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中纵队翻越夹金山后,顺着一条溪河神速前进,部队连晚饭也未吃,就打响了攻占宝兴城的战斗。
南面是敌人的防线,川军杨森的部队层层设防,防线从宝兴县城一直向外延伸到百十来里,我们的先头部队下山后不久就同敌军接上了火。
我们要突破的方向,地势险要,左边紧靠陡峭的大山,右边就是从夹金山淌下来的一条河,河水冰冷浸骨,水流湍急。敌人在主要的道路上设防,构筑牢固的工事,架设大量的机枪阵地。我师二七九团和师侦察队展开攻势,由于地域狭窄,兵力伸展不开,敌人的机枪疯狂地扫射,封锁住红军前进的道路。红军数次猛烈地进攻,都未能奏效,部队伤亡较大,大批伤员撤了下来。我见到我的一位老乡、师侦察队的指导员江传正,他身负重伤,浑身是血,手臂被枪弹打断了。我师攻击未果,师长急红了眼。
天已黑了下来,中纵队司令员王树声叫去我师师长陈友寿,批评他作战不力,命令当晚一定要拿下敌人这个阵地,乘势夺取宝兴城。
陈师长从指挥部返回,召集了作战会议,会上认为根据地形,我们硬冲是不行的,即便强攻取胜,伤亡的代价太大也不合算。有人向陈师长提议:兵分两路,一路正面佯攻;另一路从侧面攀岩上去,抢占制高点,夜摸偷袭。师长决定这样打,但善打夜仗的“夜摸常胜军”二七四团,正在另一阵地攻打敌人的防线,距此还有三十来里路,调二七四团是来不及了。有人说:在川陕根据地时,夜袭青龙观的部队就是二七四团二营和师部交通三队,二七四团调不来,交通三队在。在川陕根据地反“六路围剿”时,陈师长虽率两个团在西线作战,但他麾下的二七四团和交通队在东线的战绩传遍全方面军,他当然知道青龙观之战。师长即派人把我叫到作战会上,布置任务,命令我交通三队和二七九团实施攀岩攻抢敌人阵地的计划,当晚必须打通道路,配合大部队攻取宝兴。
半夜时分,我带领全队和二七九团三营的八连出发,沿着山边陡峭的石崖开始攀爬。这里的崖壁虽有些坡度,但不像当年青龙观那样陡峭,对于我们来说比较容易攀登。我命令我队一班,由班长胡家燕带领先攀,胡家燕参军前在家是个缝纫匠,大家也就叫他“裁缝”。胡家燕和罗家贵(人称“猴子”)都是我队的攀岩能手,两人在夜袭青龙观时都立过战功。此时,他们立即开始攀崖,不多久,胡家燕爬上崖顶,顺着山崖抛下来一根绳子。一班全上去了,他们将每人的绑腿扭成绳子放了下来,我队几十人全都拽着这些绳子和绑腿攀上崖顶,二七九团的八连也悄悄上来了。
我们摸黑从崖顶向纵深行进,山下传来一阵阵枪炮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我知道这是我们师在组织正面佯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掩护我们的行动。
我们加快了脚步向山下疾行,很快就发现了敌人设置的拦截工事。我队和三营八连分别扑向几个主要的工事,打响了偷袭战的枪声。一阵猛打猛冲,敌人根本没有想到红军会从崖顶冲打下来,抄他们的后路,此刻蒙头转向,不知所措。我们的攻击完全打乱了敌人的计划,敌军混乱中全无战心,丢弃阵地向宝兴溃退。
我师主力此时吹响了冲锋号,红军像潮水一样冲过敌人设置的工事,沿大路迅猛追击敌人。我们这支执行偷袭的奇兵,也汇入大部队,乘胜前进。真是兵败如山倒,溃退的敌军一路丢盔卸甲,涌入宝兴城,几处败军汇集城内,不久,即弃城向芦山方向逃遁。
拂晓时分,我军占领了宝兴县城。敌人运来的许多物资都成了我们的战利品,仓库里的棉衣都慰劳了红军,我们每人穿上了一套新棉衣。
