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细笛子吹得惨,青年姑娘泪汪汪。
菽子饭呀吃不饱,麻布衣衫破又凉。
地主好比催命鬼,蒋家就是活阎王……
在滇东南弥勒县城的西北,在举世闻名的圭山石林西南面,有一座巍峨的高山,这就是西山。山上林木茂密,云雾缭绕,小道崎岖,地势险峻。在这山上居住的,大部分是阿细族人。阿细族,是一个勤劳、勇敢的民族,而且个个能歌善舞。《阿细跳月》,便是他们的一种优美的歌舞。每年三月的祭龙节,六月的火把节,或别的节日,太阳一落,月华初升,大家就要吹起笛子、芦笙,弹起弦琴,汇集在村前林后的广场上,围着那红焰滚动的火堆,引吭高歌,纵情欢跳。青年男女们,常常借此倾吐自己纯洁的爱情,表达他们对生活的理想和对自由、幸福的向往。
但是,在解放前那几年,在他们这些传统的节日里,人们所能听到的,却常常不是什么欢乐的曲调,而是像前面所录的那样沉痛、忧凄的短歌。
世世代代,阿细人受尽了反动统治者的残酷剥削与压榨,受尽了欺侮与屈辱。山上的阿细人,大部分是山下几家大地主的佃户,那些地主,上通官府,下结匪盗,私设公堂,无恶不作。租税重不说,地主上山收租时,佃户得杀猪宰羊,拉马抬轿,迎来送往;地主家死人嫁女,佃户不仅要送重礼,而且要摊劳役。佃户们终年辛勤劳动,却只落得糠菜、野果充饥。许多人家几辈子也没盖过棉被。在寒冷的冬夜,只得披上草席,蜷曲在火堆旁,熬到天明。到了一九四六年,国民党发动全面的反人民、反革命的内战后,三征(征粮、征税、征兵)暴政与日俱增,阿细族人民更被推进了前所未有的苦难深渊。为了少出一个兵丁,乡亲们常常不得不全村合力集巨资、备厚礼,去贿赂伪县、区长。以后,伪县、区长们竟挂出了公开牌价:送一头骡子免一个兵叮但常常骡子收下了,人还是要抓走。
然而,阿细人并没有屈服,埋藏在他们心里的,是仇恨与反抗的怒火。这个性格强悍勇于斗争的民族,历史上曾多次拿起武器与反动统治者搏斗。有一年,一个称为“王指挥”的旧军阀部队的军官带了几百个匪军上山劫掠,阿细人忍无可忍,奋起用砍刀、木棍和石头与匪军英勇战斗,把匪军打得遗尸遍野,狼狈地逃出西山。而眼前,灾难愈加深重,阿细人更是恨不得马上杀出山去,和那些地主、官匪拚个你死我活。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地期望着,有那么一天,春雷一动,天地来一个倒转。
一九四七年,这样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早在一九四一年,党的地下组织在弥勒县城里建立起来后,就注意了山区的工作。还是一九四六年冬天,根据中央关于《全党必须加强国民党统治区内的群众斗争的领导》的指示精神,党派我进了西山开辟工作。一九四七年春天,为了迎接中国革命的新高潮,为了配合解放军在正面战场作战,打倒内战祸首蒋介石,争取全中国人民的解放,党中央南方局向南方各地下组织发出了:在敌人后方开展反三征运动,发动游击战争,开辟第二战场的号召。根据这一指示,弥勒县委决定立即在西山行动起来,准备武装起义。
当时,我隐蔽在山上马龙村做地下工作。公开职务是在这个村的小学校当教员。我进山后,通过各种方式,结交了一批山区青年。山区的党组织刚刚建立,党员只有我和我进山后才被吸收入党的小学校长童绍尧同志。我们积极设法办好小学的同时,还开办了成人夜校,传播革命思想,并在各种活动中,逐渐克服了生活习惯和语言上的困难,逐渐消除了由于历史上反动统治者的罪恶行径而造成的乡亲们对汉人的成见,与阿细人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培养了大批积极分子。山区交通不便,外边的人轻易不进山,山里的事,外边人很少知道,因此,在山区开展活动,有很多有利的条件。
得到县委的指示后,我便和童绍尧同志商量,决定先在积极分子中传达,然后进一步争娶团结阿细族上层,和发动基本群众。由于童绍尧同志是阿细族人,他父亲童导先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在阿细人中交往广,威望高,因此,决定由他主要负责做上层工作,我主要负责基本群众的教育与发动。
反三征的口号一提出,立即得到了积极分子们的热烈拥护,并通过他们在群众中迅速传播开来。一天晚上,我到了贫农昂石珍家里。屋里,围着火塘坐了一堆人,大家正在热烈谈论反三征的事,只听昂石珍气呼呼地说:“粮款、租税、兵丁,一层压一层,叫人咋个活? 我们就不能翻翻身?”另一个小伙子拉着我的手问道:“张老师,共产党、解放军会不会打到西山来?”
