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忠回忆录32(二过草地)

hippochin 发表于2016-03-16 19:16:20
大部队到达阿坝后,在那里补充粮食,休整队伍,准备过草地。
过草地前,中央就决定:左路军抵达阿坝后向东行进,在班佑附近与右路军会合一并北上。
我师为左路军的第一梯队,从马尔康附近出发北上,进入阿坝地区时,第二梯队还远在马尔康、卓克基一带。左路军到达阿坝地区后,向东进入了茫茫数百里的大草地,这就是一过草地。我交通三队和二七九团由于迷失方向同师部失去联系,较大部队提前进入草地,几天后才同大部队汇合。此时,二七九团和兄弟部队的一个团为先头部队,率先抵达噶曲河畔,准备渡河向东,为左路军探路。
噶曲河,流经川西北高原,平时河床较浅,水流缓慢,由南向北纵贯草地注入黄河。百十多米宽的河流,对于我们渡涉过各样大江大河的红军来说,真算不了什么。我九十三师和其他部队陆续到达噶曲河畔,准备渡河。然而,平地一声炸雷,一场意想不到的暴雨改变了眼前的一切。
傍晚时,乌云翻滚,霹雳震耳,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滂沱的大雨浇透了草原,整整一夜的暴雨使得噶曲河水陡涨,河面一下子宽了好多。清晨我们在河边看到,浑黄的河水裹着草渣和牛羊的粪末,翻滚奔涌不息。这时的噶曲河和我们刚到河边时的水势完全不一样了。我真的没有想到,这场雨,这条河,从此改变了我和全体红四方面军人员的命运:三过草地,数爬雪山的苦难征程,在此刻埋下了伏笔。
其实那场雨并没有下多久,天亮后雨就住了,虽然天际还笼罩着乌云,可头顶的天空已经放亮。阳光从密云的缝隙中射出,噶曲河像一条金色的带子闪闪发光。各部队渐渐汇集河边,等待下一步命令。
部队在等待渡河,师长让我送信给王树声军长,我和我队的战士策马朝军部奔去。找到军部,被告知军长正和总部的首长在一起,我俩又赶到了总部。总部设在一个小土丘上,张国焘等领导人都在那里,我找到王树声军长,将信交给了他。王军长手写了张简令,让我立刻返回通知师长,各部队先自寻渡河点,等候进一步的命令。我们领命返回,在途中看到红五军的大队人马都已汇集在河边。军令在身,不敢耽搁,我俩策马向噶曲河的下游飞驰。
我们回到了九十三师驻地,将手令交给了陈师长。师长看过命令,让交通二队和我们队的几个人试寻渡河点。
俗话说:易涨易落山溪水。雨停了,没有再下,河面似乎平缓多了。我们几人骑马下河向对岸蹚去。马在河水中蹒跚前进,其实河床很平坦,河水也不太深,刚过马肚子。另几个战士拉着绳子,在齐胸的水中也涉过了河。我们过河后纵马向东跑了好几里地,才顺原路返回,草地平坦坚实,很好走。
上得岸来,我们向师长汇报渡河点的情况,不知何故,陈师长的脸色很难看,他打断我们的汇报。原来就在我们下河寻找渡点的时候,军部交通队来人送达张国焘主席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过河!原地待令。
我不知道此情,还在滔滔不绝地报告我们刚才渡河情况。师长马上打断我,说:“不要说了,你们千万不能说已经过了河,要不,你们小命难保。”
我们都睁圆了眼睛,这河明明能过,为什么不让过?!
