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忠回忆录38(三过草地)

hippochin 发表于2016-03-16 19:05:59
严冬过去了,虽然还是春寒料峭,但康北高原的春天渐渐有了春的气息。
南下的红四方面军向西转移,红三十军作为先头部队占领了康北的战略要地——甘孜。陆续翻越大雪山的红军各部队,控制了东起丹巴、西至甘孜、南界泰宁、北临草地的大片地区。为了巩固红军占领的道孚及炉霍地域,我红九十三师奉命南出道孚,与兄弟部队一道钳击盘踞泰宁的国民党李抱冰部。李抱冰的五十三师不敌红军的攻击,弃城南逃康定。红九十三师班师回营,进驻炉霍。
部队原来并不准备在康北立足,仅想筹集必要的粮食和物资后北上。红二、六军团转战川黔滇后向红四方面军靠拢,为了策应他们北进,整个红四方面军都在原地等待。我们师在炉霍一住就是几个月,这个期间,红四方面军整编了部队。从百丈关战役到翻越雪山,红军的兵力消耗很大,由原来的八万之众至此仅剩四万余人。部队的缩编充实了基层战斗部队。方面军总部下辖六个军:
第四军:军长陈再道,政委王宏坤,辖十师、十一师、十二师、独立师。各师不设团,直辖营。
第五军:军长董振堂,政委黄超,辖十三师、十五师。
第九军:军长孙玉清,政委陈海松,辖二十五师、二十六师、二十七师、教导师。各师不设团,直辖营。
第三十军:军长程世才,政委李先念,辖八十八师、八十九师。每师各三个团。
第三十一军:军长王树声兼,政委周纯全,辖九十一师、九十三师。每师各三个团。九十三师师长柴洪儒,政委叶成焕,辖二七一团、二七四团、二七九团。团不设营,直辖连。
第三十二军:军长罗炳辉,政委李干辉,辖九十四师、九十六师。
(我对原属红一方面军序列的第五军、第三十二军的下辖建制不太了解)
直辖骑兵师:师长许世友。
还有王维舟为总指挥的抗日救国军及红军大学。
我交通三队由战前五十多人减少到三十人。此时师部的三个交通队合编为一个队,由原二队队长阙子清任队长,我任指导员。另外重新组建一个侦察连,我的另一个老乡江传正当了该连的连长,查玉升任指导员。
部队整编后,开展了军事训练,根据当时的情况着重训练打骑兵,打夜战、渡江河等。在整训中,我们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粮食。春荒时节,在这地广人稀的康北高原上粮食本来就少,有史以来的藏汉矛盾,加之敌人和反动头人的宣传,藏民们对红军还是不信任。他们将粮食藏起来,而我们几万人在那里必须吃饭,尽管用钱买,但还是吃了他们的粮食,拉走了他们的牛羊,本来就不富足的康北高原更显物资匮乏。我们红军和藏民的关系并不和睦。
为了解决吃饭问题,总部派部队远行征粮。由于当地的物产贫乏,征集的食品有限,部队不得不严格实行分配制,每人每天只有三两粮食,不足部分就用野菜替代。当地有许多野菜,要填饱肚子,红军战士就用野菜果腹。一些人误食有毒的野菜不幸身亡,后来许多人宁愿饿肚子也不肯吃野菜。为了解决哪些野菜能食用的问题,朱德总司令特地去请教当地藏民,并和我们到荒野里挖那些能吃的野菜,办了个展览会,让大家都去看,要大家识别什么野菜能吃,什么野菜不能吃,有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菜,就编上号码。我认识了二十多种野菜,感觉灰灰菜和荠菜是最可口的野菜。为了推广野菜,我们交通队又多了一个任务,就是拿着这些野菜的样品,骑着马跑遍下属连队。
康北高原遍地青绿,春夏之交的草地给我们带来了生的希望,红军就是靠这些野菜,度过了缺粮的难关。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像中国工农红军这样经受过长期残酷的野外生存极限的考验。
我师在炉霍一住就是几个月,我们听说贺龙、萧克①的红二、六军团要与我们会合,大家都非常高兴。记得叶政委从总部开会回来传达会议精神,他说徐向前总指挥在会上讲:“红军各部队都是一个大家庭的兄弟。一方面军是老大,红二、六军团是老二,我们四方面军是老四。上次我们跟大哥没搞好关系,这次一定要同二哥搞好,要不,我们老四就太不讲道理了。”
为了迎接红二、六军团的到来,我们在积极为慰劳“二哥”筹集物资。许多人都学会了用手捻毛线,学会了织毛活,我捐了一双亲手捻线织成的袜子,真心地盼望红二、六军团早日到来。
7月份,听说红二、六军团在甘孜与我们红四方面军的部队会合了,我虽然没有见到红二、六军团的红军兄弟,但两军胜利会合的消息使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后来我们知道,任弼时、贺龙、萧克领导的红二、六军团的到来,增强了朱德、刘伯承等同志抵制张国焘错误路线的力量。