大部队乘胜前进,一直把敌人逼到了芦山县。在芦山阵地上,中纵队司令员王树声把我的手紧紧握着不放,说:“小秦呀,你们队配合二七九团夜摸奇袭打得好呀,宝兴拿下来了,我建议总部给你们队记功。”
我兴奋地说:“军长,在草地你要是把我枪毙了,这个功我就立不上了。”
王树声拍着我的肩膀,放声大笑:“你个小裸日的,哈哈……”
这次打了胜仗,师长非常高兴,他对王树声讲:“我们交通队在一般情况下不拿出去,只有在关键时刻才会拿他们上去打硬仗,拿出去,一定叮当响。”
首长们开怀大笑,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们这样高兴了。
中纵队夺取宝兴城后迅猛向前突进,前锋直逼芦山城下。按原订计划,右纵队已打下天全,向飞仙关和名山逼进。此时,右纵队一部支援我中纵队,他们分兵两路钳击敌人,全歼守敌一个团和援敌一个旅。我中纵队包围了芦山,与敌人展开了殊死的拼杀。
剿灭红军是四川军阀的共同愿望,同时他们又时时提防蒋介石吞并四川。为了维护他们的自身利益,刘湘早就有一套对付红军的方针,即凡是直接威胁到他利益时就“死拼”,与他利益无直接冲突时就保存实力。可这时红军已突破宝兴、天全,若他再丢失芦山和名山,红军就会直逼雅安和邛崃,届时成都西南的大门就会洞开,他的老巢会受到直接的威胁,后果将不堪设想。
宝兴、天全已失,芦山又危在旦夕,刘湘急得火烧眉毛,为解芦山之围,他拼命遣兵增援。
为了尽早打下芦山,那晚,王树声军长命令我师在次日早晨八时一定要夺取芦山县城。
我红九十三师打下宝兴后,二七四团和二七九团分两路逼近芦山。此时,二七九团不知何故,尚未到达指定位置,仅二七四团担任一个方面的主攻,力量明显单薄。二七九团联络不上,陈师长和叶政委急得团团转。
我领命向王树声军长报告我师的情况,王军长闻知大怒:“我命令拂晓发起攻击,八点钟一定拿下芦山城。现在都八点半了,你们九十三师稳得像个菩萨,还冇开打!狗X窝的陈友寿,敢违抗命令,老子非毙了他不可!”
军情紧急,我飞跑回师部,传达王军长的命令。红九十三师不得不在布置不全的情况下,向芦山县城外围发起了进攻。
战斗打响了,敌人为了保全芦山,城内的敌军拼命抵抗,城外的敌军不断增援,敌人是越打越多,战斗进入到白热化程度。地面敌兵与红军拼杀,天上敌机助阵,轰炸扫射,我军阵地上顿时腾起一片片烈焰。敌人的飞机天亮后起飞参战,这时我才明白王军长为什么命令我师早晨八时前夺取芦山。此时,我们在山上就能看到敌机在雅安机场上频繁起落,投完炸弹就飞回去,装了炸弹又来轰炸。大家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将那“黑乌鸦”从天上拽下来。二七四团数次冲锋,攻不进城,伤亡越来越大,芦山城前倒下了大批的红军战士。我们师部的交通队和侦察连都投入了战斗。红九十三师兵力不足,仗越打越艰难,就在此时,二七九团赶到,立刻投入战斗。战斗异常激烈,我红九十三师同敌混搅在一起,厮杀得难解难分。
我师伤亡极大,二七九团团长周道成、政委韩文吉不幸牺牲,丁副团长接任指挥不久也身负重伤。千钧一发之际,红三十军李先念率部增援,我们士气大振。敌人在我们连日强攻下,已抵挡不住,弃城而逃。红军迅速夺取了芦山县城。
战后,红九十三师打扫战场,整理部队,望着伤亡惨重、建制不全的队伍,陈师长伤心地抱头痛哭。他悲伤地对我说:“小秦呐,这打的是什么仗哟!仗没打好,团长、团政委牺牲了好几个,我有责任呀。可这仗不能这样打下去,我早就说过,我们南下,面对这么多的敌人,部队还能拼几次呢?!中央北上是对的,听张国焘的,我们没有前途。”
叶成焕政委心情沉重地安慰陈师长:“师长,这话千万不能对外说呀。我俩还欠着一笔账,上级没和我们清算哩!”
