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筹备粮食,部队辗转又来到了黑水芦花一带,这一地域是藏民族的集居地。多年来,黑水地区的藏族等少数民族受到国民党及四川军阀的欺凌和压榨,藏汉矛盾尖锐,由于历史的原因,藏民们憎恨汉人。红军的到来,近十万人的队伍来来回回几进黑水芦花,部队要吃饭,要粮草,要物资。红军虽买卖公平,可在这地广人稀的藏区,物资比什么都贵重,藏民们无形中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藏区的土司、头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欺骗广大的藏民群众,把红军说成是青面獠牙,杀人越货的魔鬼。大多数藏民群众不明就里,视红军为敌人,老幼妇孺躲进了深山。他们藏匿粮食,牵走牲口,部分善骑射年轻力壮的藏民,不时用冷枪、弓箭袭扰红军。红军极力克制,做了大量的工作,但由于藏汉的文化、语言、习俗、宗教差异太大,藏民们对红军仍持怀疑态度。
我红九十三师到达黑水,在黑水河畔驻扎,得知红一方面军第三军也在黑水芦花一带,叶成焕政委写了封信,令我交通队立即送达彭德怀军长,以取得联系。我与我队的一名战士策马送信,沿河跑了十几里地发现红三军在河对岸,但因河水太急,就是过不了河。我决定独自向上游寻点渡河前去送信,并让那战士先返回师部报告情况。
我在河上游找到浅水处过了河,纵马奔向三军军部驻地,将叶政委的信交给了彭德怀军长,拿了回执准备返回驻地。
我出了司令部,走向刚才拴在院门外的马。此时,我看见一位身穿藏袍,头戴枣红色毡帽的年轻藏族女子正在解我的马缰,原来是个盗马贼。我大叫:“蛮子!干什么的?!”
那藏族女子见事败露,骗腿上马,抖着缰绳打马就跑。我急了,大吼道:“站住!老子开枪了!”那女子头也不回,瞬间就跑出了几十米开外。我一性急,掏枪就打,“砰”的一声,只见那女子滚下马来。我心一沉,坏了,怎么就把她打死了呢?
我拼命跑向她,打了个呼哨,那马慢慢向我走来。来到那女子跟前,她正跪着,双手半握拳,拇指朝前,匍伏在地,额头像鸡啄米般撞地,嘴里不停地说:“咔兹咔兹,咔兹咔兹……”
我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从地上捡起她的毡帽,才看到我那一枪将她的帽子打了个洞。我用脚碰碰她:“行了行了,没打死你,算你命大。”
枪声惊动了红三军的人,人们跑出来看到我抓住了个盗马女贼。我将那藏族女子交给了红三军处理。
后来得知该女藏民受到了红军的优待,返回后劝回了许多躲进深山的藏民。经她的联络,许多藏民消除了对红军的误解,当地藏民同红军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我师在黑水地域也解决了部分粮草物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了准备过草地,部队的首要任务就是打粮。我们师往东北方向的岷江沿岸开进,希望在那一带找到足够的粮食。到达镇江关后沿岷江西岸南行,我们见到奔腾的岷江陡然平静了,形成了几个特别大的湖泊。据当地老百姓说,这是两年前的大地震引起岷江两岸山崩,崩塌的山体下泻堵塞河道,把岷江拦腰斩断,形成了几个地震湖。当地的羌民把这些湖泊叫海子。如此壮观的美景无心欣赏,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征集粮食,要吃饱肚子啊!
继续沿江南下,走茂县,过汶川,转理县,又回到黑水地域。这趟行程确也征集了不少的粮食,为过草地作了准备。
红九十三师离开黑河到达马尔康后,尾随红五军北上,沿着草地的边缘行进。
草地,对于我们这些成天与大山打交道的红军战士来说,既新鲜又神秘。乍一听说要过草地,我们还挺高兴,认为草地是鲜花盛开、绿草如茵的大草原,牛羊成群,也许还出大米哩!心想:走平地比起成天爬大山,肯定要轻松得多……可一进入草地,我们都傻了眼!