“咋个不会来!”我说。接着,我又向大家介绍了解放区人民实行土地改革闹翻身的情况。大家聚精会神地望着我,简直听得入了神。最后我说:“解放军迟早是要来的。可是,我们想吃瓜,不能坐在家里等瓜熟呀!要想早点解放,我们自己也该动手干。粮款、租税、兵丁,硬顶着不出,政府也没得办法!”
“老黄狗上山怎么办?山下就驻着二十六军,弥勒城里还有保安团……”一个大爹说。
“来了就拚!”没等我回答,贫农童文学就把头一昂,吼了一声。
“枪呢?炮呢?我们只有两个拳头呀!”
“我们有石头、砍刀!”一直坐在屋角闷声不响的姜老倌也发言了,“那一年,那个‘王指挥’带几百个土匪进山来,我们还不是用石头把他砸完啦!”
“对,拿石头、砍刀拚,逼死不如拚死!”
“谁当头?”又有人问。
我站起来,笑了笑说:“只要大家敢干,自然有头。”
听我这么说,大家先都有些不解地望着我,过了一阵,却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几乎一致地挥着拳头喊了起来:“有头就干!”
回到学校,我和童绍尧同志交谈了情况。附近各村群众的情绪和马龙村差不多,但部分群众和少数上层人士还有顾虑。我们商量着如何进行下一步工作。童绍尧同志说,再过几天阿雨龙村要举行摔跤比赛,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组织积极分子们在群众中再深入地作一次发动,并对上层分子们做些工作。
摔跤,是阿细族人民喜爱的一种体育运动。每逢重大的民族节日,都要举行比赛,由各村选出代表“打擂台”,优胜者称为大力士,身披彩带,无上光荣。∪赛时,方圆几十里的居民都要扶老携幼赶来观看,热闹异常。这确实是一个有利机会,但根据当时的情况,还不便于作公开宣传,只能以秘密串连的方式进行动员。
商量妥以后,我连夜下山,向县委汇报了山上的情况。县委同意我们的办法,并指示说,应该立即着手组织秘密武装,随时准备在统一计划下举行武装起义;还告诉我们,城里的地下党组织经过长期的工作,已经吸收县立中学的军事教官杨治廷(阿细人,曾在军阀部队中任过职)加入组织,并通过他教育争取了伪县府警卫队长、阿细人昂天学投向人民,从而掌握了一部分枪支。另外伪竹园镇公所的二十多条枪也已经为党所控制。这些力量,都将逐步集中到山上来。最后,县委负责同志又说:省工委确定把工作重点放在西山区,不久将有成批干部上山,要我们做好迎接干部上山的各种准备。
这些情况,使我们更加增强了信心。回到山上,我和童绍尧同志马上召集积极分子们布置了下一步的发动工作。
摔跤比赛的日期到了。这一天,晨雾未消,附近各村的青年们便簇拥着本村的选手陆续赶到阿雨龙村,妇女们也穿了节日的服装,佩上闪亮的银饰,携儿带女地赶来,甚至一些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拄着拐杖,翻山越岭,不辞辛苦地从几十里以外跑来参观。∪赛场周围,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赛前,先由小学生们表演了文艺节目,唱了些新学会的革命歌曲,接着,各村的小伙子们便开始了比武,各自使出浑身解数,争夺“大力士”的桂冠。
这时,我们的积极分子们便纷纷邀约了自己的亲友,到村里、树林里谈心。他们根据党组织的布置,广泛宣传前线解放军节节胜利的形势和反三征斗争的意义。于是,一些振奋人心的消息便在基本群众中秘密地传开了:
“山上来了共产党啦!”