我心里明白,政委是指强渡嘉陵江后,他俩命令部队杀俘虏那事。
夺取芦山后,几路红军发起凌厉的攻势,虽有些伤亡,但部队士气高昂,大有横扫川西平原之势,不久红军又夺得名山、姚桥。在11月中旬,按“天芦名雅战役计划”占领了天全、宝兴、芦山、名山等地。红军的初步胜利鼓舞着大家,人们仿佛看到红军打开了川西门户,成都已指日可下,前景一派光明。我们都还没有意识到,艰难的决战还在后面。百丈关,这个成都真正的门户还紧锁着,一场真正的恶战就摆在眼前!
百丈关,在莲花山、天台山、总岗山的群山之中,一条溪河从群山中穿越,一条公路蜿蜒其间。这条公路是名山通往邛崃、成都的惟一隘路,这里也是通往西康的咽喉要道,百丈关就坐落在名山与邛崃城之间的公路隘口上。打下百丈关就可直趋邛崃,攻下邛崃,成都的门户就会大开,我们就可以长趋直入,那富庶的天府之国将敞开胸怀迎接我们。
就在红军攻打天全、芦山时,川军的败兵溃退邛崃一线;刘湘急调王瓒绪的第四十四军、范绍增的第一四六师和他的当家部队唐式遵的第二十一军,另外调四川边防军总司令李家珏的四个混成旅急赴雅安、邛崃地区;刘湘最精锐的部队郭勋祺第一四四师、杨国桢第一四七师被红军重创,败退川西平原后又重整旗鼓;国民党中央军薛岳的两个军也开始动作,由南向北推进,逼近雅安。一时间,敌军集结了八十多个团,约二十多万人的兵力来对付红军。
俗话说:“得四川可控中国,稳巴蜀可平天下。”红军凌厉的攻势使得蒋介石再也坐不住了,他亲临成都坐镇。刘湘对四川大小军阀发布紧急号令:“与赤匪血战到底,誓死保卫成都平原。”川西的地主阶级为保住他们的既得利益和统治地位,这时都倾注全力对抗红军。当地的土匪、反动团会的武装组成民团,也加入了抗击红军的反动阵营。一时间,乌云翻滚,邪气嚣张。刘湘这个四川的大军阀,为保住他在四川的霸权,亲临邛崃,将把守成都大门的赌注押在了百丈关。
百丈关地点重要,但地势并不险要,向北距邛崃近六十里路,月儿山、夹关、三角塘、天车坡,顺着百丈关,从西北至东南成扇形一字摆开。
百丈关一带地势开阔,多是小丘陵地区,沟渠纵横,耕地阡陌,初冬时节,田里已种上了庄稼。在这丘陵地带,几乎所有的山头都成了两军争夺的焦点,控制了制高点就掌握了优势,双方部队都在迂回作战,穿梭在丘陵下的田地间。
敌人沿着百丈关向北至邛崃的一路上,在大坡顶、燕子沟、挖断山、鲤鱼桥、黑竹关等地修筑了大量的防御工事,组成道道碉堡的封锁线,企图抗击红军。此时红军兵分三路:左翼是红三十军第八十八师,中路为红九军第二十五师,我们红九十三师为右翼。为了打通百丈关的道路,我军迅速向川军发起全线的攻击。
此时,红九十三师战前易帅,陈友寿师长和叶成焕政委被撤销了师长和政委职务,调红军大学学习。柴洪儒①调来我师任师长。全师将士对师长、政委被撤职调离,心潮难平,依依不舍。
陈友寿,这位农民出生的红军师长能征善战,可文化底子差,大字不识几个,靠敢打敢拼、出生入死当了师长。要论打仗,没说的,九十三师就是在他的带领下成为方面军的一支主力部队,他常为此自豪。这次被撤职的原由是因数月前强渡嘉陵江后,他义气用事,为报仇,命令部队将屠杀我师被俘将士的敌一个团数百俘虏劫杀,违反了红军的俘虏政策,犯了严重错误。另外,在攻打宝兴、芦山战斗中被上级斥责为指挥作战不力,严重失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自阿坝南下后,他对张国焘的一些做法有意见,张国焘对他极不信任。