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流传着许多民谣描述着军阀官吏的横行、百姓的凄苦:
军阀梳,县长篦,
乡长剪,保长剃,
整得百姓剩口气。
爹也穷,妈也穷,
爹穷盖蓑衣,妈穷盖斗篷,
细娃儿没得盖,盖个吹火筒。
官逼民反,老百姓没法活了,便起来造反。红军入川前,川北接二连三地爆发了“抗捐”、“反预征烟款”的运动,农民们说:“今年闹款,明年造反,后年国民党垮杆。”由于农民没有组织起来,抗捐、造反运动虽此起彼伏,但终因势单力薄常被军阀镇压下去。红军来了,要在这里建立一个巩固的革命根据地,就要宣传群众,发动群众,彻底摧毁反动统治,免除苛捐杂税,成立人民自己的政权。
当时通、南、巴地区的地下党力量还很薄弱,红军初到,群众不了解红军,各部队便在自己的进驻区域派出了无数个宣传小组、工作队,去宣传群众。我们这些来自鄂豫皖根据地的老战士,不用教都知道如何去做群众工作。营政委带领我和另外两个战士作为一个小组,进驻一个村子去宣传红军的主张。
反动军阀、地主土豪对红军恨之入骨,他们进行反动宣传,到处散布什么:“共产党,共产共妻”,“红军杀人放火”,“乌棒老二①抓丁拉夫,抽鸦片烟的被抓住就杀头”等等。许多不知真情的老百姓害怕红军,都躲进了深山。
营政委带领我们几人进了村,村庄在一个平坝子里,村里有一片青砖瓦房,高墙琉檐,朱门紧闭,门前还蹲着一对石狮子,这一定是有钱的地主老财家。而另一片是低矮的窝棚,夹杂着不多的茅草屋。我们走进坝子,村里静悄悄的,死一样的沉寂,坝子后面有一片茂密的树林,那里升腾起几缕淡淡的烟雾。我们朝树林走去。
在树林边,营政委喊道:“老乡们,出来吧!我们是红军,是穷人的队伍!”“穷苦人不要怕,快出来吧!红军是打田颂尧的。”
树林里,颤颤巍巍地走出一个佝偻的老人,他拄着树棍,不能遮体的破襟子布披在身上,骨瘦如柴的脚杆子裸露在寒风中,饱经风霜的脸庞满是刀刻般的皱纹,两腮凹瘪,牙全没了,他哆哆嗦嗦说:“我没得啥子好抢的,我不怕啰!……”
营政委说:“我们是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不打人,不抢东西。”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红薯递过去。
老人咽着口水,赶紧接过红薯揣进怀里说:“没得吃的,娃儿饿坏啰……”
营政委说:“红军来了,把田颂尧打跑了。让乡亲们回村吧!我们给分田分粮。”
老人眼里闪着希望的光,回头招呼树林里的乡亲。树林里走出许多老人、孩子和妇女,还有一些满脸烟灰菜色的虚弱男人。回到村里,我们打开了那青砖瓦房的院落,没想到后院粮仓里竟囤积了那么多的谷子,我们开仓分粮,凄凉寂静的村子沸腾了,人们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营政委在同乡亲们说话,我在土台子上向乡亲们宣讲红军的主张,我说:“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是专门打富人的,帮助……”
话没说完,下面人群一阵骚动,一些妇女慌乱跑开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是说错了什么。营政委赶紧跑上来对大家喊道:“大家不要慌,我们这个小同志没说清楚,打富人是打有钱的财主,不是打女人。”
听到这话,乡亲们才止住刚才的惊慌,原来当地人说“女人”是“妇人”,他们把我说的“富人”错听为“妇人”了,加之敌人的反动宣传,说共产党共产共妻,大家才如此慌乱。乡亲们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一阵大笑,人们笑着叫我们“鄂尔款,鄂尔款(鄂豫皖红军)”。
这里太穷了。村里许多男人都被拉夫抓丁走了,剩下的男人都吸食鸦片,烟瘾发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里的活都是女人干。怪不得当地人说:“要吃川北饭,婆娘打头站。”
听乡亲们说,有些人家分粮时没来,我们就带着粮食去了这些老乡家。我们去的这家,男人被田颂尧的部队抓丁当兵去了,家里剩下老婆守着四个孩子。这哪叫家呀,树棍支着的窝棚,盖上茅草就是房,地上铺着草就是床,惟一的财产是半埋在地下的瓦钵子,这就是饭锅了。三个小孩子赤条条地偎在铺草里取暖,棚内光线昏暗,角落里蹲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见我们进来赶紧蜷缩在地上。她没穿衣服,赤裸着上身,下身一块破布都遮不住羞,双臂交叉紧抱护着前胸,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瞪着我们。我实在看不下去,低着头脱下自己的军装递了过去。她的双臂抱得更紧,浑身瑟瑟发抖。另一个战士脱下自己的裤子也偏头递过去。姑娘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她妈妈哽咽着说:“红军是好人,你接着吧!”
