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开进道孚时天刚擦黑,我师住进了一个大喇嘛寺。与镇里所有的房屋相比,只有这喇嘛寺才算得上是全镇最漂亮宏伟的建筑。金碧辉煌的屋顶和外墙,还有那寺院大面积占地的气势,更显出喇嘛寺的肃穆和神秘,寺庙很大,数不清有多少个房间。寺里有口大铁锅,直径大约有两米多,一人多深,可以烹煮整牛整羊,要搭梯子才能上去取食。一只大茶壶有一人多高,要人扛着把子才能倒茶。房柱上到处雕龙画凤,镶金嵌银,殿里雕刻或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牛头马面、青面獠牙的神怪有些瘆人,只有那佛主慈眉善眼,端坐在正殿。
据说寺里原有一万多喇嘛,他们听说红军要来早都跑光了,只剩下几个铁棒喇嘛留下护寺。
在我师开进道孚之前,已有兄弟部队先期抵达,红军执行党的民族政策,尊重藏族人民的风俗习惯,与留下护寺的喇嘛达成谅解。我师在喇嘛寺里只住前庭大院和大院边的厢房,任何人不得进入后殿和藏经阁。记不清这喇嘛寺叫什么名字,可这个寺庙真大,光前庭大院住上三千人都不嫌拥挤。由于我身染风寒,重病在身,入寺后就被送到军部医院。
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躺了半夜,医生告诉我说医院没有药治重伤风,高烧不退已有好几天了,再这样下去会烧坏人的。
不久,副师长易良品和通司(藏汉翻译)来了,易副师长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伤病员很多,部队现在缺医少药,不得不送我们到藏民家里去养病养伤。我躺在担架上,易副师长和通司将我护送到一个藏民家。
在昏暗的酥油灯下,我朦朦胧胧看清是一对中年夫妇坐在我的身边,通司和他们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通司告诉我,那男的叫格桑,女的名字挺拗口,我已记不清她叫什么,他们还有个女儿叫尼玛。要是记不住名字也没关系,叫他们阿爸、阿妈、阿妹就可以了。我问:“我叫他们,他们能听懂吗?”
通司说:“能。”
于是我对他们每人都分别叫道:“阿爸”、“阿妈”、“阿妹”。
我看他们都答应了,灯光下映出全家人的笑脸。
我周身滚烫,满脸赤红,格桑阿爸和阿妈说着什么,他们用湿布搁在我的额头上让我降温,我就这么熬到了天亮。
太阳出来了。格桑阿爸出了门,阿妈和尼玛守在我身边。她们端来不知是什么东西让我喝,我闻到那气味不好,怎么也喝不下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格桑阿爸回来了。他从皮囊里掏出一些植物,放在石臼里捣烂,又加了些什么东西,一起放进火塘上的吊锅里熬煮,屋里弥漫着浓浓的中药气味。阿妈盛了些汤水,扶我坐起,要喂我喝。我盯着那碗,紧咬牙关,就是不张口。从我疑惑的目光中,他们明白了我的意思。格桑阿爸端起碗,咕噜咕噜将汤药喝了下去,抹着嘴,嘿嘿笑着将碗底朝天翻了过来,证明这药没有毒,他喝完了。藏民原来是这样真诚豪爽呀,我接过阿妈递过来的碗,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也将碗底朝天翻了过来。他们一家三口人都高兴地笑了。
阿妈让我躺下,又在我身上盖了件大羊皮袍子。不一会儿,我周身出汗,每一个汗毛孔似乎都张开通畅,顿时感觉好多了。
就这样连续喝了两天的药,我的烧退了下去,精神也好多了,这才觉得肚子咕咕乱叫,真想吃东西。阿妈出去不知从哪里买来了大饼和牛羊肉,我虽吃了一些,但胃口不算太好。阿妈着急了,他们对我比划,我明白,这是在问我想吃什么。我想吃鱼,真想吃鱼呀。我也比划着,但好半天他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明白我到底想吃什么。还是尼玛机灵,她从火塘边拾起一块浮炭递给我,我用浮炭在木地板上画了一条蹩脚的鱼。他们明白了,可他们谁也不说话。尼玛坐到了一边,阿妈和阿爸小声嘀咕了半天,我一句也听不懂。
太阳落山时分,格桑阿爸又出去了。直到黑夜降临,格桑阿爸提着一条鱼进了门,全家忙活起来了。他们笨拙地把鱼拾掇好,放进了吊锅里。火塘里的火噼噼啵啵地燃烧,久违了的鱼汤香味从锅里飘溢出来,让人馋涎欲滴,我终于喝上鱼汤了。看着我啃一口大饼,喝一口汤那美滋滋的样子,格桑一家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后来我才知道,藏族人民是不吃鱼的。他们把鱼看作神,人怎么能吃神呢?为了我,为了一个不曾相识的红军战士,他们破了戒规。他们把心中的神宰烹了奉献给我,把我从病魔死神手里拉了回来,还我原气,让我有了神的力量。格桑全家为我所做的一切,藏族人民的深情厚意,我将永远铭记。
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几天后,我已能起来活动了。