最初,张国焘对红二、六军团这支部队的到来垂涎欲滴,很想把它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张想拉拢红二、六军团与他一起拒绝北上,拉拢二、六军团的干部推行他的路线。贺龙、任弼时对张国焘的那套不买账,同张国焘进行了很有策略的斗争,不争不吵,就是要人要枪要子弹。也许张国焘想转圜自己尴尬的局面,或是慑于刚直不阿的贺老总的威名,他同意了将红三十二军交给刚成立的二方面军指挥。
7月上旬,红二、六军团在甘孜组成红二方面军。
张国焘的倒行逆施激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大家都认识到南下的路线错了。张国焘的“第二中央”是偷来的喇叭,不敢吹,历经挫折的他面对失败的事实和共产国际的压力,已经蔫头耷脑,不得不宣布撤销他的“第二中央”,同意北上与中央会合。这样就有了我红四方面军第三次过草地。
两个方面军分为三个纵队北上。左纵队辖红二方面军,红三十军第八十八师,红四军第十师、十一师,由朱德、张国焘率领,从甘孜地区出发,经阿坝东出草地向包座、班佑前进;中纵队由红四方面军总部、红九军、红四军第十二师、还有我们第九十三师组成,由徐向前率领,从炉霍地区出发,经毛尔盖北出草地向包座前进;右纵队由红五军、红三十一军第九十一师,以及藏民独立师组成,由董振堂率领,从崇化、丹巴地区出发,经毛尔盖北出草地向包座前进。三路纵队共同北上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同中央会合。
过草地,对我们来说这是第三次了,前两次过草地艰难困苦的情景,在我们心中留下了沉重的记忆,一想到那没有人烟,没有兽迹,时刻能吞噬人的烂草地,就不寒而栗。不说恶劣的自然气候与环境给我们造成了多少艰难险阻,单说那草地上食物奇缺就让人难以生存。为了过草地,在那艰难的日子里,部队还是设法筹集了粮食。每人二十斤青稞、半斤盐,随身携带。部队严令规定,人人必须按定量吃,违者枪毙。那时人都饿极了,还真是有人违令多吃而被枪毙的。
我师经过长途跋涉抵达了毛尔盖的草地边缘地区。
记得一天宿营,我头枕干粮袋睡觉。天蒙蒙亮时,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觉有人拽我的“枕头”。那时人都饿极了,立即意识到有人偷拿别人的干粮!我一下子惊醒,伸手去夺我的干粮袋,谁知抓住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吱哇”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起身扭头一看,只见十来个不高的黑影子呼呼啦啦跑向树林。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拔枪射击,枪声将大家都惊醒了。阙子清队长赶来了,师长也来了,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开枪。我指向树林说有人抢我的粮食。凭借朦胧的晨光,大家定睛一看,哪是什么人呀,原来是一群猴子,这些家伙在树枝上吱吱哇哇抓耳挠腮不肯离去。师长说我随意开枪,浪费子弹违反纪律,把我一顿好熊。我委屈极了,这才发现干粮袋被猴子撕咬破了,青稞撒了一地,一粒一粒细心地捧装起来已不足半袋。我十分沮丧,看来过草地又要饿肚子了。
同志们知道我的粮食丢了,大家一人一小把将自己的青稞递给了我。阙子清不知在哪里弄了半只干羊肉,煮熟后用酥油炸干,碾成粉子后匀给了我半袋。我望着这鼓胀起来的干粮袋,心里泛起阵阵暖流,没有同志们的援助,没有战友们比山高、比海深的团结友爱之情,这次我肯定走不出草地。
踏入草地,我们又见到上两次过草地的景象,早上天气还好,中午时分烈日当空,高原的太阳十分炽烈,人们的脸都晒起了皮,可一到下午,不是风就是雨,半夜还能下起大雪。尽管如此,这次过草地大家有了经验,陷入泥潭牺牲的人大为减少。最困难的就算是粮食了,走了近半个月,每人配备的干粮已所剩无几。经过长期的征战和饥饿、伤病的煎熬,人们的体质十分虚弱。我师行军队伍的首尾竟拉开了一天的路程。此时,我们交通队随师长在前面行进,政委在部队的尾部断后。全师没有电台,就靠我们交通队通信联络。师长命令交通队派人与政委联络,阙子清让我去。由于在道孚养病时,有格桑阿爸的糌粑和牛羊肉滋补身体,穿上阿爸送给我的羊皮筒能抵御寒风,此时我是交通队中身体状况最好的一个了。我领命带上另一个战士向队伍行进相反的方向走去,去找政委。那天下午,狂风呼啸,我俩顺风走还轻松,部队顶风行进就非常困难。沿途看见各团的队伍已不成队列,三三两两,五六成群,大家相互鼓励、相互搀扶着前进。
