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迷朦的双眼,才知道我被人抬着随队行军。我听到有人叫:“醒了,他醒了,快叫医生来。”原来队伍撤出千佛山,陈师长让战士们抬着我行军。由于伤重,我躺在担架上已昏迷两天了。医生从后面赶上来为我处理了伤口,他为难地对我说:“时间太紧,条件不好,现在无法手术,子弹在体内取不出来。好在不是致命伤,只有暂时处理一下伤口,等到了目的地再说。”
目的地是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楚。我躺在担架上不知东南西北,望着天上的太阳,我知道部队正往西行进。
好多天过去了,还是无法手术,伤口疼痛难忍,我咬牙坚持着。晚上到了宿营地,伤员都集中在一起,这时,我见到副师长易良品,他在千佛山的战斗中身负重伤,子弹击中了他的胸部,他就躺在离我不远的担架上喘息着。他看到我时,艰难地问我:“小秦,秦队长,你的伤咋样呀?”
我半躺着,伤口像刀剜一样痛。我吃力地回答:“副师长,我伤好重哩,子弹还没取出来,现在还在淌血呀!”
易良品问:“你伤在哪里呀?痛不痛呀?”
这一问不打紧,我又痛又急,竟哭了起来:“狗裸日的国民党,开枪打老子,打我哪里不好,他娘的打我的‘裸’。疼死我了呀,这站不能站,坐不能坐,呜呜……我还没娶媳妇,以后么样生儿子……呜呜。”
听我这一说,周围的人都大笑了起来。
我越发急了:“你们不要笑,这枪子儿打的要是你们的‘裸’,你们就不笑了。”
易副师长也忍不住笑了,他挣扎着撑起身子半靠在树干上,苍白的脸庞在篝火的映照下才有了一点血色,他轻轻咳喘着说:“秦队长,莫急莫急,你那不是致命伤,会好的。以后媳妇和儿子都会的……”
就这样,我在担架上躺了好多天,随队行军,不知身在何方。
队伍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每副担架都是四个战士轮换着抬。天气炎热,战士们身背武器抬着担架已是汗流满面,又饿又渴,有的战士竟累晕了过去。我实在过意不去,一定要下来自己走路。这时,陈友寿师长过来了,他对我说:“你还能走路?你要是能行就不用担架了,骑我的马吧!” 说着把我扶上马,让他警卫员牵着马跟上队伍,他又匆匆赶往前面去了。
我伤在胯裆,哪能骑马呢,刚坐上鞍子,那剧烈的疼痛差点使我摔下马来。我咬牙坚持着,两腿直立紧踏着马蹬,用师长的毯子垫着腹部,撅着屁股,俯伏在马背上。军马行走颠簸,马鞍不时碰撞着我的胯裆,刚刚愈合的伤口又是鲜血淋漓,染红了马鞍。……又是一下,钻心的疼痛使我浑身痉挛,我大叫一声跌下马来。战士们都围了上来,易副师长的担架也抬过来了。看到这一幕,他对我说:“你伤得不是地方,叫你躺担架,你去逞能,骑什么马呀!老实给我躺着!”
战友们也七嘴八舌地说:“队长,你躺着吧,我们抬你走,有我们在,就丢不了你。”
躺在担架上,我又开始了那晃晃悠悠的行军。轻轻地闭上眼睛,泪水顺着我的眼角往下流淌,胸中涌动着一股热潮,堵在嗓子眼里,我不让它涌出来。在红军队伍里,同志之间是骨肉兄弟,战友情谊重于山呀!没有这些战友们,我也活不到今天!
在行军路上,我听师长和政委说,我红四方面军的先头部队早已同中央红军在懋功会师了,我们后续部队西行就是要同中央红军会合,这一喜讯让我激动不已。不久,有人告诉我,中央红军不简单,从江西出发,战湘江、进贵州、逼昆明、入四川、四渡赤水、飞夺泸定、翻越雪山,中央红军里“朱毛”是神人,蒋介石的飞机大炮都奈何他们不得。在我们家乡鄂豫皖根据地谁人不知晓“朱毛”的名字,我刚参军时就听说了许多关于“朱毛”的神奇传说,对他们十分仰慕和崇敬,再过不久就要与中央红军会合,就有可能见到我心中的神人,我哪能不高兴不激动呢?