部队在河边一等就是两天,最后遵照命令,所有部队二过草地,返回了阿坝。以后所发生的事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的。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片乌云、这场大雨成了张国焘拒绝北上的借口。他借口噶曲河涨水,部队不能渡河,以此要挟党中央,闹分裂,闹独立。从此,我们红四方面军既要同凶恶的国民党军、四川军阀浴血奋战;又要同险恶的自然环境为生存而抗争;更难的是红军内部兄弟反目,又面临着党内军内人为的政治与权力的争斗。整个红四方面军的面前,横陈着坎坷的征程。
部队接到命令,左路军全部返回阿坝。
我师随总部出发,不得不再次通过茫茫的大草地。数天前的草地行军,给部队造成了很大的损失,现在又要过草地。由于没有丝毫的补给和其他准备,草地行军更为艰难,这给广大官兵的心中投下了很大的阴影。艰难的草地行军使我们面对像第一次过草地一样的困难。部队头天还唱着歌,喊着口号,士气高昂,还算顺利。紧接着天气恶劣,粮食断顿,难行的水凼泥沼,使得部队减员,又有不少的好同志在这第二次过草地时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我队一个小战士,自打第一次过草地时因淋雨染受风寒,离开嘎曲河边后,咳嗽不止,饥寒交迫,极度疲惫。头天我让两个战士搀扶他行军,后来几乎是我和另一个战士轮换背着他走。到了一个硬坡地,队伍提前宿营。我坐下休息,让小战士斜靠在我怀里,双臂搂着他,用我胸膛的体温熨暖着他冰凉的后背。
小战士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说:“队长,我怕是走不出这草地了。”
“莫瞎说,再坚持一下,我们一定能走出去的。”
“队长,我家里,家里没有人了……”
“我晓得,我晓得,莫说话了,好好休息一下。”我知道他是个孤儿。
“队长,我能不能叫你哥哥呀?”
我搂紧他说:“当然可以啊!我们是战友,是同志,也是兄弟啊!”
小战士稍稍扬起脸,轻声唤着:“哥哥,哥哥……”
他悉悉索索从干粮袋里掏出一小把炒青稞,送到我的嘴边说:“哥哥,就剩这一点了,你吃吧。”
部队已经断粮了,他还留着这点干粮。我说:“你吃吧,吃了就有精力,就能坚持走出草地。”
“我不饿,你吃吧。你要是我哥哥就把这吃下去。听我的,我要看着你吃。”我正说着话,他将那把炒青稞捂进了我嘴里。
我心头涌出一阵酸楚,泪水夺眶而出。他的手轻轻抚着我的脸颊,感觉到我在咀嚼,苍白的脸庞泛出一丝笑意,嘴里喃喃喊着:“哥哥,哥哥……”
一阵咳嗽,他痛苦地抽搐着躯体,脸色由苍白渐渐变成了土灰色,唇舌绀紫,嘴角流出粉红色的血沫,胸腔内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他想说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一丝尚存的气息在他嘴角游离,抚着我脸颊的那只手软塌塌滑落下去……
那年他才十六岁。参军时没有大名,大家都叫他“扣娃子”。
二过草地,时间不长,但那莽莽草地,地连着天,荒草漫漫,整个草地弥漫着秋天那肃杀的气氛。旷野里死一般地寂静。行军途中,除了战士们的脚步声和马蹄踩在泥凼里发出的“噗叽噗叽”的声音外,再也没有别的声响。我们师部随二七九团行军。在过草地前,师里命令各部队每人应准备一根棍子。在草地中,我才知道这棍子的真正用途。白天,人们用它探路当拐杖。当遇到雨雪冰雹时,战士们赶忙在棍上绑两根小横棍,扎成“十字叉叉”,用包袱皮或军装铺在上面就成了“雨伞”,这样的“雨伞”为不少人遮挡过风雨。最紧迫时,若是有人掉进泥淖,战士们用棍子拖拽陷入泥潭的战友,不知救了多少人,所以,大家都叫它“救命棍”。到了夜里,战士们以班为单位,几根棍子支成三角形,再用一根长点的棍子作横梁,搭上被单、线毯,就成了“帐篷”。在草地里,没有敌人,这时的棍子似乎比枪还重要,它就成了我们红军战天斗地的武器。就这样,靠革命的意志,靠团结的精神,靠这根生死相依的棍子,红军走出了草地。据我所知,我们红九十三师就有人与这棍子相依相伴,最后竟带到了陕北。
部队返回了阿坝待命。
不几天,又发生了让人震惊的事。张国焘来部队说:“你们看,毛泽东逃跑了。我接到陈昌浩政委的电报,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博古他们害怕敌人,他们分裂我们红军,偷偷带领一方面军向北逃跑了。他们是右倾机会主义、逃跑主义。”
我们都为之愕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接连下来,小道消息遍布,部队内情绪极不稳定。当得知党中央和一方面军真的已向北开拔后,大家情绪黯然,疑惑不解,激愤异常。各军、师不停地召开团营干部会、党团员会,许多消息直接传到了基层。张国焘和他的追随者们在会上会下煽动,大造反中央的舆论。
在阿坝,部队集合待命,张国焘去各部队视察,他身边的一些人也在部队煽动。一次,张国焘到我师,装模作样高谈阔论地煽动说:毛泽东那帮知识分子,还有一方面军,瞧不起我们四方面军。他总是自以为是,总说北上是正确的,处处要别人听他的。他正确什么?北上虽然敌人少,可是还要过草地,不战死也要饿死。他们带领一方面军北上,是害怕敌人。可我们要南下,就是要跟敌人斗,我们要在四川建立根据地,南下吃大米去!
