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忠回忆录61(归队)

hippochin 发表于2016-03-16 18:01:44
1949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往年的早春二月冰雪尚未融化,而这年柳林一带的树木已经返青,枝条上毛茸茸的芽苞挂着晶莹的露珠,鲜嫩的毛竹笋破土而出,早晨的太阳是那样的新鲜,万缕金光洒向大地,整个柳林一片光明。
小小的柳林车站已经忙碌了许多天,大批国民党军队乘着火车“轰隆隆”往南撤去,路过车站的列车为了能多装些部队,从车上抛下不少的物资。这年过年以后,国民党对柳林车站的控制也不似以前那样紧,对外来人口的清查也松懈了下来。虽然在柳林乡下消息闭塞,但凭着一个革命军人的直觉,我知道中国的战局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战争胜利的天平已向共产党倾斜。我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通过当乡邮员的妻弟谢治良和那帮当保丁的穷兄弟,得知我军游击队的活动地点。我向岳父母道别,决定寻找我党的游击队。
向北急行,我终于在信阳北面的平桥找到了我党信阳县委书记段远钟。他带着一百多人的游击队活动在平汉铁路两旁,为迎接大军南下,正同国民党军作最后的斗争。
一年多在柳林隐蔽养伤,我与部队失去了联系,这会儿终于找到了组织,真是心潮澎湃,感慨万分。从段远钟那里我才知道:自中原部队突围后,经过艰难的1947年,我军从战略防御开始了全面的战略进攻,在全国各战场,我军节节胜利,国民党军节节败退。三大战役的胜利奠定了革命成功的基础,我军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准备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同时我还得知,我中原部分突围部队已分别胜利抵达几个解放区。李先念司令员率领的部队,也改编为刘邓第二野战军第十二纵队,目前已在江汉一带。豫北、豫东已全解放,驻马店都已掌握在我军的手中。如此振奋人心的消息,使我再也呆不住了。为了尽快找到部队,我继续北上,段远钟派人送我直抵驻马店。在那里,我终于找到了信阳军分区。军分区政治部主任余嗣贵,曾是我在延安中央党校时的同学,两人相见分外高兴,相互搂着端详了很久。余嗣贵说:“伙计,我听说了你的事,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
我激动得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夺眶而出,紧紧搂着余嗣贵不放。这么长的时间与党和部队失去联系,现在找到了部队,真像久别的孩子找到了家。为了找到原部队,我怀揣信阳军分区给我开的介绍信,辗转北上。经过数日的奔波,我终于到达了开封,不久前成立的中原临时人民政府的主席邓子恢接待了我。邓子恢详细了解了我的这段情况,深情地说:“五师部队突围不易,你们用自己巨大的牺牲换取了现在我军的胜利。同志,你受苦了!”
此时此刻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眼泪尽情地流淌……
两年前,那血与火的战斗又浮现在眼前:跨越平汉铁路时地雷爆炸翻腾的硝烟;抢渡襄河时敌机呼啸着轰炸扫射;坚持鄂西北斗争时弹尽粮绝的艰难困苦。每场战斗,都有我们的战友和同志倒下……虽然我身负重伤,历经千难万险,与部队和组织失去了联系,但我还活着,我是幸存者,比起那些牺牲了的同志,我是幸运的。组织上的一句暖人心扉的话语,已使我感动不已。
邓子恢随即写了封信派人送出。不久,李先念来了,见到原来的老首长,我上前敬了个礼:“司令员……”
李先念瞪大了眼睛,说道:“秦忠,是你呀?!都说你牺牲了,在晋城,追悼会都开过了。你还活着?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呀?”
