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陇这一带和川北其他各县的条件相比要好些,这里山高林密,人们习惯头包白帕子,多半身穿长衣,脚穿草鞋,出门身背背篓,男人们手里总拿着长烟袋,喜欢唱山歌,爱摆龙门阵。当地人常说:“住在老林边,吸的南花烟。烤的转转火,吃的洋谷果。”
仪陇的老百姓多半自种自食,自给自足,物资交流就靠赶场。由于交通不便,养了猪也不卖,自家杀了腌制熏好慢慢吃,所以中等水平的家庭都挂有一些烟熏的腊肉。
记得部队打下仪陇后,我师部队宿营号房子,在一家看似中等水平的百姓家,一个战士拿了人家的两刀腊肉,那家的老婆婆说:“娃儿哟,你们要吃就都拿去吧,家里还有哩!”
这个战士看到这家的房舍不错,又有自家的农具,不像别家那样穷,就认定是家富人,想吃人家的“大户”。老婆婆又说:“我晓得红军是好人,不乱拿人家的东西。我儿子就是红军,还是你们的总司令哩!”
这个战士根本就不相信老人的话,他大大咧咧地说:“你莫瞎说,你的儿子叫啥子?”
“啷咯瞎说嘛,他叫朱玉阶。”老婆婆说道。
战士哈哈大笑:“朱玉阶?还是我们的总司令?我听都没听说过,真是乱讲。”
这个名字我们真的没听说,大家都不相信。看那老婆婆很认真,旁边的老乡也说是真的,我感到事情不一般,就将此事报告了杨朝礼政委,可他也不知道朱玉阶是谁。电话打到张国焘那里,张国焘一听,马上说:“是的,是的,我忘了告诉部队,朱玉阶就是朱德,是我们红军的总司令。朱德就是仪陇人,现在正在中央红军。”
虽在此之前,我红四方面军其他部队也曾数次进出仪陇,但我们师还是第一次到这里,队伍上下,尤其是基层连队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们的朱德总司令的家就在仪陇。
那战士是参军不久的新兵,他真的吓坏了。在杨政委的带领下,我们都上门去赔礼道歉,将腊肉还给了老婆婆。
老婆婆说什么也不收,她对我们说:“没得啥子。你们是红军,我儿子也是红军,家里有肉难道还不给儿子吃?来拿嘛!”
有老婆婆的说情,那战士没有受处分,但在大会上受到了批评。
在全师的大会上,副总指挥王树声说:“同志们,不要以为自己当了红军就了不得、处处高老百姓一头。你没当兵前也就是普通老百姓嘛!那时,你们常受国民党反动军队和军阀的欺压,你们就不恨这些反动军队?现在,当了红军,只不过多了条枪,实际还是为老百姓打仗。千万记住,我们是红军,不是军阀,只能学好,不能学坏……”
陈友寿师长和政委在大会上重申:“红军是人民的军队,不拿群众的东西,这是红军铁的纪律。我们师决不给红军丢人,听到没有?”
“听——到——了!”全师指战员齐声回答,声音响彻云天。
1934年11月,部队进行整编,精简部分师团编制,充实连队的战斗力,红四方面军十五个师四十四个团缩编为十一个师三十二个团。此时,红九十二师撤消建制并入我红九十三师,全师辖二七四、二七六、二七九共三个团。原红十一师政委叶成焕①调我师任政委,杨朝礼改任副师长。
整训期间,我们九十三师的三个交通队在战时长期分开,现在终于聚在了一起。我和二队队长阙子清高兴万分,两个小老乡有说不完的话。三个队在一起学习集训,在一个伙食单位吃饭。
记得一天中午,交通队开饭了,这些生龙活虎的年轻战士都在大口扒着饭,副总指挥王树声来师部路过这里,看见大伙吃饭,就站住了。他皱着眉头,绷着脸,一手叉腰,一手挥动,大声下令:“交通队,全体集合!”
我们赶紧放下碗筷,许多人嘴里还包着饭。三个队整齐地站好队列,大家都以为又有紧急任务了,一个个挺直腰杆,精神抖擞。只听副总指挥轻声问道:“你们这些小同志,当兵前在家都有饭吃么?”
“没有!”大家齐声回答。
我们这些红军战士全是鄂豫皖和川北地区穷苦农家的子弟,在家真还没吃过几顿饱饭。大家不知副总指挥为什么这样问,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王树声走到一个战士跟前,用手扒掉粘在军装前襟上的饭粒,问道:“你是几队的?”
“二队的。”战士答。
“阙子清!”王树声喊道。
“有!”阙子清站了出来。
王树声说:“你是队长,是鄂豫皖的老兵了,要告诉你的战士,这白米饭怎么来的。”
他指着撒落在案台上、地上的饭粒,继续说:“同志们,我们在家都是饿着长大的,当了红军才吃上几顿饱饭。可你们看看吧,这都是我们的亲人——农民的血汗呀。根据地人民饿着肚皮供养我们,这不容易呀!你们这样糟蹋粮食,不心疼?我心疼哩!这样对得起父老乡亲们吗?”