途中,我见到我原来在二一九团时的老班长——老张,这位在鄂豫皖根据地时从国民党军队投诚参加红军的老兵,我始终不知他的大名。由于他身高体壮,别人就叫他的绰号“老壮”,我总叫他老班长。打百丈关时我见到他,那时他是连长,部队在炉霍缩编,他现在成了排长。过去膀大腰圆的身躯如今瘦骨嶙峋,他那菜色的脸更显得苍白。破布巾子军装罩在身上松松垮垮,一条牛皮带束腰几乎绕了快两圈,皮带头被刀割齐了,原来他们已断顿两天,每天就靠切皮带加野菜煮汤果腹。我还是叫他老班长,其实那年他才三十出头。他带领他们连队的四个战士随团行军,枪挎在脖子上,背上还背着一个伤员,他们五人坐在那里休息。我同老班长说了几句话,看见他们断粮,就要匀些青稞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要,说我去部队后面找政委比他们还要多走路,不能要我的粮食。我拗不过他。看到他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我心里挺难受,脱下身上的羊皮筒披在了他身上,就起身赶路了。走了不多远,我回头看见老班长将羊皮筒套在那伤员的身上。
在队伍的最后面,我俩找到了叶成焕政委,政委和供给部的一些同志组成收容队,在队伍的后面收容伤病员和体弱掉队者。在草地的行军中,他们是最难最苦的了,由于走在最后,沿途的野菜都被前面的部队吃光了,他们要到更远的地方挖野菜,他们就要走更多的路。我看见政委正用刺刀刮着前面部队吃完丢弃的羊骨架,那上面哪里还有肉呀,刮下来的骨末就这样抹在嘴里。甚至还有这样的事:前面部队的人屙的屎里有些还没消化的青稞粒,后面的人用水淘淘就那么咽下去。也许这都是人类求生的本能,但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顽强的信念:为革命而活着。
看着红九十三师的这支收容队,包括伤病员和掉队的大约有五六十人,我发现论体质和精力我是最好的了。政委对我说:“你现在能不能回到队伍前面找师长?”
我说:“能!”
“那好,”政委说,“你告诉师长,我在后面很好,叫他放心。我一定能跟上队伍,把这些人带出草地。”
看见政委清瘦苍白的脸,再看看这支歪歪倒倒的队伍,我禁不住流泪了。这还能叫“很好”?
“听清了吗?”
“是!知道了!”我行了个礼,转身向队伍的前方走去。
我带着那战士顺着队伍行进的方向朝前赶,一路上超过许多三三两两的人群。前面不远处有个小土丘,我看见张班长他们一行在那里休息,于是喊着朝他们走了过去。几个人都似乎睡着了,三个人躺着,张班长和另一个战士前后坐着,那战士还搂着张班长的脖子。走近一看,五个人没有一点气息,身体都僵硬了。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声喊着老班长,这是被活活饿死的呀!几乎与天相连的莽莽草地死一般的寂静,空旷的原野回荡着我俩的哭叫声,这哭声在昊昊苍穹里显得那么孱弱无力。我发觉我送给老班长的羊皮筒被折好放在他的身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老班长还想着将这羊皮筒留给活着的人。在这茫茫草地上,找不到任何工具来掘坑掩埋这些牺牲的战友,何况我俩也没有力气来掩埋他们。我俩只有痛苦加无奈地离他们而去,就这样将这些亲爱的战友,留在这川西的大草地上了。
我俩用了三天的时间赶上师部,向师长报告了后面的情况。
红九十三师就是这样顽强地与大自然抗争,靠一把把野菜第三次走出了草地。
在我的一生中,达到生存极限的三次过草地的岁月,给我留下的记忆是不可磨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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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萧克(1908—2008),湖南嘉禾县人。早年从军,入国民革命军补充第五团,参加了南昌起义,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参加湘南起义,曾任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连长、营长,独立五师师长,红八军军长,红六军团军团长,红二方面军副总指挥,红四方面军三十一军军长,参加了长征。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一二○师副师长,冀热察挺进军司令员,晋察冀军区副司令员。解放战争时期,任华北军区副司令员兼华北军政大学副校长,第四野战军参谋长兼华中军区参谋长。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央军委军训部部长,国防部副部长,国家农垦部副部长,军政大学校长,军事学院院长、政治委员等。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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