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红四方面军在百丈关战役中失利,全线退守天全、芦山、宝兴一带,被迫由进攻转入防守。由于四川军阀和国民党中央军在这一地区继续围追堵截,红军只好与敌军对峙,坚守着自己最后的这片阵地。
天寒地冻,漫山皆白,由于缺衣少粮,部队的给养和兵源都得不到补充,红军渐入困境。张国焘坚持南下的主张,使红军遭遇极大的艰难险阻。敌人集中优势兵力向我进攻,红军虽然英勇善战,但伤亡不断增加。我红三十一军的两个师损失过半,形势对我们越来越不利,南下失败已成定局。
捱到1936年2月,红军总部许多人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与敌人在这里长期对峙拼消耗,应迅速撤离天全、芦山、宝兴,向西或向北转移,争取北上同中央红军会合。张国焘面对失败的现实哑口无言,但他并不放弃自己的错误主张,不愿意放弃他的“第二中央”,不愿意北上与党中央会合。
由于南下碰壁,特别是百丈关受挫,张国焘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自我标榜一贯正确的张国焘,面对这种结局也无法向部队解释。共产国际代表的电报否定了张国焘的“第二中央”,肯定了党中央的正确路线,这无疑给了张国焘当头一棒。朱德总司令、刘伯承不断地劝说、批评他,甚至连徐向前、陈昌浩的态度也都很明朗地倒向了朱、刘一边。
张国焘原来认为,四方面军是自己的部队,他是四方面军的核心,没有他就没有四方面军。
他仗着人多枪多与党中央分庭抗礼。但此时,他才意识到,徐向前总指挥和陈昌浩总政委的言行也会直接影响到整个部队。应该说没有四方面军,就没有他张国焘。
心急如焚的张国焘为了稳住阵脚,鼓舞士气,不得不同意采纳徐向前的建议,将中央红军北上后在直罗镇大捷的消息告知部队。部队知道了中央红军打了大胜仗,更是认为“中央北上正确,四方面军南下没有出路”,从干部到战士要求北上的呼声日益高涨。
2月间,川军和国民党中央军开始了大举进攻,红军在天全、芦山、宝兴的防线不断被突破,形势日益恶化。敌情越来越严重,东有刘湘,南有薛岳,西有刘文辉和李抱冰,敌人已实行了三面包围,红军的惟一出路只有北上。在众人的要求下,张国焘不得不采纳大家的意见,向西康①转移。红四方面军各部队陆续撤离天全、芦山、宝兴地区,朝北行进,经过达维、懋功再向道孚、炉霍、甘孜地区转移。
北撤的红军在途中又遇到了大雪山。
第一座雪山就是夹金山。这是我们第二次翻越这座雪山。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们作了些准备,在这隆冬季节,我们战胜了老百姓称“神仙不敢攀”的夹金山。
部队越过夹金山后,转向西行进,横亘在我们面前的大雪山是折多山脉的主峰——党岭山。这是我们遇到的最大的雪山,它比夹金山还要高,海拔五千多米,半山以上覆盖着皑皑白雪,积雪终年不化。据当地人讲,山上天气变化无常,一会儿是朗朗晴日,一会儿又狂风怒吼,生命不能在那里生存,当地藏民们将此山称为“神山”。他们将当地的歌谣告知红军:“万年党岭大雪山,离天只有三尺三,鹰过此山脱层皮,人过此山难返还。”当藏民们得知红军要翻越党岭山时,无不惊讶地说:“这个季节要过雪山,简直不可能。你们要是能过‘神山’,你们就是神。”
部队要翻过“神山”,在这天寒地冻的高寒地区,我们打宝兴时缴获敌人的棉衣,经过三个月的战斗,现在已经成了破衣烂衫,根本不能御寒;我们没有鞋,只能找些破布包裹那双皲裂的脚,再踏上草鞋。为了过大雪山,人们都在想办法找粮食和御寒的东西。有的人穿着破旧的棕榈皮制成的坎肩;有人找来没有硝制的牛羊皮筒裹在身上;也有人找些破布、毛巾准备包裹脖颈和耳朵。我交通队每人准备了二斤干粮,干粮是大米磨成的粉子;半斤茶膏,就是将茶叶煮烂,熬制成米糖式的块状便于携带,喝时用手捏一点放在水里就成了茶水。每人打了三双草鞋,配好登山防滑的铁脚码子,还准备了辣椒、生姜和老酒。我们坚信一定能够翻过大雪山。
红四方面军各部队陆续翻越党岭山,我红九十三师紧紧跟上。