一席话,说得全队战士个个羞愧地低下了头。大家都知道错了。
“好啦,错了就改,改了就好。这次罚你们都拣起来吃了,以后谁要再犯,就从严处理。解散!”大家知错就改,心服口服地把撒落的饭粒一一拣起来吃了。王树声见了才慢慢露出笑容,亲切地说:“没吃完的快添饭,免得吃凉了拉肚子。”他拍拍阙子清的肩膀,嘿嘿笑着走了。
许多年后,我遇见老首长王树声,提及此事,他哈哈大笑说:“你们那些小鬼呀,真招人喜欢。”1935年1月间,遭受红军打击的川军田颂尧和邓锡侯的部队退至嘉陵江西岸固守,此时国民党胡宗南部的丁德隆旅进驻广元、昭化地区,有从北面对红军形成新的包围态势。红四方面军在广(元)昭(化)地区集结十八个团的兵力,准备发起广(元)昭(化)战役。红九军和红三十军主力九个团从广元北面渡过嘉陵江,攻占了重要据点羊模坝、三磊坝,切断了甘南增援之敌的来路,并截击来援之敌。我红九十三师向广元、昭化之间的地区进发,那里是嘉陵江的上游。我们很快切断广元和昭化两城敌军的联系,迅即包围了昭化城,并相机警戒南面可能自剑阁方向来增援的川军邓锡侯部。
1月下旬,我师一部攻占宝轮寺,击溃邓锡侯部的两个旅。转即向胡宗南部独立旅的一个团发起攻击,敌人凭借坚固的工事和强大的火力,死守昭化城外的制高点,我师连续攻击未克,同敌人相持不下。月底,我师二七九团和红八十八师二六五团夜袭敌乌龙堡主阵地,激战通宵,破击敌四道圈堡,重创敌人。由于广元、昭化两城的敌人相当顽固,他们凭借城池坚固,粮草弹药充足,欺我没有重火器攻城,有恃无恐。我军久攻难克,敌胡宗南其他部队也不出兵增援,我军的打援计划也不能实施。敌人固守意在消耗、疲劳我军,待时机成熟和援军到来再夹击我军,此时川军邓锡侯部五个旅已逼近广元、昭化,直接威胁我军侧背的安全。我军久战不利,决定撤兵,结束了广昭战役。就在我们投入广昭战役和陕南战役时,敌川军乘我后部空虚,侵占了仪陇、阆中、苍溪等县。为了阻止敌人的进攻,我军回头又打响了苍溪、仪陇战斗,歼敌两个团,俘敌官兵三千多人,缴枪无数,继而控制了嘉陵江东岸,北起广元、南至苍溪的大部分地区。然而,我师二七九团沈权赞团长在攻打仪陇的战斗中不幸牺牲,我们把这位湖北广济籍红军团长的忠骨埋葬在了四川仪陇这块炽热的土地上。
遵照方面军总部的战略意图,我们即将开始强渡嘉陵江战役。
四川因有四条大河而称之为“四川”。嘉陵江是“四川”之一,发源于陕西凤县,由北向南流入四川,到了广元与白龙江汇合后水势骤增,有些河道因两岸峭壁,形成河槽,河水似脱缰的野马奔腾湍急,江面上翻滚着排浪,漩涡一个套着一个,江水哗哗拍打着岸边的石崖,那气势险峻磅礴,再往南,水流平稳但江面开阔。川军在嘉陵江两岸防线上部署了五十多个团,计邓锡侯二十个团防守上游广元以北的江段,田颂尧的三十多个团防守昭化以南以及苍溪至阆中一段的江段。
从年初开始,红四方面军就筹划着发起嘉陵江战役,我军正积极为西渡嘉陵江做准备,许多人认为渡江应采取偷渡。剑阁以北的江段虽江流相对平缓,但江面开阔,敌人的部队数量较多,我军在这样的江段渡江会长时间滞留江面,对我军不利,因此偷渡地点应选在剑阁以南的地段,这里江流虽湍急,并有敌军把守,但江面狭窄,在夜间偷渡定能出其不意取胜。
根据总部的命令,红九十三师作为全军的先锋,准备先行探渡嘉陵江,在西岸抢滩后控制阵地,迎接全军过江。
正月初,那是个没有月亮的黑夜,昏沉沉的夜色笼罩着江面。我红九十三师的探渡开始了。
二七四团二营,这支在反“六路围攻”中奇袭青龙观立下战功的部队,是王树声副总指挥直接掌握的预备队,此刻作为先遣部队偷渡嘉陵江。该营以四连为先导,分乘几条小船和自制的木筏向西岸进发,东岸边我师各团的火力配备直指对岸敌阵地。小船和木筏趁着夜色在波涛中前进,红军在当地请的船工们奋力划着木桨,小船和木筏悄悄靠了岸,四连约七八十个勇士们顺利登岸后,空船又悄悄返回,我们紧揪着的心放了下来,暗自高兴。然而,就在这时,敌人发现了我们渡江的部队。江岸上一阵狂呼乱叫,轻重机枪“咕咕咕”响了起来,到处都是闪着火光的火力点,子弹打在江边的石崖上飞溅起阵阵火星,紧接着,又疯狂地扫向江心的空船。艄公们纷纷中弹落水,空船和木筏在江心的漩涡中打了几个转,顺水漂走了。我们江东岸的机枪也响了,弹雨泼向江对岸。