“共产党领导我们反三征,天要变啦……”
“阿细人要翻身了……”
我穿过人群,来到一片阔叶树林的深处,只见童绍尧同志正和一个身体柴瘦的独眼老人坐在青石上谈着。这人就是石门坎村的昂汝珍。十几年前,他和他的叔父昂凤麟一起,积极参加了消灭“王指挥”匪徒的斗争,在群众中威信甚高。半年多来,我们一直很注意对他的团结和教育。反三征的口号提出后,他的态度一直不大明朗,似乎还有顾虑。
童绍尧同志给他介绍了前线的形势和积极分子们对反三征的热烈拥护的情况。昂汝珍低着头,不作声。我凑过去,问道:“昂大爹,你看怎么样?”
昂汝珍抬起头,朝我笑了笑说:“有人说,你们是推阿细人下火坑。”
我笑道:“你也这么想吗?”
“张老师,”他站起来说:“别看我只剩下一只眼,谁帮助我们,谁欺压我们,我还是分得清楚的。只是……”他停了停,接着说:“你们尽说共产党好,共产党会不会到西山来? 再说,光凭拳头、砍刀和敌人的枪炮拚,总是难哪,要能把杨治廷和昂天学拉回来就好了。” 话说到这里,我们只好把情况向他摊开。童绍尧同志说:“阿木(大哥)!你怎么知道山上就没有共产党呢?只要干起来,就会有共产党来领导,就会有枪。干起来,杨治廷、昂天学都会和我们一路。”
昂汝珍有些惊异,问道:“他们和我们一路?格当真?”
“我担保!”
昂汝珍独眼一闪,好像全明白了,握住我们两人的手说:“好吧,既然大家心齐,干就干!”
经过这一天的工作,乡亲们的顾虑渐渐打消,呼声更一致了。
当时,在正面战场上,解放军已经大举反攻,刘邓、陈粟、陈赓三路大军打到中原,东北、华北、西北和山东战场也捷报频传,使国民党军陷入了捉襟见肘、风雨飘摇的境地。远处西南边陲的云南,局势也因而大为动荡起来。内地的官僚、富商不断向昆明逃来。云南的地方统治者惶惶不可终日。一天,上级给我们送来了一份《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宣言号召全国人民:“在本军未到之处,则自动拿起武器,实行抗丁抗粮、分田废债,利用敌人空隙,发展游击战争。”我们把宣言在群众中进行了广泛的宣传,大家的情绪更是空前高涨。
恰好那几天,山下传来消息说:县政府要派人上山铲烟(鸦片)。这是云南反动统治者惯用的剥削、压榨农民的办法:地主为了多收租,逼农民种烟;接着,官府又以禁烟为名增税。西山人被逼着种的烟刚刚出苗,烟税就跟着来了。县政府声称:如不按数缴烟税,就派人上山铲烟。乡亲们的怒火一下子燃烧了起来。深山幽谷到处传出了怒吼的声音:“好啊,地主设圈套,县官拉绳子,硬逼着人往里钻呀,反他妈的吧!”
趁热打铁。我们立刻倡议各村开一个代表会,共议抗征大事。
会场设在阿雨龙村边的一个洼阱里。这天早上,天空浓云密布,细雨霏霏。四十多个村子的代表都按预定时间赶到了。有的村来三五个人,有的村一下就来了十多个人,代表会变成了几百人的群众大会。
童绍尧同志首先向大家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乡亲们,我们阿细人一年四季脸朝红土,背向太阳,到头来还得光着屁股,空着肚皮,这是为什么?是‘刮民党’把我们刮穷了!他们为了自己享福,今天要粮,明天要款、要人,把我们当作牛马,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挨下去?”