李先念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千言万语,两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当得知谢建华正在郑州时,组织上让我先去郑州见妻子,并且为我配了警卫员。警卫员周志芳即随同我去了郑州。
4月,我在二野第二野战医院的一间宿舍里,终于见到了妻子谢建华。自中原突围,夫妻分开已有近三年了,现在夫妻重逢,真是人间悲欢离合的一幕悲喜剧啊!那天,谢建华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她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我。那一刻似乎世间的一切都静止了,好一会儿两人才缓过劲来。不知是悲还是喜,两颗心贴在了一起。有个两岁多的男孩抱着谢建华的腿躲在她的身后,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谢建华拉着男孩的手,将他送到我的面前:“这是你的儿子,影影。”
“我的儿子?!我有儿子了!”我兴奋地抱着孩子转了几个圈,满腮的胡子扎得儿子吱哇乱叫。
平静下来后,我先告知了我突围后的情况,后来谢建华也讲述了她化装转移后的经历。下面就是谢建华娓娓道出的故事,它将我们夫妻又带入那烽火连天的岁月……
1946年6月20日,我和“民大”①的学生张学明扮作叔嫂,以小叔子送嫂子回东北的名义离开了中原军区机关驻地宣化店。
那天我们走了一天,到了罗山的朱堂店,朱堂店还属解放区,我们就住在四十五团团部。第二天,向北走了大约几十里路就进入了蒋管区——我的家乡信阳县城。进城前,我们住在罗山与信阳交界的一个小山沟的独户人家,这是我们的地下交通站。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同志为我们买好了从信阳到安阳的火车票。第二天凌晨,他送我们走了二十里的山路天才亮。他指了路,让我们自己走到信阳车站。七点半,我们登上北去的火车。刚上火车,我看到一个姓潘的叛徒,他正带领敌人在车上搜查,乘他还没发现,我立即回避,藏身在厕所里,直到车停驻马店才得以摆脱,虚惊了一场。
6月26日,我们到达安阳,买了去石家庄的马车票,却再也没钱住店、吃饭。一路四天,我只吃了两块烧饼,一条黄瓜。此时,我和张学明只剩下一人喝一碗稀饭的钱了。当晚在马棚干草堆里坐了一夜。这一夜真长呀,硬是盼不到天亮呀!人又是高兴,又是害怕。高兴的是出安阳蒋管区不远,就是我们的解放区了;害怕的是前面沿途敌人的岗哨盘查特别严,我们情况不明,怕出问题。
27日凌晨,马车老板喊:“去石家庄的票,上车了!”
上车九个人中就有七人是我们化装转移的同志,大家心照不宣,装着互不认识。马车沿路走沿路被检查,但国民党的岗哨似乎查得并不严。走了二十多里,在蒋管区的出口处,哨兵仅仅只看了一下路证就放行了。当时我们也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国民党的岗哨,心里还是特紧张。又走了几公里,突然对面来了一群穿便衣的人,头上都扎着白毛巾,其中三人别着短枪,四人背长枪。他们把马车拦下检查,让那八个人上了车,惟独留我一人不让走。张学明想给我说情,我也不知下面会发生什么,示意他不用管我,赶快离开。张上了马车,随那几个化装的同志走了。这群带枪的人上来三个,七手八脚从挎包里掏出绳子,不由分说将我捆了起来。我不让他们捆,就大叫大闹:“你们想干什么?!我是去石家庄的,为什么把我拦下让车走?你们放我走!明天买票你们得付钱!”
他们是什么人,我搞不清楚,我越不想暴露真实身份,他们越是怀疑,骂我是“女特务”、“女探子”。我毫不示弱,并装着不懂什么是“特务”、“探子”,就骂他们是“土匪”、“强盗”。这时他们就猛打我,并用枪托砸我。我想反正总是一死,就拼命反抗,用脚踹他们,骂他们。这帮人沿路连拖带拽,推推搡搡,奈何我不得。他们也来气了,说我这个“女特务”真难对付。大约走了几里地的样子,我看到村里民房墙上的标语写着“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这时,我紧张的心情好像放松了点,觉得他们可能是自己人。我被五花大绑押着走了近十里路,来到一个村庄,进了一家院落。这时只有两个人看管我,另外几个人进屋去了。我的心突然又紧张起来,是不是要把我枪毙在这里?一会儿,先进屋里的那几个人出来,叫了一声:“把女特务带进来!”
听这样一叫,倒使我突然平静下来了。这是我们自己人!
进了屋,那墙后竟有一个地道口,我被押了进去。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我才发现这是个地下指挥所。里面还站着几个人,我环视四周,一眼认出一位穿军装的人是我们五师十三旅的李参谋。他见到我,一下子也呆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说:“怎么搞的?是你呀,小谢。快松绑!松绑!”