川西北草地海拔在三四千米以上,这个高寒的草地边缘有数座大雪山,大雪山的积雪融化成细流汇成小溪,又聚成河流注入这茫茫无边的高原草甸。纵贯草地而注入黄河的白河(噶曲河)、黑河(墨曲河),平日里河道弯曲迂回,水流平缓,叉河支流丛生,由于排水不畅,积水成草地中的泥潭水凼,形成了大片的沼泽。多年的水草浮生在泥潭上,生生死死,盘根错结,每年雨季的积水灌注入草地,使得本来泥泞不堪的沼泽,更是满目凄凉。
毛尔盖以西,卓克基以北,是草地的南部,我们九十三师就从此处斜贯草地边缘向阿坝进军。
记得开始接近草原的边缘时,确实觉得草地很美,只见近处青草茂盛,像种上庄稼后一片绿油油的大田畈,那田畈里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野花。放眼望去,有些漫坡起伏的小山岗,一片连一片接到了天边,在那灰蓝色的朦胧中,是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洼闪着光亮,当时并不觉得草地有什么险恶。待进入草地以后才知道这莽莽草地,真是一眼望不到边,几乎与天相连。这里没有走兽,没有飞鸟,死一般的寂静让人莫测。草地没有枪炮声,没有刺鼻的硝烟,但险恶的自然环境并不亚于敌人,似乎只有饥饿、寒冷、没顶的泥沼……
真没料到等待我们的是一种艰险的极限与死亡……
对于如何过草地,上级在出发前多次交代注意事项,找来的通司(藏语翻译)也做了介绍,要我们多带干粮,带些干柴,穿暖些,见水不要随便喝,见野菜也不要随便吃(水和野菜可能有毒)。走路要往草棵密集的地方走,不要走水洼,要是陷入泥潭不要乱动,等人来救,救人一定要用棍棒去拉。宿营要选土包高地,要带油布挡风雨、挡冰雹。行走时,尽量少说话。我当时听到上级的布置,看看那草地,还不以为然,然而进入草地的第一天,我们就感受到了艰险与困难。
前卫部队在通司的带领下探路前行,我们随大队人马跟进。淤泥及膝,半人高的荒草遮挡视线,前面的人走过后又竖立起来,后面的人根本看不见前面的人,行军间距,不知不觉被拉得老长。
我交通三队和二七九团不知何时同师部失去了联系。数天后找到大部队才知道,我们偏离了方向,较大部队提前进入了水草地,冤枉多走了几天的烂路。
茫茫水草地,一望无边,连一棵大点的树都没有,没有参照物,没有指南针,我们面临泥潭水坑不能直行,绕过水坑,就迷失了方向。走着走着,我队十多人见不到前面部队的踪迹,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扯着嗓子喊,寂静的荒原上,除了自己微弱的声音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在大自然的面前,我们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黑夜降临,我们十多人找了块稍微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半夜里,狂风骤起,大雨倾盆落下,在旷野中我们浑身湿透,寒风吹过,冻得瑟瑟发抖。十多人挤在一起,掏出被雨水淋湿的青稞面捏成糌粑,拌着冷雨咽下肚去,以增加身体的热量。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根据云层缝隙透出的阳光,我们确定了方向,又踏上前进的路。
茫茫草地,气候无常,老天爷的脸一日三变,中午还是艳阳高照,可不一会儿就雾气迷漫,紧接着风雨急骤,甚至冰雪飞洒。笼罩着阴森迷雾的水草地,让人分不清方向,更看不清脚下的路。荒芜人烟的水草地哪里有路啊,我们只有踏着一撮撮草蒲团,跳跃着前进。多年的污泥烂草沤在一起,成了一片死亡的陷阱,草丛下水沟交错,腐草遮盖的地表松软,稍不小心就会陷入泥潭。有个战士不小心踩翻了草墩,身体一歪掉进了泥潭,他拼命挣扎,可是越挣扎就陷得越深。我们赶紧回头去营救,我身边的另一个战士伸手去拉,人没拉上来,连自己也被拖陷了进去。泥潭污水漫过了他俩的脖颈,转眼间就没顶了,他们的手挥摆在酱黄色的污水烂泥中,绝望地抓着救不了他们性命的草根,搅翻的泥沼冒了几串气泡就再也没了声息。泥潭恢复了平静,他们留下的步枪横支在泥沼的面上,污水上漂起了他俩的军帽。怎么也没想到身边的战友就这样被沼泽吞噬了。我们焦急地哭喊着他俩的名字。步枪慢慢地没入泥中,大家一下子止住了哭声,草地死一般地寂静。
此时,大家才意识到,出发前,上级的布置一点也不多余。
我们这些大别山里的人,什么山什么水没有见过呀。西行三千里爬过多少山,渡过多少河,可就是没走过这烂草地。见到这样的鬼地方,心里还真有点发怵。打了那么多的仗都没有死,要是死在这有草有水又没有敌人的平坦地方,那也太冤枉了呀!