其实,早在一、四方面军会合的时候,张国焘及一些人就经常散布一些不利团结的话。一方面军部队穿灰军装,戴的八角帽比四方面军的帽子小,四方面军的一些人就称人家是“小脑壳”;一方面军从江西到四川,突破了国民党中央军的堵截,甩脱了敌人的围追,万里征战,疲惫不堪,衣衫褴褛,军容不整,四方面军有人就说人家是“叫花子”。四方面军的干部战士多是农民出生,文化素质偏低,部队平时注重作战,作风英勇顽强,但较少搞政治教育和思想教育,出了问题主要是以行政命令处罚,因此,部队的政治、政策水平也偏低;一方面军中的许多干部都有些文化,由于这些差异,相互之间有些矛盾。比如:一方面军的同志看不惯四方面军中的一些人作风粗鲁,称这些人是“军阀主义”;而四方面军的一些人却骂一方面军的人是“老机”(机会主义分子)。当时最流行的一句骂人话是:“他是妈个知识分子”。
由于两军间的一些矛盾,加之张国焘的煽动蛊惑,党中央和红一方面军的第一、三军北上后,红四方面军的许多干部战士不明真相,就跟着叫骂。有的人心中虽有疑问,但慑于张国焘的淫威,不得不缄口沉默,与上面保持一致。
记得在阿坝,张国焘以中共川康省委的名义召集扩大会议,其实那就是一场声讨党中央和一方面军的批判会。在阿坝的格尔登喇嘛庙大殿,参加大会刚到会场的不过两百来人,多是不穿军装的地方干部,还有许多妇女和儿童。驻扎在附近的部队师团级干部也接到通知,被要求参加大会。各部队又到了一些人,我九十三师的陈友寿师长和叶成焕政委都没有去,仅派去易良品副师长为代表。易副师长带领师部的少数人去了会场,寺庙大殿的讲经台上拉了条横幅,上面写着“反对毛、周、张、博向北逃跑”,台上坐着张国焘、朱德、刘伯承、周纯全①等人。会议开始后,张国焘讲话,他指责毛泽东带领红一、三军北上是逃跑主义,是右倾机会主义。他手拿一摞稿纸边念边讲,一会儿伤心,一会儿愤怒,他的讲演十分煽情。在张国焘的误导下,大多数不明真相、听了张国焘一面之词的人群情激愤,到处是指责和谩骂声。紧接着张国焘和他的两位追随者,将矛头就指向了主席台上的朱德和刘伯承。
张国焘挑起了事端,一些人就展开了斗争会。有人厉声质问总司令:“难道你不知道毛泽东逃跑的阴谋?你们把中央苏区丢掉了,把中央红军搞垮了,你总司令和总参谋长责任重大,推脱不了。你们在战略上犯了严重错误,必须老实交代!”
朱德站了起来,诚恳地说道:“中央苏区的丧失,我们有责任,这是党内‘左’倾路线的结果,这个问题在遵义会议上解决了。有些问题在以前都讲清楚了,现在大家要顾全大局,团结北上……”
会场上乱哄哄的,总司令的声音被嘈杂的叫嚷声和嘘声淹没了,有人喊起了口号:
“反对毛泽东的右倾逃跑主义!”
