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赶到南坪集时,天已经黑了。走进指挥所所在地的一间草房,看见旅长刘锋、政委胡荣贵、副旅长徐其孝和参谋长王砚泉正围在一起研究情况。从跳动的烛光里,我看到旅首长们的脸上闪动着兴奋的神情,好像正面临着一件喜事。
刘旅长招呼我们围到桌子四周,笑呵呵地说:“你们不是要求担任最艰巨的任务么,现在任务来了!总前委认为淝河、涡河之间,地区狭窄,不便于大兵团作战,决定利用黄维兵团急进的企图,诱敌深入到浍河以南对我们更有利的地区作战,创造战机,歼灭敌人。我们纵队只留少量部队在罗集一带迟滞敌人前进,纵队主力转移到浍河一线阻击敌人。所以,让你们又返回到这里来。”王参谋长接着指着地图说:“你们看,这里是杜聿明、邱清泉、李弥三个兵团,紧缩在徐州不易割裂;这里是李延年、刘汝明两个兵团,在任桥、花庄集迟迟不前;黄维呢?在这一带。”他的手指向浍河南岸,“这个志大才疏的家伙,急于北援徐州,已经冲到这块突出孤立地带来了。总前委给我们四纵的任务是正面阻击黄维兵团,不使它向徐州靠拢,为中野主力争取充裕的时间进行机动,完成对敌人的合围。”我团参谋长崔秀楠迫不及待地问他旁边的徐副旅长:“我们旅的任务呢?”徐副旅长说:“我们旅的防御正面从大王庙、南坪集到东坪集,大约三十华里。黄维兵团辖十军、十四军、八十五军、号称五大主力之一的十八军,加上第四快速纵队,共十二万人。我们呢,二十七个连!是伸开巴掌用十个指头去戳敌人呢,还是攥起拳头揍敌人呢?”
徐副旅长的话引导着我们深思。在阻击战中,向来都是以少抗多。但是这一次,如果把二十多个连摆在将近三十华里的一线,面对狗急跳墙的敌人,完成阻击任务是有困难的。大家纷纷议论着,只有刘旅长不说话,一支接一支地抽香烟,听着大家的发言。后来,他和胡政委交换了一下意见,突然高声向大家说:“必须在三十华里的正面上实行重点防御!刘旅长丢掉烟蒂,指着地图上一个村镇标志说:“重点在这里:南坪集!必须在南坪集形成强大的拳头。敌人行动离不开公路,渡河离不开桥梁,而南坪集位于蒙宿公路上,背靠浍河。浍河水深不可徒涉,附近只有南坪集有一座坚固的石桥,因此这是敌人必经之地。我们就以主要兵力在此扼守三昼夜!”
“敌人如果采取迂回……”有人小声地提出了疑问。
刘旅长不待他说完,就插言道:“黄维很重视书本知识,他不会打破常规。不首先进攻南坪集,而进攻别的地方,在他看来,是有违‘兵法’的。等到他进攻不逞而改变方向时,我们就赢得了时间。因此,在南坪集这里,必须经受住敌人的攻击。把你们三十一团和三十二团一营共十六个步兵连放在这里,怎样?”