那几位穿便衣打我的人,也愣住了。
李参谋边给我解绳子,边说:“怎么搞的,怎么把自己人抓起来了?”
原来那几个穿便衣的都是我们的战士,他们面面相觑,说道:“亏得是参谋认识她,不然的话非把她当特务处理了不可。在路上她说自己是回东北去的教授夫人。一个大学教授的夫人,一无行李,二无钱,三无服装,头发又那样的短,所以看着不对头,便把她抓起来了。”
另一个战士说:“我们心里也在打鼓,她不像教授夫人,倒像个当兵的。可抓她时,她又踢又骂,厉害得很,国民党哪里有这么厉害的女特务呀!”
误会消除了,战士们一个劲儿地向我赔礼道歉。找到了组织,找到了部队,这比什么都重要,受那点委屈又算什么呢?!
当晚,我的腰疼得直不起来了。我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他们那样打我,用枪托砸我,确实受伤不轻。当时肚子痛得厉害,怕是动了胎气,已开始出血了。李参谋调来指挥车,连夜把我送到大军区医院。这时我的心里很平静,想到不管是死是活,总算回到自己的部队了。
那几天,我得知中原部队已经突围,心中也宽慰了许多。首长和同志们,你们辛苦了!秦忠,你现在在哪里?!
我们这些中原化装转移到晋冀鲁豫解放区的同志们,时刻惦记着中原突围部队,也密切关注着部队的行踪。因为那里有我们的首长、战友,还有我们的亲人。我们每天都从电台打探中原突围部队的消息。每一次战斗的胜利都给我们莫大的鼓舞和欢欣,每一次战斗的险境,也增添着我们无限的担忧和牵挂。我们就在这样的日子中等待,倍受煎熬。在这样的等待、煎熬中,我们的孩子出世了。
1947年3月,在山西晋城休整时,有人在背后说:“小谢的爱人在桐柏战斗中牺牲了,她还不知道。领导说,不能让她知道,她的孩子太小了。”
这是我隐隐约约听到的,虽然我们干部队中有两个姓谢的,可我心里总怕不幸的事降临到自己身上。
中原南路突围部队在鄂西北建立根据地后,秦忠也一直没有消息。7月5日上午,家属队一队协理员黄宏儒把我叫去,对我说:“今天开大会,全体人员都要到,你就值班守电话吧!”
我当时想,为什么不留通信员守电话,却偏偏留我?是什么大会不让我参加呢?心里不平静,联想到平时隐约听到有人说“小谢的爱人牺牲了”的事,今天是不是开追悼会呀?越想心里越害怕,一股凉气从后脊梁骨窜上了头顶。于是,我顾不得许多,把门一关,抱起孩子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北石店赶到了南石店。一进村就听到了哀乐,我的心似乎要跳了出来,双腿也迈不开步了。好不容易走到小礼堂门口,进去向左一看,第九名就写着“秦忠烈士灵位”。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睛一黑,不知怎样就倒下去了。后来听别人讲,我昏倒在地,别人把孩子抢接过去,怕把孩子摔坏了。等我醒来时,才知道自己躺在诊所里。我痴痴呆呆望着一个同志抱着我那未满八个月的孩子,大家都在流泪,我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喊道:“秦忠,你不来看看你的儿子了!”