此时被撤职,深深刺激了陈友寿。他对二七九团周道成团长、韩文吉政委、丁(长子)副团长的牺牲深感内疚(丁副团长在战斗中身负重伤,战后因伤重不治而亡)。他认为,此时撤销他的师长职务,今后也无出头之日;调他去红军大学是对他的惩罚,红军大学大都是些知识分子,自己犯了错误在那里会受到歧视。强烈的农民意识及自尊心使陈友寿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他沮丧、沉沦。后来,红军在百丈关惨遭挫折,他对红军的前途和自己的命运失去了信心,在绝望中吞鸦片泡子自杀了。
叶成焕政委也因杀俘虏违反纪律之事以及芦山之战失职而被撤销了师政委职务,他和陈友寿师长一同调红军大学学习,但不久就返回了红九十三师,重新任师政治委员。
新上任的师长柴洪儒,个高壮实。早年从军国民党部队,任机枪连长,系中共秘密党员。1931年2月,他同魏孟贤(中共党员)领导和组织了年关暴动(也就是当年的“六安兵变”),率领两个营起义,当时不仅在皖西及整个鄂豫皖地区,而且在全国的国民党军队中也产生过相当大的震动和影响。柴洪儒作战经验丰富,也是四方面军中的一员战将。柴师长接任后,根据总部的命令率队向右绕过百丈关,从东南部的蒙山进入总岗山脉,向蒲江挺进,任务就是捣毁李家珏的指挥部,大力穿插截断百丈关敌人的退路,形成两面夹击,夺取百丈关后再向北突破邛崃城。
战斗打响后,我师两个团一路挺进,进展顺利。第二天的中午在大兴场附近,同李家珏指挥部的警卫部队交火,大有踏灭李家珏之势。
可就在这时,我师接到情报称,刘湘在百丈关的西北面集结了十多个旅的兵力,在那里设埋伏,专等红军进口袋,然后包围歼灭。于是,我师停止了按原计划向纵深穿插的行动,迅速撤出了战斗。师长命我急赴大兴场,将在那里的二七四团带回百丈关。我带领一个班,骑马赶往大兴场,将师长的命令传达给二七四团的周时源团长,当夜将二七四团安全带回来。尔后,向西直插公路上的治安场重镇。我师分兵几支增援兄弟部队,投入了攻打百丈关的战斗。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一不真实的情报使得我师这支奇兵没有发挥战略作用,失去了奇袭斩腰的劲力,致使在百丈关的整盘棋中,因情报有误,走了一步令人痛惜的错棋。我师从百丈关与邛崃之间的撤军行动,使百丈关的敌人不战而解除了红军对它的威胁,消除了后顾之忧。敌人将百丈关同邛崃连成一气,把兵力全部用在了百丈关。
北线红军在邛崃以西发起猛烈的攻击,占领了许多要地,抵达白鹤山,直逼邛崃城。白鹤山距邛崃城也就只有五六里路,若打过邛崃就是一马平川的川西平原,成都无险可守,届时就成了红军的囊中之物。邛崃、成都告急,敌人惊慌失措。刘湘心急火燎地调兵驰援邛崃,他甚至作了放弃邛崃退守成都的最坏打算。但由于南线我师的撤兵,减轻了对敌人的压力,北线红军失去了这个支撑,加之南下以来,一路获胜的红军对国民党和川军死保川西平原的决心和部署的兵力以及作战能力估计不足,也由于兵力的悬殊,北线红军几战之后已感攻力不足,失去了强攻的锐气,没能攻下邛崃城,沿原路后撤了。
南北两线红军的后撤,使战局失去了最有利的战机,战场形势急转直下,等醒悟过来已为时晚矣,实在令人扼腕痛惜。
