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一个干部诉苦似地对我说:“你看,这么灰溜溜的一大片(我华东野战军穿黄军服,新解放战士还没换掉蒋军的灰军服)!谁知打起仗来又会怎样啊!”
“嗨!不补吧,老骨干越敲越少,怎么能连续战斗;现在补来了,部队大了,教育、改造,就得依靠老骨干,就得从新的当中挑骨干……”
我们边走边谈,猛抬头,发现前面有个骑牲口的黑影晃动。我问是谁,指导员李松茂同志说:“是二班那个‘小广东’,叫李贵。”
“李逵?是梁山好汉啊!”我打趣地说。
“他嘛,块头倒像个李逵,行军老掉队。政委徐放同志自己步行,把马给他骑着。”指导员似乎有点嫌他不争气。可是马上又补充一句:“这个人呀,成分倒挺好,教育改造过来,不错的一个战士。”
在战场上我们补充解放战士,很重视出身成分。听了指导员的话,我心想:是啊,教育改造过来,说不定会成为七连新骨干中的一个呢!我很想去看看他,可是当我赶上牲口时,他却滑下马背跑向前去了。
淮海战役开始以来,由于战线迅速南移,老解放区的参军战士补充不上,上级一再强调贯彻“即俘即补,即教即打”的方针,是政治工作繁重的任务,也是争取战役全面胜利的重要保证。上级对这工作抓得真紧,部队一到宿营地,不等休息,徐政委就叫我们去汇报行军中新解放战士的情况,下午又开了政工会议。
会上,徐政委又一次强调说,新解放战士,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贫苦农民和工人出身,绝大部分是被蒋介石抓出来的,不愿打内战。有一些还是在国民党进攻解放区时抓来的,他们被搞得妻离子散,在国民党军队里又挨打受骂,怀着刻骨的仇恨,要求翻身解放。但他们同时又受了反动宣传的束缚,身体解放了,心却没有解放。我们应该用真理的钥匙,打开新解放战士的心。
会后,我又来到七连。帮助连的干部重点掌握新兵多的二班。这个班的班长赵光生,是个责任心强、很会团结新战士的人,他和几个老战士,处处起模范作用。他们让新战友坐在麦秸堆里晒太阳,自己去打饭、摊铺、烧开水,还把新战友白虱成堆的衣服给烫洗干净,甚至把新战友的洗脚水都端到面前。等新战友吃饱饭,他们收拾完碗筷,又把晒干的衣服收回来,像老妈妈似的,破的补补,开线的连连。新战士一个个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们说,在国民党部队里,新兵简直是奴隶,要替班长洗衣服,干杂务不说,还要伺候老兵。就那样,班长、老兵还打他们。全班新解放战士差不多都是从国民党六十三军过来的,大家都很高兴。可是就那个“小广东”李贵不声不响,心事满重,大家说笑,他呆呆地站在院里,看着房东老大娘,眼里就好像有一汪泪水,一挤眼就能流出来。这个战士有什么心事呢?问他,他摇头,不说话。一个疑团还没解开,晚上又发生了这么一回事:
下半夜,西北风卷起鹅毛大雪,呼呼地叫个不停,指导员查哨查到了外边。
“哪一个口令!”哨兵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
指导员答上口令,走近一看,放哨的是李贵。他持枪对着指导员,全身有些发抖。指导员问他冷不冷,有什么情况,他结结巴巴,不知怎么回答。指导员告诉他,放哨应该脸朝外,没有情况,应该把顶膛火退出来。可是他还是脸朝着指导员,一动也不动。指导员看他抖个不停,以为他太冷了,脱下棉大衣给他披到身上,他这才退出膛里子弹,叫了声:“指导员,我不要大衣……”哭了。
第二天早上,指导员把这事告诉我,让我先去找李贵谈谈,肯定他一定有什么心事。我找到他,谈了老半天,也没谈出来。问他昨晚为什么哭,他说是怕冷。我说,怕冷,为什么指导员给你大衣又不穿呢?这下子把他问住了。他不说话,呆望着我。
我又给他谈了一阵,告诉他,我们的部队是人民的部队,同志们都是阶级兄弟,都是为了翻身的。估计他可能有顾虑,又对他说:二班长赵光生也是从豫东战役解放来的,他刚来也有顾虑,怕这怕那,看,他现在当班长了。……
这些谈话也许点到了他的心,他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热泪汪汪的眼睛对着我,送来了感激和信任的目光,嘴唇抖动了几下,说了声:“我,我也怕……”伤心得泣不成声了。
他怕什么呢?不用问也猜个差不多,无非是敌人宣传的那一套:“共产党抓住俘虏活埋”、 “集合起来机枪点名”、“先甜后苦”等等。一个人身躯解放容易,心的解放不是几句话能实现的。于是我又安慰了他几句,让他回了班。
在大家耐心的教育下,特别是许多活生生的事实,使李贵的眼开始亮起来。他打破了沉默,话多一些了,一口难懂的广东话,喊起同志来,“同机,同机”的,公差勤务争着去,行军也不掉队了。一天,他向班长流露说:在国民党六十三军当兵的时候,有一次连长把全连集合起来,活埋了我军三个重伤被俘的战士,那个反动连长还向全连叫着:“都看见啦,共产党把你们抓去,也像这样活埋!”所以他解放过来后,日夜提心吊胆,同志们对他好,他认为是假装的,政委让马给他骑,他认为是“做样子”。晚上不敢睡着,放哨防着背后。现在他全都看清了,同志们真心实意像亲兄弟一样待他。他还向班长说:“一定在这边老老实实当兵。”
“老老实实当兵”,这话意味着:他还不懂为谁当兵,为谁打仗。必须使他尽快地懂得这点。