我和戈力政委交换了一下喜悦的眼光,不约而同地回答说:“没问题,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当然,我们知道任务是艰巨的,用战士们的话来说,这是“啃骨头”。但是,每个战役里,必须有些部队“啃骨头”,才能大家吃“肉”。我记得淮海战役发起之前,中原局、中原军区召开了团以上的干部大会。在会上倾听了刘伯承、陈毅司令员和邓小平政委关于当前形势和任务的报告,要求我们在跟敌人进行战略决战的新形势下,更好地学习和贯彻毛主席的军事思想,学会打更大的歼灭战。要求我们加强组织性纪律性,加强整体观念和全局观念。对当时部队存在一种“只愿吃肉,不愿啃骨头”,“只想打进攻仗、歼灭仗,不想打阻击仗、牵制仗”的思想,还给予了批评。实际上这是一次整风会议,使我们受到了极其深刻的实际教育。在这次阻击黄维兵团之战的前夕,陈赓司令员来到担任主要任务的连队亲自动员,因此,为战役全局而不惜局部牺牲的思想更加深入人心,干部们、战士们纷纷要求担任最艰巨的任务,以“啃骨头”为最大的光荣。
从昏暗的夜色里,我们骑马驰回团里,立即带领营长们连夜看了地形,经过反复勘察,定出了工事构筑和作战部署方案。在南坪集以南,是一片开阔平坦的田野,无险可守,地形有利于现代化装备的敌人,如按照过去的习惯据守村落,敌人的优势炮火会把我们的阵地变为平地。讨论的结果,决定不在村落构筑防御工事,而把阵地推移到南坪集以南二百米左右的田野上。在正面阵地上,以一个排或两个班为单位,构成可以互相支援的集团工事,这样既可以减少炮火杀伤,又可以增强独立防守能力。为了屏障正面阵地的安全,我们又决定把右翼阵地伸展到西面一里多的杨庄;把左翼阵地伸展到南面胡庄以南;并且决定由六连据守右面的突出阵地,由八连的张小旦排据守左面的突出阵地。这两处阵地好像是伸出去的两把尖刀,敌人如果要夺取南坪集,不碰碰我们这两把尖刀的刀刃是不可能的。并且以一个步兵连和侦察班、骑兵班抵近敌人二十二日宿营的芦沟集,便于提早发现敌人,迫使敌人过早展开。
部队经过了三十几个小时的紧张劳动,环绕在南坪集外围的阻击工事,已经基本上构筑成功了。所有的火力点和指挥所的掩盖,都是三层横木三层土。在敌人坦克可能出现的方向,横阻着许多大树。在适当距离处,炸药包和集束手榴弹也已经埋设好了,伪装好了。战士们信心百倍地喊着:“人在阵地在,来吧,管叫你黄维碰得头破血流。”
二十三日拂晓,敌人从芦沟集出发,与我警戒部队打响。八时许,终于听到了第一批飞机的轰炸声,敌人的进攻开始了。成群的飞机遮天盖地而来,把一串一串的重磅炸弹投下来。炸弹爆炸过后,平地出现了一个个像房屋那么大的弹坑。炮火轰击也开始了,炮弹不分个地轰响着,像巨雷一样,震耳欲聋。浍河中升起了无数个几十米高的水柱。南坪集的房屋一幢幢倒下来,炮火和硝烟交织在一起,弥漫了天空,敌人还没有弄清我们的阵地,就把大量钢铁倾泻到这里,把集镇几乎给轰平了……
敌我一场激烈的战斗,随着敌人炮火的延伸开始了。敌人把它的“王牌”部队十八军拿出来,向我们阵地实行猛烈的冲击。进攻是多路的,轮番式的。开始是成群的坦克爬过开阔地,用火力猛摧我们的工事,随后以火焰喷射器、机关枪、自动步枪为前导,步兵拥挤着冲过来。敌人企图迅速冲破一道缺口,一会把火力转向东面三营阵地,一会又把火力转向西面一营阵地,一会又猛攻杨庄二营阵地。最多的时候可以看到敌人用五路同时进攻。左翼阵地上的一把刀刃,突击前沿的张小旦排,遭到敌人最猛烈的攻击,而他们像个钢钉似的钉在敌人面前。为了拔除它,敌人不惜代价,一连攻了十几次。工事被打平了,排长负伤了,三个班长都牺牲了。阵地上响起了激昂的呼声:“同志们,为了决战的胜利,跟敌人拚吧,牺牲是光荣的。”卫生员卫树荣带着剩下的几个战士顽强地固守着阵地,保护了两侧其他阵地的安全。敌人以为只要把南坪集摧毁,我军就会遭到很大杀伤,就可以夺路奔向徐州。然而他们估计错了,南坪集是摧不毁的,它像一道铁墙横堵在他们前进的路上。