我环视这藏式木楼,原来这木楼分三层:底层是牛羊圈;二楼是人住的地方,用一根粗圆木砍出锯齿状,作为上下楼的独脚梯,斜靠在二楼,供人上下;顶楼是个阁楼,通常贮放粮食及杂物。藏民家的摆设,一般都很简单,除了几口木箱没有什么家什。屋子一个角落是一口火塘,烤火做饭都靠它。火塘上的吊罐就是煮食物的锅。藏民睡觉也很简单,没有床,在地板上铺好牛羊皮毛毡子,合衣躺下,盖上大羊皮筒就行了。他们不用枕头,用手撑头就可睡觉。格桑家底层圈有几只牛羊,顶楼也贮有粮食,可以看出,格桑家是属于中等水平的人家,不是奴隶娃子。
格桑全家对我很客气。格桑阿爸是个典型的康巴汉子,高原的阳光将那方脸晒得紫红紫红。他头戴皮筒帽子,宽大的藏袍裹在身上,一根绦带缠腰,腰带上斜插着一把漂亮的藏刀。平时什么东西都揣在藏袍里,怀里能装下他的整个世界。吃饭的时候,阿爸从皮袍里掏出一只铜碗,朝碗里吐上唾沫,再用衣角擦拭,这碗就算干净了。他用茶水拌上青稞面,和上点酥油,就是糌粑。他捏好一个长形的面团后,递给我,又抽出藏刀,将那烤得半生不熟的羊肉割一块递过来。他把我当成最尊贵的客人。虽然不习惯,但我还是就着酥油茶,吃着他递过来的食物,我知道应该尊重他们的习俗。
阿妈是个老实厚道的藏族妇女。她总是低着头弯着腰,我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的年纪。额头和眼角满是皱纹,那是高原寒风在她的脸上刻下的岁月痕迹。由于阿妈总是弯着腰,宽大藏袍的前襟几乎拖到了地面,腰间扎着由许多颜色的布块拼接成三条竖条状的围裙,后来我知道那叫“班颠”。她平时不怎么说话。藏族男性是一家之主,家中的一切都是格桑说了算。从她那双粗糙乌黑的手和那对慈祥的眼睛,我看到一个勤劳善良的藏族母亲。
没有几天,我和格桑的全家非常熟络了,大家都很随便。从比划中知道尼玛那年十六岁。她成天缠着我又闹又笑,像只快乐的喜鹊。尼玛乌黑长长的头发编成许多小辫子,再合成一根大辫子。满头披挂着的银、铜首饰,耳朵上还戴了个大耳珠。尼玛鸭蛋型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笑起来弯成两个月牙,一对酒窝甜甜的很好看。藏民们没有洗脸的习惯,尼玛的脸总是乌油油的,高原的太阳将她的两个颧骨晒成绛驼色,但那棕黄色的脸上还是洋溢着少女本有的红润。
尼玛很活跃,她常带我去附近的几个藏民家串门,大家坐在一起晒太阳,喝酥油茶。藏民们对外面的世界知道甚少,他们把我看成走南闯北的大人物,语言不通,他们找来通司与我聊天。因此,我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藏语,并了解了他们的一些风俗。我得知,屋后山坡上用石块垒成的基座是插旗杆用的,用绳子拉住旗杆,绳子上就可以挂经幡。藏民信佛,各种经幡的颜色代表着不同的意思:白色代表天空,黄色代表土地,绿色代表风,蓝色代表水,红色代表火。藏民们把自己的祈盼和愿望虔诚地挂在了绳子上。藏民豪爽直率,他们把我当朋友,送给我一些羚羊角、藏红花,还送给我一块“卡垫”(这是用手工制作的纯羊毛毯子)。我和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换上他们的“曲巴”(服装),就同他们没有两样。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二十多天过去了。
川康的糌粑和牛羊肉使我恢复了元气,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在格桑全家精心伺候下,我完全康复了。尼玛整天还是缠着我嘻笑疯闹,从通司那里,她知道我叫“秦懋书”,可她记不住这个汉文名字,她就将这个“懋”当成“猫”,总是手作猫状叫我“喵”。有天,她备好鞍后要我同她去遛马,我很高兴,可是格桑阿爸不许。他呵斥尼玛,尼玛委屈地躲到了屋角里,看得出阿爸对我出去不高兴。
参军多年,我一天也没离开过部队,这二十多天在藏民家养病,虽然与格桑全家相处非常融洽,但仍十分思念首长和战友们。师长和政委、还有我队的战士,都来看过我,可是我的心早已飞回了部队。几次我对阿妈说要回部队,阿妈不允,由于语言不通,我同他们也讲不清楚。许多天过去了,在这里住着憋得慌,想念部队,想念首长和同志们,我归心似箭呀。
高兴的日子终于来了,易副师长和通司来接我回部队。见他们进屋来,我兴高采烈,可格桑全家脸上布满阴云。格桑与易副师长还有通司说着什么,我不知道,但可以看出格桑全家不想让我走。后来,通司和我开玩笑说:“你就留下来吧,给他们当个上门女婿,他们喜欢你哩。”
我着急地说:“那怎么可以!我要回部队。我只是把她当着妹妹。”
“嗨,不说了,不说了。”易副师长打断我的话,不让我多说。他一再对格桑全家表示感谢,并留下一些藏洋作为我养病的费用。
我随易副师长和通司出了门,格桑全家出来相送。格桑从阿妈手里接过一件皮筒送给我,这件皮筒在我第三次过草地时可起了大作用。我用学会的藏礼作答,伸开双手,深深鞠了一躬,我抬起头看到格桑全家人眼里都闪着泪花。格桑全家、还有川康藏民们对我的恩情,我会永远记在心上。我正正规规又向他们行了个军礼,上了马。
夕阳西下,寒气阵阵袭来。回首望,格桑全家还站在那里,那光秃秃的山梁上,落日映着格桑一家三口人长长的身影。
浏览:1678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