四连登岸的勇士们也发起攻击。敌人居高临下又依仗有坚固的工事拼命射击,组成火力网,封锁住江岸。登岸的红军勇士们被枪弹压得抬不起头,又无法抢占有利地形,只得在低处背水还击。由于没了船,我们后续渡江部队不能渡江增援,只能在东岸干着急。
两岸的战斗持续了几个小时,夜色深浓,我们江东岸的火力隔江对射,视线受阻,又怕伤了自己人,真是鞭长莫及,急煞了全师的将士。师长命令停止射击,江对岸的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情况一点也不清楚。偷渡失败了,我们都为已登岸的四连勇士们担心,长夜难捱,这真是黎明前的黑暗。拂晓时分,河谷里腾起浓浓的江雾,什么也看不清。天亮了,雾气更浓,白茫茫的一片,遮挡了我们的视线,看不见江对岸的情况,只听见江水“哗哗”地拍打着岸边。全师将士都睁大眼睛侧着耳朵,努力探寻江对岸的动静。江两岸死一样的沉寂,让人恐惧,这似乎预示着灾难就在眼前。
太阳出来雾散了,浩淼的江面白茫茫一片,阳光从我们身后射出,照亮了江西岸,空旷的江面上只有成群的水鸟上下翻飞,不时发出凄凉的啼鸣。
对岸传来敌人的吆喝声,我们远远看到满山蠕动着端枪举刀的敌人。二七四团易良品团长大声命令:“机枪准备!”
江东岸所有的机枪都拉响枪栓将子弹推上膛,易团长举起右手,大家都等待着他的命令,只要他挥手喊打,江东岸定会万枪齐发狠揍敌人。就在这时,陈友寿师长大喊:“等等,不要开枪!”
易团长将望远镜贴紧眼睛,高高举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我们定睛细看,原来靠近江岸的土坡上,敌人押着四五十人,这是我们四连登岸的红军战士。大冷的天,丧心病狂的敌人剥光了红军战士的衣服,反剪着他们的双手,五花大绑押上江岸的石崖。敌人狂妄地吼叫着,肆无忌惮地狂笑着,他们逼迫被俘的红军战士跪下,可没有一个人屈膝下跪。敌人用枪托、大刀背砸勇士们的腿,许多人倒下了又挣扎着站起来,没有一个人屈服,没有一个人装熊。勇士们面对敌人的屠刀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敌人要开杀戒,妄图杀人示众威慑江对岸的红军。隔江对望,全师将士们气红了眼许多人隔江叫骂。敌人开了杀戒,挥舞着大刀,端起了刺刀发疯般地又砍又捅,四五十个四连的勇士们纷纷倒在血泊中,鲜血溅满石崖!这血腥的场面历历在目,全师将士气炸了肺,许多人没等命令就开了枪。易团长满面泪水破口大骂:“狗日的,杀我的人,我要抓住你们,一定要碎尸万段!”
许多人眼见这血腥的屠场,抑制不住满心悲痛号啕大哭。叫骂声、哭喊声伴着枪声回荡在嘉陵江东岸。
陈友寿师长义愤填膺,站在高处大喊:“同志们,记住这血海深仇,我们一定要打过江去,抓住这股敌人决不轻饶。记住!九十三师决不放过这股敌人,一定要报仇!”
“报仇!”“报仇!”嘉陵江畔燃起了复仇的烈焰。
江水呜咽,血泊中勇士们静静地躺着,鲜血染红了江畔石崖,染红了碧绿的江水。这些都是我师一块儿出生入死的战友!目睹战友惨遭杀戮,而我们却束手无策,九十三师像只受伤的雄狮仰天长啸。
勇士们就义了,那气势惊苍穹,泣鬼神,英魂不泯,浩气长存!这悲壮的一页在我心中烙下的仇恨、痛楚和悲怆,永远也不会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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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叶成焕(1914—1938),河南光山县人。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历任红四方面军第四军营政治委员,第三十一团政治委员,红九十三师政治委员。参加了长征。抗日战争爆发后,任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六旅七七二团团长。在太行山参加对日作战。1938年在武乡长乐村战斗中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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