如果南线我师按预定计划直插纵深,打掉李家珏的指挥部,斩敌中腰,川军在蒲江、邛崃一线的防御就会很快被打乱;百丈关的敌人腹背受敌当然无心久战,定会回师救驾邛崃,退守成都。如果北线红军有了我师的支撑,也会加强攻势,直取邛崃,届时百丈关的整个战役形势将随之改变,成都也将不再属于刘湘的了。
非常遗憾的是,历史往往没有“如果”,可以说,一纸错误的情报,改变了四方面军的整个命运。疯狂的敌人没了后顾之忧,就拼命向百丈关地域增兵。战斗越打越大,七万多人的红军面对三倍以上的敌人,二十个团的红军苦战八十多个团的敌军,双方共一百余团的大混战在百丈关地域全面展开。
仗越打越激烈,我师以一部监视名山敌军,主力从蒲江大兴场向南撤退,往西直插治安场投入了黑竹关战斗。百丈关战情告急,我师又派出一个团从马鬃岭赶赴百丈关增援兄弟部队,使得那里的阵地得以巩固。
红军在各阵地英勇奋战,一路追打敌人,可源源不断增援的敌兵一拨一拨地涌入战场。红军各路进攻分散了有限的兵力,敌人的反扑使得红军一开始的追击战变成了阻击战。增援的敌军挤满了公路,在敌军官的威逼下,敌士兵像蛆虫一样蠕动冲锋。我师由于兵力分散,后备力量明显不足,已不能发起新的攻势,只能固阵坚守。双方的伤亡严重,红军的兵力损失无法补充,而川军廖泽旅得到周绍轩旅的增援缓过气来,频频向我师黑竹关阵地出击。
我师面对敌人的疯狂进攻,有些吃不住了。柴师长命令部队撤出黑竹关,退到挖断山附近阻击敌人。
这仗已打了三天三夜,我们人困马乏,而川军的攻势越来越猛,整个百丈关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态势。我师第二梯队已补充上去,敌人动用了大口径火炮,我们被压制在黑竹关至挖断山一线。双方战斗像拉锯一般,一会儿作犬牙状,一会儿成胶着状。我们打退了敌人无数次的冲锋,硬是用刺刀将敌人逼退了二里多地。然而,川军周绍轩旅在我阵前修筑工事,与我们对峙彻夜。敌人以少部兵力袭扰我军,大部的川军不断向这一带集结,渐渐对我们形成了大的包围圈。
上级命令我师不要出击,积蓄力量准备对付敌军的围攻。川军由原来的六个旅急骤增加到十五个旅,国民党中央军薛岳的两个军也进入战斗,敌军在兵力上形成了绝对优势。
这是战斗的第五天,天刚亮,敌人就发动了进攻。敌人的排炮猛烈轰击着我们的阵地。中午时分,敌人的飞机飞临我们上空开始投弹,阵地上一片火海,战壕上的盖沟棚被炸得无影无踪。我们躲藏在岩石下、壕沟里,炸弹和炮火翻江倒海般炸得我们不能动弹。敌人的排炮轰击延伸,跟着步兵就哇哇冲了上来。我们利用丘陵、树丛、深沟和简易工事与敌苦战,机枪枪管打红了,子弹打光了,就去夺敌人的武器。敌人像蝗虫一样拥入我们的阵地,师预备队早就用上去了。我交通三队死死保卫着师指挥部,同时又抽调了一部分人到各营、连去接替牺牲了的指挥员指挥战斗。炮火刚过,硝烟弥漫,尘土飞扬,待我们刚喘了口气,就发现敌兵已冲入了我们的阵地。柴师长大吼,率我们投入了短兵相接的白刃格斗。
阵地上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厮杀声、喊叫声,震人心肺。