叶成焕政委告诉我们,中央红军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两个方面军已经会合了,我们师是后续部队之一,现在也要同中央红军相聚,大家应该捐献些物资,表达我们的心意。
从干部到战士都积极响应,许多人把自己的随身物品捐了出来。我解开我的小布包裹皮,取出了仅有的一双棉线袜子。这还是在强渡嘉陵江之前,川陕根据地政府和群众慰问我们时赠送的,几个月来我一直保管着,这次捐献给中央红军,表达了我真挚的情谊。
一些四川籍的红军战士,得知朱德总司令是仪陇人时都兴奋不已,我队的赵青彦还写了条标语:“朱德总司令——四川仪陇人”。由此而生的自豪与崇敬,使得大家的心早已飞向了党中央,大家盼望着早日能与中央红军相见。
在黑水地域,我们同中央红军会合了,这时大家都称中央红军为一方面军,两个方面军战友相聚,情同手足,大家握手、拥抱、欢呼,流下了喜悦的热泪。晚上,一方面军的剧社演戏,在一个不高的土台子上表演《破草鞋》,这个戏歌颂了中央红军远征千里,英勇善战,嘲讽了蒋介石数十万大军对红军围追堵截,最后在金沙江边仅拾到一些红军丢弃的破草鞋。这个戏幽默诙谐,把我们的肚子都笑痛了。
7月下旬,我的伤势好转,可以下地走路了。医生对我说:由于医疗条件太差,一路上无法手术。那颗打入我体内的子弹一头插在神经上,要是手术不当,反而会使下肢瘫痪,不如不动它。我只得听从医生的意见,这颗子弹就这样一直保留在我的体内。
部队驻扎在毛尔盖地域,我红九十三师师部就在河坝上搭棚子宿营,这里离中共中央的驻地不远。一天,孙玉清军长来我师,师长和师政委都在场。孙军长说:“唉,两个方面军会合后,中央开了会,红四方面军部队的番号没变,人员作了些调整。我们红三十一军换人了,一方面军的李聚奎来我军任参谋长,军长换了余天云,政委是詹才芳。”
“那你呢,军长?”我问道。
“我去九军当军长,和陈海松搭伙。”孙玉清面冲着我,又说:“怎么样,秦队长,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九军?”
“嗯……”我还未回答,陈友寿师长说:“军长,你那里的能人多的是,我看秦懋书你就莫带走了。”
孙玉清笑了起来:“好,好,我晓得,上次杨朝礼去九军都没带走,这次我也带不走的。”
原来,中央军委开了会。鉴于红一方面军长途转战减员很大,而红四方面军兵力雄厚,但参谋工作一直比较薄弱,建议从红四方面军抽调部分成建制的部队补充红一方面军;从红一方面军抽调部分军事和政治干部到红四方面军任职。会议作出了决定,决定成立前敌指挥部,取消红一方面军各军团的番号,统一改为军。红四方面军各军番号不变,但干部都作了调整。后来向部队宣布了这一命令:
中共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朱德,副主席周恩来、张国焘、王稼祥。
中国工农红军:总司令朱德,总政委张国焘,总参谋长刘伯承。
红军前敌总指挥部:总指挥徐向前,政委陈昌浩,参谋长叶剑英,副参谋长李特。
红一方面军下辖:第一、三、五、三十二军;红四方面军下辖:第四、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三军,共九个军。
两个方面军会合后,十万人的部队汇集在北自松潘、南至理番的川西地带。这里主要是藏族等少数民族居住的地区,由于地广人稀,十万人的吃饭和供给就成了大问题。这里的藏民常年受到国民党川军军阀的压榨,受到反动土司、头人的欺骗宣传,因害怕红军,大多都跑进山里躲藏起来。他们牵走牛羊,埋藏粮食,本来不多的粮食现在更是颗粒不见。多年来藏汉矛盾深重,藏民们更不了解红军,把红军当作敌人,不时用冷枪、弓箭袭击红军。红军严格执行党的民族政策,打不还手,不驻庙宇,尊重藏民的民族习惯,渐渐缓和了双方的矛盾。
我们部队在毛尔盖驻扎了好多天,兄弟部队在松潘一线打了好几仗。由于红军各部队散驻在方圆几百里内,形成不了合力,失去了战机,形势已出现不利于红军的变化。
国民党中央军薛岳部原来不能进川,由于川军的溃败,薛岳的部队已尾随中央红军进入到雅安、天全、芦山一带;川军也跟着从东南方向压来;北面的胡宗南部早已入川,现密集在地形险要的松潘一线。敌人修了大量的工事,控制住经松潘北去的大道。红军对松潘的攻击难以取胜,松潘战役计划,不得不取消。
此时部队传言甚多,有的说要北上,有的说要西进,可是部队迟迟不动,敌人步步逼近,形势变得越来越紧张。最主要还是粮食问题,部队断顿了,只有吃野菜,吃黄麻把嘴都吃肿了。上级通知各部队自己筹粮,马上就要离开毛尔盖了,我们师部不得不下命令去收割快要成熟的青稞。我们找不到藏民,收割完后在田里插上木牌,写上收割的数量,藏民回来后可以拿这木牌向我们领取银钱。部队要执行民族政策,可十万人的队伍要吃饭,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中共中央在毛尔盖的沙窝召开会议,确定了红军的行进方向,红一、四方面军混合组成左、右两路军,分别向北挺进。