李先念司令员主持召开中原突围团以上的牺牲干部追悼会后,特意来看望了我。8月5日,李司令员率领部队(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十二纵队)由晋城开拔南下前,我强忍悲痛,和一些女同志一起也要求跟随部队出征,但未能获准。我们只有在山西晋城留守待命,那段使人倍受煎熬的日子,我时常如在梦幻之中,眼前好像总是出现秦忠的影子,为了纪念牺牲了的丈夫,我将孩子取名叫“影影”。
1948年10月下旬接到通知:五师晋城留守处、家属队剩下的原五师干部南下,跟在二野十纵队后面走,过黄河,到中原局组织部报到。当时干部大约有三十人,加上孩子和通信员及家属,共约八十人,我和任泊同志带队,她是队长,我是副队长。我们一行基本上都是妈妈和孩子,再就是勤杂人员,而且女同志都是爱人牺牲或下落不明者。那些丈夫活着的女同志,不久前都陆续带着孩子被接走了。说句难听的话,剩下的我们,都是“活寡妇”和“死寡妇”。“活寡妇”是未接到丈夫的死讯(未正式通知的),只是下落不明;“死寡妇”就是接到正式通知,丈夫已牺牲了的。到了开封,我和任泊先去中原局组织部报到,并汇报了我们三个月的行军和干部情况。仅过了三天时间,我们都分配到岗位上了。
我被分配到二野总后勤部政治部任民运干事。到单位的第二天,组织上又给我发了三块现洋的抚恤费,我当时讲:“南下时,组织已给发了三块现洋了。”
侯主任哈哈一笑,我不知他笑什么,他说:“小谢,你真是个老实人,现在发的是组织上的关心嘛!是为了照顾孩子的困难,不会说你多领。”
侯主任收住笑容接着说:“小谢呀,这算什么呢?人牺牲了,就值这三块钱吗?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一点关心嘛!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向组织上讲。”
当我将这三块现洋连同上次发的那三块一起攥在手里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说什么好。
局势发展很快,二野总后随军继续南下,准备解放南京。我背着孩子,随机关行动,浩浩荡荡的队伍像滚滚洪流向长江边进发,我铆足了劲拼命工作。部队行至合肥,突然接到要我返回中原局组织部的电报:谢建华同志接电速返中原局组织部。你爱人已查明他在江汉军区独立旅任参谋长。
我惊喜万状,立即从合肥回到驻开封的中原局组织部。赵科长和郑奇英(郑位三同志的女儿)要我马上动身去江汉军区,并说:“秦忠已改名为秦辉燕②”我当时想:秦忠在那里工作,为什么不来接我和孩子呢?原五师到江汉军区工作的同志那样多,谁不知道我在晋城高干会上寻找秦忠的事,大家都非常同情我。为什么秦忠连问都不问一声呢?工作再忙也得派人来接呀!我对此疑惑不解。当时赵科长说:“这好办,发个电报请他来接你和孩子好了。”
组织部直接发电报通知秦辉燕。很快,秦辉燕回电说明:他不是秦忠,他也是黄安人,按秦氏家族辈派来说,他是晚辈,应该叫秦忠为叔叔。秦忠、谢建华同志结婚,他知道。组织上搞错了,他至今尚未结婚。听说秦忠同志已牺牲在桐柏山。请组织上征求一下谢建华同志的意见,如愿意来江汉工作,他可派人来接;如不愿意,请组织转告谢建华同志,若有困难需要他帮助,请她来信,他将尽力帮助。
这个秦辉燕又名秦振,一字之差,不是秦忠。
事情搞清楚了,突来的惊喜也随之而去。我想再回部队去,可原机关已跟不上了,中原局组织部只有将我另行分配到二野第二野战医院任指导员工作。这时,医院驻郑州。
此后,我对秦忠是否幸存,更不敢往好处想。
这天下午,儿子小影影拉着我到街上去玩,在一家小商店里买了一个小皮球,儿子高兴地玩起来了。正向店外走,看到街那边我的通信员王有根正在东张西望地找什么。我叫住他:“有根,你干什么这样急急忙忙的?”
他急忙跑过来,说话有点结结巴巴:“快,快回去!家里来客人了。他叫你回去。他在看着墙上小影影的照片。我看他的模样像是小影影的爸爸。”
我听了后批评他:“胡说些什么呀?”
有根又说:“真的,你不信就回去看看嘛,可像小影影了!”
我惊诧不已,急忙赶了回来,这就见到了你。
谢建华平静地讲完了她的故事。夫妻俩的悲欢离合的故事该有多少呀!
天黑了下来,夫妻俩有说不完的情,道不尽的意。这时门被推开,从外面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位女同志,洗白了的军装穿在身上虽有点显大,但英姿不减。我看似眼熟,可一下子没想起她是谁。谢建华赶紧招呼她:“小张,快进来坐。”
那女同志紧紧盯着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扑直落。她慢慢走近我:“政委,你不认识我了?”我仔细一看,是张银素,1943年我在太行一军分区任供给部政委,她是我们被服厂的管理员,我还是她和刘清部长的媒人哩!我惊喜万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她:“张银素,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呀?”
张银素“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秦政委,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谢建华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诧异问道:“小张,你们认识呀?”