我将驳壳枪插进腰间,拣起一支步枪与一敌兵对垒,两眼死死盯着那敌兵,刀尖对刀尖,眼睛对眼睛,头发根都发炸了。那敌兵突然大叫一声挺枪突刺,刀尖朝我前胸捅来。我注视着他的肩部动作,在他出枪时就有防备,一个防左侧击,拨开他的刺刀,上前一步挥枪打去,枪托一下砸在他的腮帮子上,把那小子打了个趔趄,满嘴喷血。我的眼睛死死盯着敌人,一下也不敢眨,忽觉脑后嘶嘶风响,我暗叫不好,就势向右横挪了一步。原来身后的另一敌兵见我与他的同伴拼刺刀,他举着大砍刀趁机从背后杀来,由于我横跃一步躲过这一刀,身后这敌兵的大砍刀没砍中我,“呼”地一声却直接劈开了那个与我对垒的敌兵的脑袋。我横跃一步后顺势回身出枪,刺刀径直捅穿了身后这个敌兵的腹部。两个敌兵倒下了,我满脑门子是汗,心中暗叫好险!这时我松了口气,才觉得胳膊隐隐作痛。胳膊不知何时被划伤了,这点小彩不叫伤,我端枪又冲入了阵地前沿。
经过一番厮杀,我们将冲上来的敌人赶出了阵地,用刺刀将敌人逼退百十来米。川军当官的杀红了眼,嚎叫着只要冲锋就赏大洋、赏烟土,并组成督战队枪毙退却的士兵。敌人组成了“敢死队”在迫击炮和机枪的掩护下又冲上来了。阵地上双方又搅在了一起,短暂的枪声伴着刺刀拼杀的铿锵声响彻阵地,那真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双方的伤亡极大,敌人又一次被我们赶出了阵地。
激烈的战斗使我师后续无援,而敌人的增援部队却源源而至,像潮水般涌向百丈关各阵地。再这样挺下去,对我们十分不利。柴师长让师部作战科长向总部呼叫,要求增援,实在不行就准备寻道后撤。这时,敌机又飞临我师上空,俯冲扫射,盘旋投弹。刹那间地动山摇,烈焰熊熊,弹片横飞,在空中嘶嘶啸叫,大家都伏卧在几乎被填平的壕沟里,爆炸掀起的土噗噗啦啦盖落在我们身上。这里离雅安很近,敌机扔完炸弹又飞回雅安装弹,一个起落又来投弹,几乎没有间断。一颗炸弹“呼”地飞来,我急忙滚进附近的一个弹坑,炸弹落地爆炸了,炸翻掀起的土把我埋了进去。战友们好不容易将我从土里刨了出来,我随身背的包裹布带断了,身上背的五十块银洋的公款也撒落被掩埋,找不着了。
我师的伤亡越来越大,柴师长急红了眼,找到我问:“看到田厚义②没有?”
我说:“没有。”
田厚义是师部的作战参谋。
师长骂道:“他娘的田厚义,我叫他寻路准备撤退,半天连个影子也没见到,是不是开小差了哦。秦懋书,你去找他,见了人,给我把他毙了,回来报告我。”
我领命回答:“是!”拔腿跃出阵地,向后山坳奔去。
我和田厚义非常熟悉,他绝不会开小差。在这样激烈的战场上,开小差能跑到哪里去?情况紧急,一定要找到他。
飞机的炸弹在阵地及阵地的四周爆炸,我连滚带爬边躲边跑,时时注意俯冲下来的敌机。在后山坳里我看到一个小柴棚,就奔了过去。
在柴棚边,我发现田厚义匍匐在地上,双手捂着耳朵。
我对他大喊:“田厚义,你个裸日的还躲在这里,师长到处找不到你,要我来找,说是找到你就枪毙了你。”
敌机还在投弹,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盖住了我的喊叫。
原来田厚义奉命寻路时遭到敌机的攻击。飞机炸弹在他身边爆炸,爆炸的气浪将田厚义掀出几丈远,他被震昏了过去。我找到他时,他刚醒来。迷迷糊糊地问道:“啊?你说啥?师长要枪毙谁呀?”
我急了,对他说:“你快跟我回去,我不枪毙你。”
我拉起他就跑。田厚义还没有清醒过来,鼻子和耳朵里还流着血,糊里糊涂地跟着我就走。
我又嘱咐道:“我走前面,你跟着我,离我远一点,要不师长见了你,给你一枪也会打着我。我就说你去找向导去了,千万莫瞎说呀。”
田厚义点点头,离我十多步远跟在我的后面。我俩拼命跑,躲开敌机的炸弹回到师部。
师长见我回来就问:“找到田厚义没有?”