“反对北上,拥护南下!”
人们的情绪躁动,在张国焘等人的蛊惑煽动下,在这种特定的环境中,许多不明真相的人跟着感觉走,真的以为“中央逃跑了,毛泽东分裂了红军”。张国焘及其追随者们的发言,对于我们这些不明整个事实真相、政治头脑还很简单的红军基层干部和战士来说,肯定是难以理解也无法辨明是非的。我当时就稀里糊涂地跟着起哄,刚站起来举起拳头呼口号,易良品副师长抓住我的皮带,一把将我掼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他黑着脸,咬牙切齿地低声训斥我:“你吃饱了?没事闹什么?坐下!”
我怏怏地坐下,周围几个起哄的人见状都不再吭气。
朱德在台上被逼着回答问题,说了许多话我们听不清,我只听到他提高嗓门说了一句话:“南下是没有出路的!”
混乱中,有人跳上了台,拳头举在朱德的面前,有人动手把朱德的胳膊拧在了身后,将朱德腾空架起。我的心“咯噔”一下,不免着急了起来,怎么能这样?再怎么说他是总司令呀。易良品把头埋得很深,他周围的一些人先前还在起哄,这会儿都不讲话了。会场上闹哄哄地乱成一片,气氛十分紧张。总参谋长刘伯承在台上大喊着什么,我们一点也听不见。有人喊出了“打倒朱德”的口号,有人大骂总司令是“老顽固”、“老糊涂”、“老混蛋”。大会在吵闹中散了。
当时党内军内的斗争如何激烈,我们处于最基层的干部战士感觉不深,只是对发生的一些事感到迷惑不解。我偷偷问过易副师长,他也疑惑重重,回答不了我的问题。记得张国焘来我师说了这样一段话:“毛泽东总说他正确。他正确?他的人呢?从江西出来,中央红军八万多人,现在只剩下万把人。说我张国焘错误,笑话,我们从鄂豫皖出来不足两万人,可现在我们有八万人枪。八万到一万和一万到八万。同志们,你们说到底谁正确呢?”
这话很有迷惑性,我们基层干部战士都认为张主席说得有道理。
张国焘又说:“毛泽东说南下是死路一条。屁话!我张国焘闯荡了半辈子,说在哪里建根据地,就把根据地建在哪里。北上没有粮食吃,他北上才是死路一条。我们要南下,宁可向南走一千,决不向北走一天。我们要打回老家去,回四川吃大米。我们要保卫家乡,去打成都城。”
张国焘的这些话非常有煽动性。四方面军中有不少是四川人,我们这些从鄂豫皖出来的人也习惯吃稻米,没有谁喜欢吃青稞,更没有谁喜欢过草地。因此大家都向往在四川建立根据地。
张国焘将中央“北上”称之为“逃跑”,将自己“南下”称之为“进攻”。我们这些来自鄂豫皖和川陕根据地的红军战士,原本就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贫苦农民子弟,对国民党蒋介石统治集团有着刻骨的仇恨,此时“进攻”的口号对我们极有吸引力。基层的干部战士被漂亮的口号所蒙蔽和诱惑,对毛泽东和一方面军的北上出走极为不满。绝大部分人不辨东西南北,只知道服从命令听指挥。我们唱着歌,拥护张主席。这歌我现在还记得几句:
红军南下行,要打成都城。
继续前进攻敌人,首先赤化四川省。
消灭打击敌人,创造川蜀根据地,
革命胜利有保证。……
部队面朝南踏上征程。部队喊着口号:
“革命保家乡!”
“创造四川根据地!”
“攻打成都城,南下吃大米!”