十一月二十六日,七连在徐州以南赵家洼打阻击,党支部决定:利用修好工事待敌援兵尚未到来的时机,让各班分头举行小型的诉苦会。我和指导员又来到二班。
全班战士坐在一个大地堡里。阳光从射击孔照进来,同志们脸上分外严肃。班长赵光生首先带头诉说自己过去一段悲苦的身世。说着说着话停了,流出了眼泪,他抬手擦了擦,然后紧握着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的烟斗,在地堡木柱根上狠狠地敲了几下。
班长的眼泪引动了大家的苦情,一个个紧锁双眉,低头不语,还听到地堡的一角有人在抽泣。
“同志们,随便拉拉家常吧,我们受了那么多的压迫,应该把苦水倒出来。”指导员说着,慢慢地扫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李贵的脸上。
李贵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他说:“我苦,我苦,……我比班长还苦啊!我从小就死了父亲,母亲整天干活也养不活我。为了让我长大成人,她只好去卖身……我从十岁那年起,就给地主放牛,地主待我还不如头畜生!我受冻、挨饿,半死不活,心里有苦向谁讲?有时候,我被地主打得昏过去,醒过来,只好爬到牛棚里,伏在牛背上哭。我总想,长大了,挣点钱把母亲赎回来。谁知道前年我十八岁时,万恶的国民党就半夜三更抓我出来当兵,我不愿走,却被绳子绑住,打得浑身发青……”他说着哭着,说不下去了,一转身摸起了步枪,哗啦一下拉开了枪机。指导员也激动了,一把拉住李贵的手,高喊起来:“同志们,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为李贵同志报仇,为解放千万个母亲,为解放全中国人民杀敌立功!”大家也都挥去眼泪,随着高呼起来。
诉苦会还没结束,敌人进攻开始了。敌人要增援,来得凶,打得十分激烈。一次冲不上来,又组织第二次、第三次。七连打得好,连着打垮敌人三次冲击。二班是全连打得出色的一个班,工事被炸毁了,他们跳出工事,发起了两次短促出击,杀伤敌人三十余名。不幸的是在第二次出击时,班长赵光生负了重伤。他知道自己不行了,抓住身旁李贵的手说:“李贵同志,我从解放过来,才懂得人为什么活着,可惜刚刚懂,就不能再打仗了;我不能和你一块解救你母亲了!你要好好听党的话,杀……敌……”李贵紧紧地抱住班长,“嗯,嗯” 地答应着,直到战斗的口令传来,他才轻轻地放下班长,抹了把眼泪,霍地站起来,冲上前去。
十二月六日,七团攻击储庙,歼敌四十一军两个营。第二天早上,有一个四川籍的俘虏兵带着五个俘虏五条步枪和一门六○炮,被二营的同志送到七连来。他说他是七连二班的兵。连的干部不认识他,盘问他,他说:“我就是七连二班的,不信去问问那个广东人1这个四川兵走进二班,一看见吴宝玉和李贵,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这倒把大家弄得莫名其妙了。后来还是李贵讲明了这个事情的底细。
原来,五日夜间七连突破储庙敌人前沿,二班冲进敌人的第一道堑壕,打了一个地堡之后,遭到前面土圩子里敌人的反击。班长吴宝玉看着手榴弹快拚完了,正在着急,战斗小组长李贵马上一个回身,钻进刚才打下的那个地堡里,摸着一大堆手榴弹。天漆黑,他正找地堡的门出来,一脚踩上一个躺在地上的人。那人好像轻轻地吭了一下。一问,才知道是个国民党兵。他了解解放军的俘虏政策,趁其他的兵溃逃时,就躺下来装死。
李贵把他扶起来,说自己也是才解放过来的,共产党为穷人,解放军待士兵如兄弟。要他调转枪参加解放军。短短几句话,把这个“死人”说活了。李贵立即动员他一块去攻打土圩子,他答应了。为了让同志们好识别这个火线入伍的新兵,李贵给他左臂缚上一条白毛巾,领他去见班长。班长吴宝玉说了声:“好吧!”给他一支步枪,分配了手榴弹,重新组织了火力,就让李贵带着一个战斗小组和这个四川兵,勇猛地向土圩子冲去。
他们冲进圩子后就分散了,那个四川兵跟着兄弟部队一直打到战斗结束,还抓了五个俘虏,有了缴获。天亮以后,二营发现他们这几个人来历不明,抓了起来。他再三争辩,说自己是七连二班的战士,臂上的白毛巾可以作证。二营的同志一看,上面有鲜红的“支援前线” 四个字,正是根据地人民慰问的,是昨晚的联络标志,这才送他们到七连。
这一天,七连又重新调整了组织。连长沈世元大声念着昨夜新解放来的四十多个战士的名字,把他们补到各班去。这时,七连共有一百二十三人,比战前还多五十人。其中,有新解放战士九十二人。吴宝玉提升调走,李贵当了班长。
晚上,全团举行庆功大会,暴风雨般的掌声把功臣模范们送上主席台,团政委亲自给功臣模范们挂上红花。当一朵鲜花挂到李贵胸前的时候,他那胖呼呼的脸,好像比那花朵更红。这时,我想起了那么一件事:有一个俘虏——国民党军一个主力师的少将师长,在押送途中见到我军的阵容时,愕然地感叹说:“唉,这么灰溜溜的一大片,岂不是自己人在打自己人吗?”我们团政委听了一笑,回答他说:“在你们看来是奇怪的,可这是人民觉悟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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