姑娘穿上衣服,抽泣着走了过来,一把将我抱住嚎啕大哭起来。那大妈也搂着我们几个小战士哭成一团:“你们‘鄂尔款’,是天星菩萨下凡呀!”
通过走访,我们才知道像这样的情况何止一家呀,真是太多太多了。许多同志将自己的衣服脱给了姑娘们,乡亲们发自内心地感谢红军。我们看到这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们,一股强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我们要为这些穷人兄弟姐妹们去战斗,要把那些压迫人的军阀、地主、土匪消灭光,打烂这个黑暗的旧世界!
红军,像一面硕大的红旗迎风招展,映红了整个川北。
穷人们有了红军撑腰,分田分粮真忙。农民们有了土地,可以自耕自种自收,免除苛捐杂税,这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大喜事。穷苦百姓把红军当成救星,他们衷心感谢共产党、感谢红军。
红军在川北很快站稳了脚跟,并成立了自己的苏维埃政府。在苏维埃政府的号召下,许多群众都要求当红军。红军从鄂豫皖根据地突围以来,一路西进,三千里远征,目前也正需要补充兵力,积极“扩红”。可是在扩兵的问题上,我们可伤透了脑筋。
军阀盘踞下的川北地区,人称有“四多”:一是兵多,二是匪多,三是捐税多,四是抽鸦片的人多。军阀们逼着民众毁粮种烟,吸鸦片的人就多了,男女老少都吸。富人吸,烟枪镀金镶银、烟灯极为讲究;穷人也吸,卖田卖地,倾家荡产当苦力;当兵的吸,人称“双枪兵”,一是打仗的枪,二是大烟枪,没有钱就抢,祸害百姓。抽上鸦片的人,个个骨瘦如柴,烟瘾一发,鼻涕眼泪哈欠不断,满地打滚,那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红军纪律严明,不许抽鸦片,大家都不喜欢“大烟鬼”。可是许多报名参军的穷苦人都染上了抽鸦片恶习,这下我们可犯难了。有些干部提出:凡是“烟鬼”都不要,统统赶出去。这时正遇上徐向前总指挥视察部队,他说:“穷人中抽鸦片烟的多的是,怎么赶?把他们赶到田颂尧军队里去?让他们成为‘双枪兵’来打我们红军?我们闹革命为什么,就是砸烂旧世界,改造旧世界。改造旧世界,就要改造人。哪能抽了鸦片就不要了呢?”
徐向前总指挥的话像清风一样传到下面,干部战士们都觉得有道理,那些“烟鬼们”心里也暖融融的。这样,许多穷苦的烟民们都加入了红军,可是这些烟民参加红军后还是抵挡不住鸦片的诱惑,常常犯纪律。分到我班的一个小“烟灰兵”,刚来时,面色灰黄,哈欠连天,胸挺不起,腰伸不直,像只缩头老鼠。他烟瘾一来,鼻涕眼泪满面流,呼天唤地,遍地打滚,真是没有个样子,我这个班长又气又急也没办法。上级要求我们必须耐心,克服急躁情绪,帮助新兵度过戒烟这一关。总部医院发了一些用中草药配制的戒烟药,可是不够用,我们就用“土办法”。当这“烟灰兵”烟瘾发作时,我就抓把花椒塞进他嘴里,让他嚼咽。四川的花椒真有神功,我再配上点苦楝果,那小兵嘴里嚼得直冒紫黑浆液,伴着眼泪鼻涕横流,弄得一蹋糊涂。经过一个多月的克制、训练、增加营养,他竟戒掉了烟瘾。后来我问他,我的戒烟药味道如何?他说:“烟瘾一来顾不得那些,吃了过后,满嘴又辣又涩又麻,不是什么好味道,下辈子再也不抽鸦片,再也不吃你那狗屁戒烟药了!”我们部队在不长的时间里,让许多染有鸦片恶习的新兵戒绝了烟瘾,随着部队的生活条件不断改善,他们的面色都红润起来,身体也一天天强壮。乡亲们看到了这种惊人的变化,纷纷称赞红军,他们说:“‘田冬瓜’(田颂尧)把人变成鬼,‘鄂尔款’把鬼变成人。”整个川北根据地呈现出一派新气象,百姓们又唱出了新山歌:
太阳出来满山红,
红军来了大不同。
打倒土豪和劣绅,
百姓世代不受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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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当地人称土匪为“棒老二”,红军由于连日征战,征尘未洗,加之营养不良,脸上总呈乌青色,所以军阀、地主土豪们骂红军是“乌棒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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