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们发现从西边山脚远远走来几个陌生人。在这偏远的乡村,方圆几里地的人们相互都认识,可这几位穿长衫、戴礼帽的人,却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他们像是生意人,其中一个又像教书先生。这行人朝我们走来,离我们越来越近。赤条条的小男子汉们赶紧跑上河岸,抓起自己的褴褛百纳衣套在身上。
那几个人来到河边蹲下喝水、洗脸,其中有个宽脸庞的人与我们搭话,他一一问道:“你们多大了?是哪个村的?”
那几个孩子怯生生的,都不敢大声吭气。轮到了我,我说:“今年十岁,是竹林畈的。”
他顺着我的手看到了隐在树木竹林中的村庄。几个孩子中只有我胆子大,敢同这些陌生人讲话。
这人见状又问我:“这是你自家的牛吗?”
我说:“不是,我家没牛,这是替别人放的。”
他问道:“为什么替别人放牛,而不去念书呢?”
提起念书,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于是没好气地说:“我家穷,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钱去念书。”
看到我不高兴,那人越发要逗我,他问:“你家为什么穷呢?”
这时我想起父母常絮叨的那句话,就说:“还不是我家的祖坟没选好地方,命不好,八字不好呗!”
他听了大笑起来,把我们都笑愣了。他说:“你说得不对,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命和八字好不好呀,这是因为你受剥削和压迫才穷的。”
“剥削”、“压迫”,这话我听不太懂,可说到祖坟和命,这倒是我好多年来都想知道而又搞不清的东西。我认真了起来,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这几个陌生人轮着说:“你家没有地,种地主的地,每年要给地主交租,交了租你家还有多少余粮呢?农民种了哪家地主的田地,就成了哪家地主的牛马。”
我告诉他们,家里除佃种地主的田以外,我爷爷和爸爸还编篾活养家。
他们说:“你爷爷做篾活挣的几个钱,还不是要交捐。”
是啊,爷爷白天黑夜地忙个不停也挣不了几个钱,可祠族、会里①总是来人收租集捐。
他们还告诉我:乡里的土豪劣绅依仗权势欺压百姓,穷人就越来越穷。乡里的事他们怎么都知道!我心里默默想着,接着就问他们:“那怎么办呢?”其中一人说:“起来造反,把地主的田分了,自家种,不给他交租。”
我想了想说:“不行啊,那地主会派枪兵到家来的。”
我是想起邻村一户穷人因佃种地主的田交不起租,那地主领人带枪,把他家的锅都砸了。
他们说:“那是穷人没有团结起来,如果大家都牵手和那些地主土豪斗,准行!”
这些话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真感到新鲜。我想起了爷爷和叔叔给我讲的故事──梁山好汉,薛刚反唐。这不是要起事了么?要反天了?要换世道了么?!于是兴奋地说:“穷人要牵手造反,要劫富济贫,总要有人领头,我们这里没有人呀。”
他们几个人相互望了望,笑了起来说:“有!”
“是谁呢?”我问道。
“共产党。”那宽脸庞说。
“共产党是什么人?”我们几个孩子都眨着眼睛问。
他说:“共产党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些人,这些人替穷人说话帮穷人做事。他们能带头领着穷人造反、革命。”
他说的许多话,我都没有听说过,而这些话,却能消除我心中多年的疑问,能解开父母亲都解不开的疙瘩。我默默地念着:“造反”、“革命”、“团结”、“共产党”。他们是什么人?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事?我迟疑地问他们。他们说是县城里的商人,专做花生、洋火生意的,在外面跑多了,知道的也就多了。
从他们那里我听说了远在我们竹林畈以外,有许多国家,那里也有像我们一样的穷人,他们起来造反了,革命了。他们中就有人领头起事。
一晃就是一个下午,太阳偏西,他们说要去宋家冲,我指了路。那“宽脸庞”摸着我的头说:“书庭,我刚才给你说的,你可以告诉你家里人,过几天我们还要来做生意的哩!”
夕阳西下,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还在想着他们说的事。回到家,吃过晚饭,我耐不住问父亲:“共产党是什么人?”
父亲和爷爷睁大了眼睛,赶紧把门关上。我向他们讲了下午的全部经过,全家人都惊呆了。母亲慌忙说:“小祖宗,这事可不敢在外面乱讲,会里和祠族里要是知道了,那可是要杀头的哩!”
全家人的恐惧,更增加了我的好奇。
我家附近几个山冲的孩子中,就数我最能讲故事。那些生意人告诉我的新鲜事,经我一编造,就更是神了。我在桃花河边对其他孩子神吹:听说有个共产党,共产党真了不得呀,他们中许多人都会十八般武艺。他们走的一条路,叫什么“革命”路,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天堂。天堂里人人都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他们中有个一个姓“马”叫马克思的人,他头戴礼帽,身穿马褂,是个比梁山泊中的吴用还厉害的军师。还有一个小个子叫“勒宁”(黄安话将“列”读成“勒”)是个将军,他能用比水桶粗的大炮打仗。那炮可厉害啦,一炮能把我们的三角山轰去一半。……
我吹得神乎其神,在孩子们中,我也成了知道“天外事”最多的能人。
那时候我太小了,根本不懂什么叫革命。但那几个“生意人”却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直到后来我参加革命,才知道他们是我党在黄安县早期的领导人甘济时、赵赐吾、江兴楚等。一颗革命的火种,就由这些共产党人播到了我幼小的心灵里,碰撞出一朵小小的火花。我在想:共产党在哪里呀?总有一天,我要见到共产党的!
① 会:清末民初,黄安地方行政区称“会”(相当于后来的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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