八连的!”
旁边有个小鬼,拿着个馒头,只是流泪。文化干事侯联锡对我讲:“指导员,小鬼是三连的通信员,三连指导员牺牲后,他一边抹泪,一边扔手榴弹。”小鬼听到说指导员,又触动了他的心,竟失声痛哭了。我撩起衣角,替他擦擦脸,又安慰他说:“小同志,别哭啦!我们坚决守住杨大庄的阵地,叫敌人无法突破,才对得起牺牲的同志!”
敌人的飞机又临空了!一架、两架、三架……数不清多少架了。这是敌人又一次发动进攻的信号。我向侯联锡交代了几句,返回原地。还未跳进工事,炮弹就在左右轰响起来。天空霎时变灰,白茫茫的太阳,看起来倒像一轮月亮,朦朦胧胧挂在空中。敌人炮火延伸后,我们从掩蔽处钻出来,已经找不着堑壕了。透过烟雾向前看,敌人的坦克成群结队,向着我们冲来了。坦克后面的步兵,黑麻麻的,像蚂蚁出洞,从马围子到三官庙,从三官庙到大王庄,全都连成了片。最前面的分成三个箭头,同时向着九连、团指挥所和我们的方向。看样子,黄维把老本全拿出来了!
杨大庄能不能守住,成败在此一举了。我方除了那挺重机枪不停地射击,战士们都不放枪了,有的握着装上刺刀的步枪,挺立在那里;有的把一大堆手榴弹摆在面前。通信员小韩的小马枪也不见了,全身挂满了手榴弹。旅部来的便衣排,姚成志指挥的炮兵,全都准备好手榴弹。在杨大庄的阵地上,响彻了“与阵地共存亡”的呼声。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我们背后的大炮响了。谁也没看清,那第一排炮的炮弹落在何处,好像眨眼之间,进攻的敌人全给埋入炮火中。我从参加革命以来,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强大的炮火!那气势,那密度,不仅出于敌人的意料之外,就连我们也吃惊。我心里直叫“ 好炮火!好炮火!……”
“指导员!”姚成志大声向我叫着,“咱们也凑凑热闹吧!”
“不行!不行!”我大声叫着。
敌人的阵势虽被炮火轰乱了,但是,仍有好大一群敌人,随着坦克,死命地攻来。我们的阵地,已经不是固定的堑壕了,而是随时可以选择的弹坑。战士们呼叫着,从这个弹坑跑向另一个弹坑,闪过坦克,利用凸凹不平的地形,集中火力向敌人的步兵射击。敌人的坦克此时已失去了作用。敌军官看见我们端着亮闪的刺刀冲上去,扭头就跑,那些被逼着冲上来的士兵,也吓得往回溜。趁此机会,我喊了一声:“三排!跟我冲!”李振华带着三排,跟着我向右侧猛扑过去,支援处境危急的一、二排。敌人看我们人不多,溃退下去的又回头冲上来。我忽然想起旅部送来的二十发炮弹,刚要向姚成志喊开炮,只听他叫了一声,迫击炮已经响了,冲上来的敌人,又被压了下去。一营的文化干事侯联锡,看见三排这边出击,也带着十几个人,从村头插过来,两面一兜,手榴弹炸,冲锋枪扫,把冲进一排阵地的一百多敌人,全部包围消灭了。
一阵激烈的混战后,杀声平息了,敌人又被打退了。听听远处团指挥所那边的枪声,可以判断敌人也被打退了。这一阵拚杀,我们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又牺牲了许多同志,却把敌人的气焰彻底地打了下去,敌人已无力再向我们进攻了。
天黑了下来,战场平静了。电话员从团指挥所牵来一条电线,迅速地把电话接通,对我说:“指导员,团长找你讲话!”
“情况很好吧!”拿起电话,耳机里传来伊团长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像平时那样亲切、平静。
“很好,很好!”我连声地回答着。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阵难过,“团长,连队伤亡很大!连长牺牲,排的干部都打光了……”想到一个个倒下的同志,我的话咽住了。
“是啊!同志,我们团今天确实打得很硬!”团长沉默了一下,又兴奋地说,“你们要知道,今天这一仗,把蒋介石五大主力之一的十八军的三个团打光啦!这个帐,还不能单从消灭敌人多少来算,要算大帐!今天以前,黄维还幻想从包围圈里突出去,可是杨大庄这一仗,彻底打破了黄维的幻想,连敌人也自知整个兵团覆灭的日子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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