党岭山东麓的山下生长着大片的森林,部队一直在森林中穿行。经过连续行军,在下午时分,我们已行进到半山大森林的边缘,树木渐渐稀疏了,气温越来越低,头顶上不时飘下被风从树上吹落的点点雪花,我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脚下已有了积雪。前卫报告,往上就是灌木矮树和荒草甸,再往上就是雪线。
根据出发前当地藏民提供的情况,得知要过大雪山必须在中午以前越过山顶,否则一到下午,山上狂风大作,人到那里就别想活命。师首长命令在森林里露营,第二天清晨开始向大雪山攀登,一定要在中午时分越过山顶。
森林里的地面上覆盖着没脚脖子深的积雪,部队在森林里搭帐篷宿营。这哪里是什么帐篷,砍一些树枝支撑搭架,铺上各人的被单、毛毯、线毯,七八上十人能挤在里面就算是帐篷。
黑夜降临,部队派出了警戒哨,大家背靠背蜷缩在一起取暖休息,熊熊的篝火抵挡不住严寒的侵袭。半夜下起了大雪,鸡蛋大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无声地落在帐篷上,覆盖着战士们的身躯。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几个人的帐篷“咔嚓”一下坍塌了。雪太大了,压塌了帐篷。我们从雪窝里钻出来,发现罗家贵不在,慌忙喊他的名字。雪窝里传出他微弱的声音,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从雪窝里刨出来。
天蒙蒙亮了,师长要我喊司号长吹起床号。我放眼一望,白茫茫一片,棚子全被雪覆盖着,有些棚子倒塌了,形成一个一个的白雪包。起床号吹响了,只见雪堆慢慢蠕动,从中钻出人来。人们相互刨雪,将一些露宿的战友拖起来。大家手脚都冻麻木了,慢慢踏脚使身体活动,才能站稳。在这恶劣的气候,严峻的环境下,一些伤病缠身、身体虚弱的同志再也没能站起来!
天亮了,我们穿过森林向山上走去。
党岭山海拔很高,但山势不算险峻,越往山上走,树木越稀疏,低矮的灌木没有了,脚下是枯黄的高山草甸,再往上就是雪线。越过雪线,满眼皆白,一片银色世界,看不到生命的痕迹。回首望,洁白的山梁上一队黑影在蠕动,星星点点的红旗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得鲜艳夺目。部队上了雪线,狂风呼号,雪籽冰碴伴着狂风飞卷,打得人脸生疼,气温下降,到了零下二十多度。在山下被汗水濡湿的军装顿时成了“冰铠甲”。
狂风呼啸,风雪弥漫,冰屑雪粒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山上空气愈来愈稀薄,胸膛像有块沉重的铅团压着,人们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力气,许多人只能站着大口大口地喘气。一些体弱的人抗不住了,大家拖着他们赶紧往下跑,歇一会儿又爬上来,要是这时有人掉队,无人帮助和施救,那就死定了。我们踏着没膝深的雪往上攀,柴师长在上山前命令我队每人砍一根棍子,此时又命令我们在前面拍打雪路,好让大部队通过。在我们之前已有兄弟部队翻越雪山,山峦上留下他们踩乱的脚迹。经过风雪,这些脚迹被大雪覆盖了。根据依稀可辨的路迹,我们拼命用棍子拍打雪地,终于开出了一条雪路,部队沿这条雪路蹒跚前进。
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队伍遇到了大冰板。冰板上,狂风将雪吹得干干净净,漫坡的冰面滑溜溜的站不住脚。我们用刺刀凿坑,慢慢挪动脚步,大家手牵手走了过去。师长和政委抬着抬子,担架上躺着一个伤员。不知谁的脚下一滑,担架倾斜,师长失手,那伤员顺着冰坡滑下了山崖,施救没有任何希望。师长自责,捶胸顿足,泪流满面。在这大雪山上没有官兵之分,大家都是骨肉兄弟呀!在山上,我跟着几头牦牛走。别看这些家伙黑不溜秋,但性情温和,长长的毛裹着笨拙的身躯,爬山走路确实是行家。我几次陷入雪坑都是战友们牵牦牛将我拖出来的。我们爬上山顶后,听说有人背的行军锅太兜风,被大风连人带锅刮下山去了。在山上不敢停歇,不能蹲坐,不能大声说话,要尽量保持体力。