在战斗正激烈时,电话员对我说:“团长,旅部侯主任要你讲话。”我拿起电话耳机,立刻听见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你是梁中玉么?你们打得好埃纵队党委和陈司令员嘉奖坚守南坪集的部队,请你转告全体指战员,一定要尽最大努力守住阵地,歼灭更多的敌人!” 我大声回答:“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固守阵地!”戈政委立即要政工指挥所把陈司令员的嘉奖传达到全团的阵地上。各阵地上顿时掀起了一片欢腾的声音,同志们心中燃起了更高的杀敌火焰,战斗得更顽强了。
敌人的数次猛攻被粉碎以后,不久在我们阵地的东面又响起了猛烈的炮声:原来敌人猛攻正面不成,又以十四军的主力向南坪集以东阵地进攻,想从那里强渡浍河,迂回南坪集侧背。但敌人这个如意算盘很快遭到了破灭,据守在南坪集以东浍河岸边的我军部队,虽然人数很少,但在三十二团胡尚礼副团长的指挥下,英勇地打退了优势敌人的好几次冲击,守住了阵地。三十二团的八连曾国广班,守卫着最突出的一块前沿阵地,在连续打退敌人的轮番进攻中,全班都受伤了,但他们互相包扎了伤口,坚决不从阵地上后退一步。成堆的敌人在他们面前滚落到浍河里去。
看来敌人从进攻的失败中取得了教训。他们发现了我们的发射火力点和百分之九十的有生力量都在离村沿前二百米左右的地方。他们改变了战法,把空中和地面炮火都集中到我军前沿阵地上,而且大部分是集中在我二营六连的宽约四百米的地段上,企图在那里突破一点,从而撕开口子。六连阵地突出在杨庄附近,是全团右翼最突出的阵地。在剧烈的炮火下,电话线一次次地被打断,又一次次地接通。我看见光是电话员张月善和苏大俊便接连冒着炮火把电话接通了几次。在硝烟里,六连通信员李原冲进了团指挥所,报告说:“六连的工事全被敌人摧垮了,同志们正在暴露的阵地上坚持战斗。一、二排只剩下几个人了。连长、指导员、工作员都负伤了。伤员们坚持着战斗。现在是由党员张开指挥剩下的同志,打退了敌人第四次进攻。可是第五次敌人突破了我们阵地……”小鬼刚报告完,便立即回头向阵地上跑去。这时,二营营长祁大海也在电话里报告说:敌人已经冲进了六连的阵地,但我们一定要把敌人堵祝
情况是万分紧急的。敌人一个营兵力,以火焰喷射器为前导,已经突入了六连三排阵地。两侧的五连、十一连配合六连三排,正在尽力地以交叉火力封锁着敌人,不让他们扩大突破口。但敌人并不退缩,趁势把一个多营兵力从突破口拥进来。后续部队也跟了上来,密密层层,一直冲到了杨庄北面。作战参谋低声地报告说:“团长,敌人离二营指挥所只有几十米,离我们也只有二百米了。”
情况愈来愈严重。但是,我们决不能丢失阵地,决不能使整个战役受到影响,遂决定把预备队投入战斗。我对戈政委说:“政委,现在整个指挥由你负责。”说罢,我便抓起两颗手榴弹,和在指挥所的一个参谋、两个副连长跳出了工事,沿着通向前沿的交通沟向前冲去。从团指挥所到二营去,要经过一百多米的开阔地。在二营阵地上,硝烟弥漫,可以看见在杨庄六连阵地上的树木都被敌人打断了,只留下了光光的树桩子。十几辆敌人坦克正在离二营指挥所百十米处疯狂射击。一颗炮弹在营指挥所工事顶上爆炸了,土块飞上天空,我担心地叫着:“祁大海!祁大海!”只见教导员杜守信满身灰土,从碉堡中钻出来。杜教导员腰中别着几个手榴弹,一手提着汽油瓶,一手提着电话机,说:“好险!几乎把电话机报销了。祁营长带着两个班支援六连去了。”在杨庄外的敌人火焰喷射器正吐着长长的火舌,一下就把一片民房燃烧了。坦克后面一群群的步兵,正持枪弯腰向前跃进……
通信员赶来告诉我:“旅里抽三十二团六连来支援我们了。”我知道,三十二团防御正面宽,兵力少,在敌人猛烈进攻下,抽出一个连来支援我们,更会增加他们的困难。这种为全局、为友邻的高尚精神,给我们多大的鼓舞啊!