风萧萧,路迢迢,大部队分几路南下。红九十三师沿着草地的边缘踏上了南下的征程。
干部是部队的主心骨,干部的思想波动,直接影响着部队。自出阿坝南下后,部队的思想不稳定,一部分干部对许多事疑惑不解,一些高级干部更是如此。我们红三十一军军长余天云是个打仗勇敢、不怕死的干部,但恶习不少,他经常打骂下级干部、战士,军阀作风、个人英雄主义严重。由于跟张国焘搞不来,此时被撤职,军长职务由副总指挥王树声兼任,指战员们仍习惯地称王树声为军长。
部队折头向南下,上级所讲的政治路线问题全是张国焘的一个腔调:“攻打成都城,南下吃大米!”
张国焘搞一言堂,总以一贯正确自居,听不得一点点反对意见。在南下途中,凡是有反对南下的言行,无论是干部还是战士,都要受到重罚,严重的还要逮捕关押,甚至被枪毙。听说我们红三十一军的一位营长对南下不满,说了几句不得体的话,就被保卫局押走当“反革命”处决了。像这样,谁敢多说话呢?!
党内的权力斗争和政治路线斗争离我们基层干部战士太远了,我们只是想到怎样少走冤枉路,怎样能搞到粮食吃。于是,大家谁也不说话,只是闷着头跟随队伍前进。
部队在两次草地行进中减员严重,战斗部队要作调整,基层干部随时要补充。
一天,师长找我去,口头命令我说,军部决定调我去三十一军二七一团一营任营长,马上去报到上任。
到了二七一团,营政委是和我一样的年轻人,年长我一岁,为人随和,他见到我高兴地说:“秦营长,欢迎你来一营。先与部队见个面,怎么样?”
我随口答道:“可以。”
二七一团是支英雄的部队,原来的团长王友均是我红三十一军的一名战将,北川千佛山战斗中负伤,伤愈后调任红四军十师师长。此时他在右路军。直到左路军与右路的红四方面军余部南下会合后,我们才知道王友均师长已在攻打包座的外围战斗中牺牲了。
一营是全团的主力,建制齐全。部队集合好了,三百多人齐刷刷列队等我。战斗部队人员的年龄比交通队员的年龄稍大一点,交通队此时仅五十来人,我这个队长平时也随便惯了,没把自己当个“官”来看,现在一看这整齐的部队,想到我就要当这些人的营长,不免心中有些紧张。我哪干过这个,凉凉的天气,脑门上竟沁出了一层细汗。
在队伍旁边,值日连长正向我报告情况。这时,我想起了那位因说错话被处决的营长的命运;想起了在鄂豫皖根据地时,我就差一点被当作“AB团”、“第三党”的成员肃反掉。现在,为了稳定控制部队,保卫局掌握着连、营干部的思想动态,遇事看不惯的我就爱发个牢骚,没准一不当心就成了“反革命”,我真不愿意当这个受憋不自由的营长……
营政委碰了碰我,我回过神来,才知道思想开了小差。值日连长报告完了好半天,全营都注视着我在那里发愣。我稳了稳神,走到队伍的前方,好一会儿没说话,终于挤出了一句:“同志们!”
全营“刷”地一下立正了,我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正儿巴经地讲过话,脸憋得通红,一紧张,汗珠顺着脖颈流进了衣领。我敬了一个礼,说了声:“稍息。我们大家今后就在一起生活、战斗了,天天见面,我没什么话要说,解散!”
三百多人又是一下立正,解散了。
我见大家“嗡嗡”地议论着,更是不自在。营政委走过来说:“以后我们天天在一起,没关系的。”
我窘迫地说:“那好那好,再说吧!”
说了这一“再说”,我就跑回了师部,陈友寿师长见我回来十分诧异,问道:“怎么了?报到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我急得抹着汗说:“我干不来,我不当那个屌营长。”
“呀哈,怎么说话的?这是军长的命令,你敢不服从?吊儿郎当的,胆子不小呀!下他的枪!”师长真的愠怒了,对旁边的人下了命令。
那时侯对犯了错误的人首先是下枪,然后就是关禁闭。我稀里糊涂被缴了枪。
师长说:“王军长现正在总部开会,调你去二七一团当营长,这是军长的命令。我就管不着了。我没功夫跟你磨牙,你先给我到军部医院去抬抬子(担架),等军长回来再找你算账。滚!”