张银素抽泣着:“认识呀,他在太行时是我的政委,那时叫秦懋书。小谢,我原来问过你,可政委改了名字,我真没想到他是你的爱人呀!”
我赶紧拉张银素坐下:“小张,你怎么会在这里?刘部长现在怎么样?快给我说说。”
张银素慢慢安静下来,告诉我说:“我在外面听说谢建华牺牲的爱人活着回来了,就赶紧过来看看,没想到遇到的是政委。刘清现在是第二野战军的后勤部长,随刘邓大军南下了,最近参加渡江战役,解放南京。我未能随行,就留守郑州了。也巧,正好同谢建华住一间房。不久前和谢建华聊天,见她只身带着孩子,才知道她爱人在桐柏山牺牲了。当得知她爱人姓秦时,我的心“咯噔”一下悬了起来,我想会不会是我原来的政委秦懋书呀!我问过谢建华,她说她爱人的名字叫秦忠。我还说过:‘那就不是了,那就不是了。’没想到呀,政委你改了名字,真没想到你死里逃生,我还能见到你。”
与妻子和战友重逢,其情乐融融。长期颠沛流离,我又黑又瘦,胡子头发老长。谢建华借来推剪为我理发,张银素打来热水为我洗脚,替我剪脚趾甲。使我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妻子的爱,战友的情,将我这个硬汉子都融化了。
5月初,接到通知,让我去开封开会,原来是中共中央华中局(当年12月改称中南局)成立大会,地址在河南大学内,当时留在后方的团级以上的干部都参加了。会前,大礼堂坐满了人,我和另几位原五师的同志在走廊上遇到了李先念、林彪和罗荣桓一行领导。当时在军中,林彪的名声挺响,大家都知道那是位赫赫有名的战神。抗日战争初期,林彪曾是我们抗日军政大学的校长,我离开延安回华北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林彪,他那瘦削的面庞没有表情,显得十分冷峻。李先念还是那样和善可亲,老远见到我就打招呼:“小秦,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我上前向各位首长敬礼,李先念将在场的几位同志和我介绍给林彪和罗荣桓。林彪一一同我们握手,当介绍到我时,李先念特别强调:“秦忠,这也是我们湖北黄安人。从红军干起,作战勇敢,指挥灵活。中原突围两次掩护主力部队脱离危险,特别能打。”
林彪握着我的手,回头对随行秘书说:“把他的名字记下来。”
这次大会上,宣布中央任命林彪为华中局第一书记、邓子恢为第二书记、叶剑英为第三书记。
革命形势迅猛发展,4月23日南京解放,5月3日杭州解放,上海已在我军的包围之中,不日即唾手可得。华中局成立大会刚开完,李先念派车来接我,说有紧急任务。我想肯定是让我回部队带兵打仗,于是急匆匆前去领命。李先念见到我说:“时间很紧,你先吃饭,吃完饭马上跟我走。”
“司令员,让我去哪里?”
“来不及细说,跟我走就是了。先去郑州把你爱人谢建华接到,我们一起南下,去湖北。”说着,李先念让炊事员给我端来了一碗稀饭和两个馒头。我喝了两口稀饭,嘴里包着馒头,就带着警卫员周志芳出发了。
李先念带领我们一行人从开封乘火车到达郑州。我先去二野第二野战医院找到谢建华和孩子,也来不及细说就带着她母子俩在郑州火车站集合,上了开往南面的火车。火车到达漯河,因南下铁路中断,后改乘汽车。
李先念乘着一辆美式小吉普车走在前面,我上了一辆十轮大卡车。与我同车的有李天中和他妻子孙淑英,还有罗世初、高秀玉两口子以及各位的警卫员。同行的还有警卫部队一个营。
汽车驶出漯河,颠簸前行。走舞阳,过南阳,到达樊城(当时从漯河到武汉还没有直通的公路,有些路段也不能通行汽车)。沿途的公路上都是我们的部队,那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似滚滚洪流,向南、向西挺进。看到这一切,我们心潮澎湃。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嘹亮的歌声、号声、汽车的轰鸣声、队伍行进的脚步声汇集在一起,形成一支雄壮的交响曲。
经过多年的武装斗争,我们的党和军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蒋介石气数已尽,快完蛋了!革命就要成功了!