我们经过迫击炮阵地时,炮连正在向敌人猛烈射击。因为道路被封锁,炮弹已经快打光了。这时我便对连长王占魁和战士们说:“炮弹剩下一发,也要打到敌人群里去。”号召大家在炮弹打完后全体拿起武器投入战斗。于是战壕里的战士们,有些还是负了伤的,都纷纷拿起了手榴弹,端起了刺刀,准备和我一起冲向六连阵地。正在这时,预备队二连跑步赶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曹国华排。来得好!随着我的指挥手势,部队就像猛虎下山一般,分两路向敌人两侧扑去。顿时,射击声、手榴弹爆炸声、呐喊声,震撼着天空。我看见一班长高凤山一手端着手提式跑着射击,一面叫着:“同志们,这是实现决心的时候了。”他刚刚冲村边,便被敌人的子弹打倒了。副班长孙水平喊道:“同志们冲啊,为班长报仇!”在战士们的刺刀面前,敌人动尧混乱了。有一个敌人拿着火焰喷射器正要向我反击部队喷射烈火,排长曹国华在侧面看见了,手榴弹来不及拉火,几个箭步跳到敌人跟前,照着敌人脑袋就是下。旁边一个敌人用刺刀向曹国华刺来,孙水平赶上一刺刀就把这个敌人戳翻了。余下的敌人都吓得呆呆的举着枪不敢动弹。
后面的敌人被压缩在一排破房子中,展开了白刃格斗,逐屋争夺。十一连一个班,五连、六连各一个排和四连的两个排,没有命令,也没有协同的信号,不约而同地向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冲去,终于全部夺回了阵地。敌人伤亡惨重,停止了正面进攻,被迫向东南撤退了,作为先导的坦克,变成了掩护的后卫。
敌人进攻的锋利的矛头,在我们的钢铁阵地上折断了。天黑了,开始下起雨来。敌人的炮火逐渐减少了。正当我们对着敌人的动静作着新的估计时,我接到了旅指挥所的电话,命令我们撤到浍河北岸去。当我正在迟疑着没有吭声的时候,电话中传来了王砚泉参谋长爽朗的声音:“怎么?你还没有看清楚?你们已经胜利地完成了任务。明天,我们还要诱敌深入,把敌人牵过浍河北岸。利用浍河,隔断敌人。”他的语气变得快活起来:“这样就把我们的背水作战变成敌人的背水作战了!”啊,这一下使我思想突然明亮起来。把我们的背水作战变成敌人的背水作战。这就是说,我们的合围部队已经按时到达指定位置,我军已赢得了时间,完成了整个部署,叫黄维北上不得,南下不能。这就清清楚楚地表明:继围歼黄伯韬兵团之后,一个围歼黄维兵团的天罗地网又已经完全形成了。我吁了一口气:这骨头啃得虽然苦一点,但是多么令人鼓舞!
我们冒着大雨,沿着泥泞的道路向浍河北岸转移了。在黑暗中,我让开了快步前进的部队,几次回望浍河南岸,在雨雾弥漫的夜色里,在广阔的田野上,到处都燃烧着一堆堆的火光,敌人猬集成一堆堆,度过这漫漫的长夜。炮火声逐渐疏落了,在刹那间,大地仿佛显得很安静。但是透过南方的夜空,透过敌人烧起的黯淡的火光,我仿佛听见了大军行进的脚步声,我仿佛看见了铁钳已在敌人的身后合拢。黄维,这个被国民党捧为第一流的“军事家”,管他狡猾也罢,谨慎也罢,他终于连同他的整个兵团被装进我军的大口袋里来了,他再也无法挽回自己的覆灭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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