陈友寿师长真的发了脾气,我沮丧地去了军部医院报到。那时犯了错误通常都被罚抬抬子、扛米袋。在军部医院,院长对我说;“你个倒霉蛋呀,放着官不当,跑到我这里来抬抬子。算了算了,抬子你也不用抬,帮我做点小事就行。我告诉你,你老实在这里呆着,莫给我惹祸啊,不出三天军长会找你的。”
果然到了第三天,军长找我了。
先是我交通队的二班长张益洲来找我。这三天可把我憋坏了,一见到我队的战友,自然高兴,我大喊道:“岔口(张的诨名,意为大嘴巴),你怎么来了?”
二班长一脸严肃地说:“师长让我带你回师部,军长也在那里,为你的事正大发脾气。你要当心点!”
我心里没着落,跟二班长回到了师部。
一进帐篷,就见几位师首长都在场。王树声军长黑着脸,一只脚踏在木头箱子上。这阵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免心中有些发怵。王树声见我进来,劈头就骂:“大的个×(鄂东地区的骂语),平时把你们放在身边搞惯适了(宠坏了),给你个官当,你个裸日的不识抬举。不服从命令,把几百号人丢在那里不管。你跑回来做么事?!”
“那营长,我干不来。”见军长在骂人,我犟脾气又来了。
“好你个裸日的,不服从命令,还敢嘴硬!”
王军长生气地掏出手枪,“啪”地摔拍在木箱上。“来呀,给我拖出去!”
我的心一沉,知道这“拖出去”意味着什么,心里想着:完了,革命还未成功,就这样先“光荣”了?这死了算个么事呢?但一想到,虽不能拼死战场,这样被枪毙只是因为不服从命令,总比说错了话被当着“反革命”杀头强。于是我倔犟地说:“枪毙就枪毙,我就是不当那个营长。”
军长真发脾气了:“反了,你个裸日的,给我拖出去……”
两个战士架着我朝外走去。身后听见几位师首长为我说情。我心想这回是死定了。没想到军长降了声调,又说了声:“……转一圈再回来。”
两个战士真的把我拖着走了一圈。就这样我又被带进了帐篷。
王军长说:“你个裸日的不怕死呀?”
我犟着脖子:“怕死不革命!”
“你还怕死不革命?!叫你去当营长都不敢,不服从命令,我撤你的职!”
我当时又急又怕,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地问:“军长,撤职是什么意思啊?”
王树声睁圆眼睛愣住了,盯着我,又看了看身边的师长,“扑哧”一声笑了:“连什么是撤职都不懂?哈哈哈哈,不要叫他当营长了,不当了,不当了!”随后又转向我说道:“我看你还不是孬种。有意见可以提,不服从命令可不行。看你们师长的面子,这次饶了你,下次不行。听见没有?”
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回去,我回答道:“是!”
两个战士放开了我,大家都松了口气。
营长可以不当了,我还是当我的交通队长。这是在草地中的一段小插曲,许多年后我见到王树声,他还记得此事。
部队继续南下,向大金川、松岗一带集结。
南下的路是那样的漫长,部队仍喊着口号大踏步前进。南下真能吃到大米么?我们满怀着希望,又带着不解的疑惑,不知道前面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前途未卜呀!
───────────
①  周纯全(1905—1985),湖北黄安(今红安)县人。1923年参加工人运动。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参加黄麻起义。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历任中共鄂豫边特委常委,鄂豫皖中央分局常委,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第十师政治委员红四军政治委员,红四方面军政治部副主任、主任,红三十一军政治委员。参加了长征。抗日战争时期,历任陕北公学分校政治部主任,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第一分校副校长、校长,滨海行署副主任兼秘书长。解放战争时期,历任辽东省、安东省实业厅厅长,东北民主联军后勤部东线战勤司令员,东北军区后勤部部长,第四野战军后勤部第二部长。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南军区后勤部政治委员,中国人民志愿军后勤部政治委员,解放军总后勤部第一副部长兼副政治委员,武装力量监察部第一副部长。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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