我们一行随李司令员日夜兼程,从樊城经孝感进入黄陂。5月下旬从武汉的北大门岱家山随着大部队开进了华中重镇——武汉。
国民党丢弃了统治多年的武汉,匆忙向南败退溃逃,武汉和平解放了。我们部队进驻武汉,李先念司令员对我们说了几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流血牺牲,奋斗了二十年,革命终于成功了。打天下难,保政权更难。我们到了武汉,就是要管好湖北呀!”
到达武汉,我们先驻扎在汉口江汉关旁的日清洋行大楼,韩宁夫同志从武昌乘船来迎接李先念和我们随行人员。我们乘轮渡到武昌,先在蛇山附近的阅马场红楼住了下来,从野战军手里接防了武汉。没两天,我们一些随行人员搬往华英旅社,与李先念司令员分了手。不久,组织上找我谈话,让我去中原军区军政大学(后改名为中南军政大学)任二大队的大队长,学校驻在汉阳归元寺一带,我领命赴任去了该校。
随着形势的发展,我军排山倒海般向南、向西进军,国民党丢盔卸甲向南逃窜,大片的国土解放。这些刚解放的地方急需我党我军的各级干部。为了接收和管理新的解放区,中南军政大学正在加紧培养和训练干部。
中南军政大学的校长和政委均由军区首长兼任,张水泉担任副校长,余潜担任副政委。学校下辖三个大队,每个大队均有上千的学员,学员基本上是部队和地方连、营级干部,还有部分新招进来的进步学生。我大队根据情况又将学员分为三个中队。此时,谢建华任我二大队的机关指导员。学校集中学习政治、军事及我党相关的政策。学校后来迁至孝感。
10月1日,我们通过广播听到了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发出的声音:……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人们欢呼、跳跃,学校的上千干部和学员汇成一片,像那欢腾的海洋。我心潮澎湃,我们党和军队经过二十多年的武装斗争,终于推翻“三座大山”,打败了国民党蒋介石反动派,夺取了政权,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
1950年元月,我接到通知,急忙赶赴第四野战军政治部接受命令。政治部梁必业主任找我谈话,让我去广州在新组建的中南军区公安纵队任副政委兼师政治委员。我接到任命非常兴奋,又可以带兵打仗了呀!
马上就要离开武汉去广州赴任了,湖北,我的家乡,多年的离别使我思念,短暂的归来使我眷恋!回湖北时间不长又要离开,真有点舍不得呀!我回黄安老家探望了老母亲,又逐一去向我的一些老首长和战友们道别。
见到李先念(时任湖北省政府主席,湖北军区司令员兼政委),李先念说:“秦忠,你小子也不告诉我一声,怎么说走就走啊!现在胜利了,全国都解放了,我们一起在湖北多好。你跛着个裸腿,去么事广州呀?!”
我说:“司令员,我就想回部队去,带兵打仗。”
李先念说:“我说你呀,去那里人生地不熟,还是留在湖北,我们一起干几好!”
我为难地说:“可命令都下了,我得服从呀!”
李先念哈哈笑道:“哎呀,这好办,我给梁必业主任打个电话,就说你另有安排,不去广州了。”说着话,李先念果真拨通了四野政治部的电话,就这样,我被李先念留了下来。作为军人,我一向服从命令,没想到,一个电话就这样决定了我后半生的命运。虽然我一直穿着军装,但从实际意义来说,留在了湖北,我将不再是个军人了。
──────────
①  “民大”,即“中原民主建国大学”。
②  秦辉燕(1917—1967),又名秦振,湖北黄安(今红安)县人。1931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任红二十五军保卫局干事。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总部特务团特派员,冀鲁豫军区第一军分区政治部保卫科长,冀南第一军分区独立团政治委员,新四军第五师第十三旅第三十八团政治委员。解放战争时期,任(前)中原军区第二纵队第十五旅第四十五团政治委员,豫鄂陕军区第一军分区镇(安)郧(西)旬(阳)支队支队长、政治委员,江汉军区独立第二旅参谋长。新中国成立后,任湖北省军区荆州军分区副政治委员,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五十军一六七师政治委员,辽西军区政治部主任,湖南省委监察委员会副书记,湖南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1955年被授予大校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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