我回答道:“找着了,他去找向导去了。”
师长放下望远镜说:“那算了,向导找到没有?”
田厚义战战兢兢地答:“没……没有,老百姓躲飞机都跑光了。”
“整理东西,马上撤离阵地。”师长下达了命令。
几十年后,田厚义还对我说:“老秦呀,你让我捡了条命哩!”
这一仗我军损失极大。打宝兴时,我交通三队是九十多人,两仗下来仅剩的五十多人又伤亡了大部分。撤出阵地后,师长清点人数时问我:“小秦,你队还有多少人?”
我哽咽着说:“只有十二个人是好的,牺牲了十七人,其他全是伤员,枪都没人背了。”
师长闻讯悲痛万分,搂着我痛哭起来。交通队的损失都这样严重,战斗部队就更不用说了。我们师伤亡过半呀,红九十三师多少年来打了不少的大仗、恶仗,牺牲从来没有这样惨烈过。许多好战友就这样倒下了!鲜血洒满了百丈关!
红军在百丈关苦战七天七夜,共毙、伤敌人一万五千余人,自身也损失兵力近万人。
百丈关决战,红军从战略进攻转入了战略防御,全军撤出百丈关地区,转移到九顶山、五家口至名山附近的莲花山一线扼险防守。而此时,川军主力集中在名山、邛崃地区。国民党中央军薛岳部的六个师占据雅安、天全地区。敌五十三师李韫珩部扼守西南康定、泸定地区。敌人还调兵遣将,大肆构筑工事,加紧封锁,从北、东、南三面对红军形成包围,准备伺机大举进攻。红军被压迫在川西山区,南下东出均不可能,处境极为不利。
冬天来了,本来夹金山以南的宝兴、天全、芦山地区的冬季气候较暖,可此时一反常态,老天似乎也与红军过不去,突然下了多年未见的大雪,气候奇寒。红军缺衣少粮,更是雪上加霜。部队伤病员多,减员后又无法补充,陷入了极端困难之中。干部情绪波动很大,战士怨声载道。我回想起在毛尔盖见到毛主席的情景。毛主席当时就说了:“我们只有北上,北上才是正确的。”
“攻占成都城,南下吃大米”的口号不喊了。几个月来,南下红军由最初的六十多个团约八万余人,到了这时已锐减到二十八个团约四万多人。人们都不说话,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悲痛。此时传来北上的中央红军在陕北与陕北红军和红二十五军会合的消息,相比之下,广大指战员都认识到中央北上的路线对了,南下是没有出路的。张国焘的南下方针将红四方面军引上了灾难之路。
川西的百丈关,这个地图上并不起眼的小地方,燃起的战火如此惨烈,我们几万英勇的红军战士血洒疆场,长眠在此。是张国焘的错误路线造成了如此多的冤魂。历史将永远记住在百丈关所发生的悲壮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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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柴洪儒(1903—1936),又名柴洪宇,河北大名县人。1928年入国民党第四十六师二七二团当兵,后任机枪连连长,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1年2月随该部队地下中共党员魏孟贤在安徽六安县发动“兵变”,使该团两个营起义。起义部队加入了中国工农红军鄂豫皖边区教导二师。历任营长、团长,红三十军八十九师师长,红三十一军九十三师师长。参加了长征。1936年10月在甘肃南部的甜水堡战斗中牺牲。
② 田厚义(1906—1987),湖北大悟县人。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0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任黄安独立一师三团连长、营长、红七十三师营长、红三十一军九十三师作战参谋、红九十一师二七一团参谋长。参加了长征。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六旅七七二团作战参谋、三八六旅司令部作战科科长、补充团参谋长、一二九师新编第八旅二十二团团长。解放战争时期,任冀南军区独立第四旅副旅长、第二军分区副司令员,湖南军区常德军分区司令员。新中国成立后,任湖南省公安总队副司令员,湖南省军区副参谋长、副司令员。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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