左路军由红军总司令部率领,由红一方面军的第五军、第三十二军和红四方面军的第九军、第三十一军、第三十三军、军委纵队一部组成,由总司令朱德、总政委张国焘和总参谋长刘伯承带队,以卓克基、马塘为集结点,向阿坝地区开进,尔后向东控墨洼,在班佑地区向右路军靠拢,继而北进夏河地区。
右路军由中共中央、前敌总指挥部率领,由红一方面军第一军、第三军和红四方面军第四军、第三十军、军委纵队一部及红军大学组成。由前敌总指挥徐向前、政委陈昌浩带队,以毛尔盖为中心集结向北面的班佑、巴西一带开进,占领班佑、包座,待同左路军会合后共同进军甘南,向夏河前进,执行夏洮战役计划。中央机关和军委随右路军行动。
部队要走了,原军长孙玉清来到我师说:“毛主席、朱总司令要见见左路军各部队的干部,我就要离开三十一军去九军了,这次带大家一道去见见中央的领导。”
听说要见毛主席、朱总司令,我高兴极了,争着抢着要去。最后军长带领我师的师长、政委,还有留在师部没走的两位团级干部和我们交通队及警卫员共十多人,一起去了中央的驻地。
在河边窝棚里,我们见到了毛主席、朱总司令、博古、张闻天等中央领导同志。我们十多人将不大的草棚子塞得满满的。
毛主席清瘦的身材使那露着棉絮的破旧灰军装显得有些空荡,长长的头发没戴军帽,被烟熏黄的手指夹着半截喇叭筒烟卷。也许是操劳过度,脸上显出倦怠和憔悴。朱总司令戎装整齐,腰扎皮带,打着绑腿,同我们一样脚蹬草鞋。他肩头的补丁平平贴贴,只是被雨水打湿的帽沿软塌塌的挺不起来,样子有点滑稽,可那宽厚的笑容似乎包容了一切。戴着眼镜的博古和张闻天显得瘦弱,但很有大知识分子的气质。
孙军长将我们一一介绍给中央的领导同志。轮到我了,在毛主席面前,我正正规规行了个军礼后,就不知说什么好了,毛主席笑呵呵地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在四方面军,大家都习惯互敬军礼,极少握手,握手这一礼仪,我还不曾对上级用过。站在毛主席面前,我更是手足无措,心里怦怦乱跳,紧张得缩手背在了身后。毛主席笑着说:“你这个小同志,不和我握手,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呀?”
我连忙说不是。
毛主席又说:“我说嘛,有人对我有意见,不和我握手,你不会的,是不是?”
孙军长将我拉上前介绍给毛主席,毛主席握着我的手问道:“小同志今年多大了?”
我回答:“十八。”
毛主席笑了:“呵呵,还是个娃娃哟。四方面军的干部都这样年轻,营连长十几岁;师团长二十来岁;军长也不过三十岁,是支年轻的队伍呀!”
朱德插话:“他们最年轻的军政委今年才二十一岁哩。”
“你是说那个陈海松政委,是啊,是啊,四方面军是支了不起的队伍,了不起呀!”
毛主席拉着我的手对大家说:“我们红军现在面临着许多的困难,国民党南追北堵想消灭我们。东边自然条件很好,可是有重兵阻挡,敌人就希望我们去东边。西边是渺无人烟的荒原,我们十万人在那里没有饭吃,不战也会饿死。现在中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日本人侵占了我国的东三省,现在又在华北点火。我们要救国救民,北上抗日。我们要得到人民群众的支持,要有自己的根据地,这里没有,什么都没有。南边二十多万敌人已经逼近,东、南、西都去不得,只有北上一条路。可是北面有一望无边的水草地,还有胡宗南的几万人的部队等着我们。敌人不会想到我们敢走前人从未走过的水草地。我们有十万人,胡宗南的几个师挡不住我们。我们要蹚过水草地,突破胡宗南的防线,到甘肃南部去。那里人烟稠密,粮食不缺,有人民群众,我们可以在那里建立自己的根据地,所以说我们惟一的出路是北上。”
毛主席说这段话,像是同大家聊天。在此后的一年里,张国焘分裂红军分裂党,做出了许多违背党中央的决定、同中央分庭抗礼、欺骗蒙蔽群众的事,干了许多罪恶的勾当。我们许多基层干部虽然不明就里,服从命令,但毛主席的这段话,后来在我们红九十三师可是起了作用。多年后回想这段话,深感毛主席的英明。
记得当时朱德总司令接着毛主席的话说:“我们大家能够克服困难,一定能走出四川。”
毛主席又说:“中央和我都在右路,我相信我们能从这茫茫的水草地走出一条北上的路线来。再过二十天,我们在草地的那一边再见。”
毛主席和每个人握手道别。我怎么也没想到,毛主席说的二十天,后来我们竟相隔了一年之久。
那天走出窝棚已是晚霞漫天,夕阳坠落,将西边的天空染成玫瑰色。青黛色的远山,在残阳的映照下像是镶嵌了一道金边。在艰难困苦中的我们,常常无心欣赏美丽景色,但长征途中的毛尔盖,确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是啊,难忘的毛尔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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