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4月间,我军消灭敌人铁石部队,一度解放长春,那时在军事力量上是敌居劣势,我居优势。然而,黑暗势力在群众中却有着很深的影响,因此,我们的战争得不到群众的支持。一般的中上层人物,或者应付我们,或者公然对我们露出厌烦的神色;贫苦群众在他们影响之下,青壮年都跑了,没有跑的人也都对我们十分疏远。四平保卫战以后,为着争取和平,部队二次经过这里,转移到松花江以北,敌人以为我们畏怯,在后边紧追着,于是潜伏着的敌特在黑暗势力的掩护下,便公然蠢动起来。我们不知道敌人,敌人却知道我们,稍微一大意,敌军就会突然在我们的面前出现,随时随地有特务的冷枪在等待我们。然而,我们却无法捉到 1个特务。经过两年,现在我第三次来到这里,情况却和以前大不一样了:黑暗势力消声匿迹,特务在群众中不能容身,群众已经认清了敌我,政治上有了觉悟;他们呻吟在国民党残暴统治之下,盼望我军来解放他们,恰像大旱望雨一样。
长春周围本来是一片富庶的地区,但被国民党统治了两年,现在已经是十室九空。居民生活一天比一天苦,他们的觉悟程度也一天比一天高。部队从伊通向长春前进,我们第一夜宿在敌我交界处,叫二道河的一个小屯里。房东是一个留着黑山羊胡,年纪不满50岁的人。看屋里情况,他至少该是一个富裕中农,然而他除了竭诚让给我们两间最漂亮的房子住宿外,却没有粮食,没有蔬菜,甚至连几棵葱和一点大酱也都不能替我们找到。我们自己带有粮食,派人去买蔬菜,长久不见回来,我们只得就此与他聊聊天。
谈到这里的情况,房东老人便皱眉、摇头、摆手、叹气说:“唉,同志,这个苦呀,不用提了,没法提,没法提!”他说,这里人们最感痛苦的是“胡子”的骚拢。不久以前,胡子三两天便来一趟,一来便什么都抢,连咸菜大酱都要。抢光了又勒索,景家台一带,除去及早逃跑的,没有不曾挨过“胡子”打的人。
“那个打法真蝎虎呀 !身上打的往外冒血,还得想尽方法给他送 东 西!”
“胡子那里来的,你们知道吗?”我们当中有人问。
“北边来的呗!”老 人 答。
“北边不是‘中央’的地方吗 ?”
“‘中央 、‘胡子 是一家,中央就是胡子,‘胡子 就是中央,在咱们这里,穿了军装的中央不好意思抢人,让穿了便衣的胡子来抢,胡子抢了中央吃,就是那么回事 ”
从东屋跑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老人说到这里,忽然指着孩子感慨地说:“连小孩听到胡子来,也是浑身打战战呀!”
略停一停,他忽然笑了起来:“现在好了,看见同志们来到,他一点也不害怕,还学会了唱歌,唱‘打老蒋”哩! 八路军真奇怪,连小孩子见了都挺热呼!”
派去买菜的同志,空着手回来了。我们吃白饭,几乎成了决定的命运。老人忽然提醒我们说:“同志,你们怎不带点菜来,这里还好,再往长春去,连盐都没有啊!”
一个同志听到建议以后,一边派人到后方买菜,一边提出再去找一两个鸡蛋试试看。老人像忽然受到什么启发,恍然大悟地说:“不用找,在这屯里,这东西除去我家,没有别家有!”
老人指使着孩子叫了他娘来。老太太一边颤颤地从柜里取出2个鸡蛋,一边痛心地说:“鸡都叫‘胡子 杀掉吃了,现在只有一个鸡下蛋!”
老人看了看柜里,命令老太太说:“里边还有两个哩,要拿就全拿出来给同志们吃了吧!”于是老太太便把剩下的两个鸡蛋也拿出来了。
在这以后的第三天下午,我们在长春北一个叫哈达窝棚的小屯里,住在同样一个中农的家里,情况便比这家更坏了。开饭的时候,通信员刚把饭打来,房门外大人孩子一大堆,便都引颈向房里窥看了。因为给养没赶着送来,我们这两天吃得最苦,这一顿连菜也没有,只用盐水煮了一点黄豆。然而,我们却发觉许多饥饿的眼光在羡慕地看着我们,使我们吃饭时不敢抬头。这一餐我们没有能吃饱,因为我们看见这个情况再也吃不下去了。饭后通信员打扫靠墙柜上的尘土,房门外忽然叫了一声,跑进一个尖嘴、黑脸、大眼睛的少妇来,像母鸡护雏似的掩护着一包什么东西,直嚷嚷说:“不要把土弄上去,我们还要靠它活命哩她的声音十分凄惨。我们看见在她掩护之下,是一包袱高粱糠。
“啊啊!都是糠 哩!”通信员说。
女人激动起来,愤慨地说:“可不都是糠,粮食全叫‘中央’抢去了! 这些杀不尽的‘中央’!”
敌占区比边沿区更加难堪。边沿区只有不穿军服的“胡子”骚扰。在敌占区,则不管穿便衣的“胡子”,还是穿军服的“中央”,同样都进行抢掠、勒索、捆人、打人。我们来到开原堡附近,恰像抗日战争时期部队进入游击区一样,居民看见我们便来带路,看见敌人扭头便跑。我们驻在堡内一个小商人的家里,中年的男房东谈起这个情况来便说:“早先人们是迷糊,不知道。看见你们来,对你们总是应付,心里都盼着‘中央’快来。人们总说‘中央’比你们地道。现在不能和早先相比。现在是盼望你们来救命!见了‘中央’宁可家不要也得逃跑!”
“为什么 ?”我说。
“谁能挨得过他们的打呀 ”他说。
隔壁住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婆,她来我们这里串门子,一见面就要看我们的“红票”。我们取出几张东北银行的流通券,她一边欣赏,一边与我们拉呱。
“这就是那红票呀!”
“唔!”拿出红票的同志回答。
“上面怎么没有毛主席的像呢? 听说红票上都有的!”
“不一 定,有的 上面 有,有的 没有。”
“拿这票子买东西,东西就便宜了!”
“是呀!”她把票子还给我们的同志,忽然说“:‘中央’来了就要东西、打人,还说我们是八路脑壳,把东西藏着等八路来哩。八路脑壳就八路脑壳,八路好,我为什么不八路脑壳?!”
她的情绪非常激愤,然而态度却很天真。人民的爱与憎,没有再比她表现得更明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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