看到陷进泥潭的事发生了好几次,我们有了经验。我命令大家,无论是谁掉进泥潭都不许乱动,岸边的人站在坚实的地方,伸出枪支或绑腿把泥潭中的人拉出来,就这样使得好几个战友脱了险。我们走了整整一天,突然有人大叫了起来。停下来一看,那两位沉入泥潭而牺牲的战友的军帽,就在我们旁边不远的污水处。原来我们走了整整一天又转了回来,像是进了迷魂阵,这一天白走了!一个小战士哇哇大哭了起来。黑夜降临,茫茫草地哪里是边呀?8月草地的雨夜寒冷刺骨,我们选了一个大土包宿营,想生火取暖,可连根柴也拾不到,草地里连树都没有啊!冷雨霏霏,我们无法躺下休息,只好顶着油布或戴着斗笠、苇帽,相互依撑着打瞌睡。刚上大土包感到很踏实,可没有多久,脚下就变得松软起来,不久,土包开裂,往下陷去。我们无法,只得再换地方,另找立足之地。夜里连换了几个地方,根本就无法睡觉。
好几天过去了,半路又遇上我师几个掉队的同志,大家汇集一起,继续行军。粮食吃完了就找寻认识的野草,揪些草根充饥。高原草地,天气说变就变,刚才寒风扫过,这会儿又是骄阳似火。嗓子冒烟了,真想痛痛快快喝口水,可这泥潭的污水臭气熏天,根本就不能喝,大家多么盼望下一场雨呀。一片乌云飘来,我们正庆幸有雨水解渴,可一阵狂风夹杂着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冰雹打在泥潭里溅起一片水雾。我们中有人背了一口行军锅,急中生智将锅顶在头上,好几个脑袋钻到锅下面,冰雹“叮叮当当”砸在铁锅上像擂战鼓一般。我们将枪托、背包顶在头上躲避冰雹。冰雹袭击过后,许多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那口铁锅也被砸扁了。乌云还在头顶,顿时又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更是看不清方向。
在草地行军了好多天,整天泡在污水中,身上没有一点干地方。我还未痊愈的伤口这时感染化脓了,更增加了行军的困难。
茫茫草地像无边的大海,又一个黑夜降临了,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找到了一块小土坡停歇下来。忽然,那小战士高喊:“快看哪,那里有火光!”
大家都站了起来,朝小战士指的方向眺望,果然,远处时隐时现闪着几处火光。
“走!向火光靠拢!”我命令道。
战友们搀扶着我,向火光走去。
渐渐地,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太高的土岗上挂着一盏红灯。原来这是各级指挥机关为后面的队伍指路而设的信号灯。我们拼命朝灯光奔去。黑沉沉的夜幕中,这盏红灯指明了我们前进的方向,温暖着每个人的心,这是我们生的希望!
终于找到了大部队,像离别了多年的亲人重逢,我们流泪、拥抱、欢笑。大部队燃起的篝火,烧着热水,煮着野菜汤,我们每人喝了一大碗,增添了活力。荒原旷野的草地响起了红军战士的欢笑,有人讲着故事,有人哼着歌。夜更深了,添加了湿柴杂草的篝火裹着浓烟驱赶不走逼人的寒气,高原的寒夜使我想起了几年前翻越大巴山的那个冰雪之夜,真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不知是谁在低声吟唱,慢慢地歌声四起,这悲壮雄浑的歌声让人热泪盈眶。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我们终于走出了草地。踏上了坚实的泥土,大家心里才感到踏实。别了,这噬人的烂草地!
“终于走出来了。我再也不从这里走了。”
“这地方就是给一麻袋金子,老子也不来第二回。”
人们怎么也没想到,谁都不愿再走的水草地,不知为什么时隔不久还要再走第二次,第三次。
这莽莽荒原草地只有红军这样的队伍才能踏过来。我们到了阿坝地域,这时才发现许多战友不在了。这些战友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冲锋陷阵没有倒下,可在这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藏兵们的冷枪、高原的缺氧、伤病体弱、饥饿寒冷、沼泽泥潭却夺走了他们的生命。他们长眠在草地,连一个坟茔都没有,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让我们记住这些无名英雄们吧!
荒原草地,年年枯荣。红军长征中,那艰难困苦的草地岁月已载入史册,将永远令世人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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