登上山顶,风停了,雪住了,满目皆白,云层渐开。放眼四望,座座雪山鳞次栉比,巍峨峥嵘。灿烂的阳光撒满雪山,漫山一片耀眼的光芒,刺得我们的眼睛都睁不开。一些人睁大眼睛转动脖颈在张望什么,突然有人哭了起来:“我的眼睛,我看不了,我看不见了呀……”
原来,雪光反射使许多人得了雪盲症,眼睛红肿,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按上级的要求,通知部队用单层布蒙住眼睛,以遮挡强烈的反射阳光。透过布的经纬缝隙,我们根据依稀的光亮,判明方向后摸索着前进,看得见的人手牵着得雪盲症的人,慢慢挪动脚步。
山顶上空气稀薄,我正大口喘着粗气,二班长张益洲告诉我,他班有个战士躺倒走不动了。我赶紧回走过去,看见那个战士奄奄一息地躺在雪地上。我着急地拽着他说:“快起来,不能在这里躺下,要不就没命了。”
可那战士已经爬不起来了,他半眯缝着眼睛无力地对我说:“队长,我不行了,你穿上我的这件衣服,你们能爬过雪山,我……我……”
话没说完他就咽气了。
我强忍着悲痛,不许任何人脱下他的那件棕榈皮做的坎肩,要让这位牺牲的战友在冰天雪地里能暖和些。
这时,有位首长过来,命令我说:“脱下他的坎肩,让活着的人穿上,不能让更多的人死在山上。”
我服从了命令,脱下他的坎肩让我队的另一个战士穿上。在这大雪山上,那些体弱的伤病员经不住恶劣的自然环境的摧残,他们被风雪吞噬了生命。我不记得这位战士的名字,也挪不动他的躯体,我们不得不含泪将他留在了大雪山上,让他与大雪山永存!
开始下山了,我跟随的几头牦牛真是能干,遇到雪坡时,它们就将前蹄收起半跪,两条后腿张开支棱着顺着山坡滑了下去。我和战友们也学着抱紧枪支和装备坐在雪地上,顺着山坡往下溜,像坐滑梯一样又快又省劲。牦牛,在红军翻越雪山时立了功,大家都亲热地称它们是“革命牛”。
在半山腰,我队战士发现了一眼温泉。在那雪凹里,温泉汩汩地往上涌,形成了一汪池水,热腾腾地冒着热气。真没想到天寒地冻的大雪山上竟有这等好地方。我望着这撩人心肺、能驱寒暖身的温泉,迫不及待地脱光衣服跳了进去。几个战士也像我一样,脱光了衣服跳进温泉。
泉水略有点烫,外面是冰天雪地,池水却荡漾着春意。我们泡在池子里,温泉浸透了我们的每一个毛孔,周身的血活了,冻僵的四肢舒展了。我们相互搓擦着,把长期行军作战积下的污垢搓得一干二净。这时,师政委叶成焕走过来说:“洗完了上来穿好衣服,千万别着凉。”
路过这温泉的部队,许多人都像我们一样跳进去泡了个澡。
由于长期征战,生活环境太差,我的体质虚弱,洗完温泉澡受了风寒,就病倒了。在行军中,我开始发烧,脑袋像要炸裂,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疼,两脚像踩着棉花软得走不动路,不得不骑着师长的马行军。师长和政委两人抬着担架,担架上躺着一名伤员。首长们抬担架,我却骑在马上,这算什么。实在不好意思,我悄悄溜下马来。师长见我满脸通红,一摸我的额头热得烫手,他发了脾气,政委也在唠叨,训斥我不得任性,硬是逼我上马。
在这艰苦的战争年代,红军官兵一致,同甘共苦,亲如手足,官兵间的战友情温暖着每个红军战士的心。染着重疾的我,就这样骑在马上迷迷瞪瞪地走下了万年大雪山——党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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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西康:旧省名,1928年设立,管辖区包括今四川省西部和西藏自治区东部。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分别划归四川省和西藏自治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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