会场上悄无声息,大家都在倾耳静听。接着,他又向大家介绍了解放战争的形势和解放区人民的生活情况。最后,他提高了嗓音说:“解放军已经大反攻了,国民党反动政府眼看就要完蛋了!为了加速敌人的失败,早一点翻身得解放,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坚决反对三征。只要大家拧成一股劲,在解放军的支援下,我们一定能得到胜利!”
他的话刚一讲完,会场上就发出了一片热烈的议论声。一会儿,石门坎村的代表站起来,干脆而有力地说:
“绍尧讲得对!要活命只有和官家拚!阿细人是硬骨头!不管别村怎么样,我们石门坎的人是铁了心了,谁要软一软腿,就不算阿细人的子孙!”
接着,童文学代表马龙村表态说:“我们坚决拥护反三征,粮食、兵丁不出,税也不缴,黄狗们上山就和它拚!我担保马龙村的人,干起来决不缩脑袋!”其他各村的代表也纷纷发言,表示坚决拥护反三征。这时,会场气氛热烈得像一锅翻滚的沸水。大家一致同意按阿细人的传统习惯,立约盟誓。当场派了一部分人去准备牛和酒。各村的头领们则继续磋商抗征的有关事宜。童绍尧同志把我们事先研究的方案提了出来,经过大家讨论,一致同意了以下几项:立即封锁消息,组织群众监视少数与官府勾通的民族败类;停止向伪政府、地主缴纳粮、款,已经收集的粮款用来购置枪支、弹药;同时,各村积极设法,以各种方式搞武器;各村建立抗征委员会,组织民兵武装,加紧训练,准备战斗。最后,各村都确定了联络人(即负责人),并推选童绍尧同志为全山区的总联络人。
商议妥当,即饮血酒盟誓。各村的头领,每人端起一碗鲜红的血酒,高举过头,在数百人的肃穆注视下,在澎湃的松涛声中,发出了庄严的誓言:
“西山阿细族人民,坚决反对三征,齐心协力,讨蒋自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决不退缩,斗争到底!”
读罢盟约,各头领把血酒一饮而荆
会后,各村立即组织起了民兵和游击队。土枪、土炮、长矛、短刀、弓弩、棍棒,一切可以利用的武器都拿了出来。千山万谷,到处燃起了斗争的熊熊的火苗,乡亲们怀着无限激动和喜悦的心情竞相奔告:
“反了!租税不交了!”
“山上来了共产党,天变啦!”
上级党派来的干部,一批批地上了山。山上较大的村子都有了党员。党并派了杨成明、李文亮等同志来统一领导西山和圭山区的工作。他们到来后,马上建立了各种群众组织,并组织干部们学习了毛主席关于游击战争的著作。民兵和游击队更加健全了,每天进行操练,积极准备出击。竹园镇公所的二十多支长短枪、一挺机枪和昂天学手下的部分武装都先后拉上了山。随后,省工委又派来了朱家壁、张子斋等同志来加强领导。各项工作更加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
但是这时,山区忽然谣言四起。有的说:“共产党是引着阿细人跳火坑,事闹大了他们就跑了。”有的说:“汉族大学生(指新上山的我党干部)全是坏蛋,他们上山来是要想办法灭阿细人的种。”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经过追查,发现以一个诨名“段草包”(曾当过伪区长)的人为首的几个少数民族败类正在进行破坏。他们并企图策动哗变。我们立即在群众中大力展开宣传,揭露他们的罪恶行径,并发动群众,把“段草包”赶出了西山。
不久,西山下旧城镇群众闹事,捣毁了伪政府,敌保安团由弥勒县城赶去镇压。我们趁机派杨治廷同志率领游击队出击,与敌保安团战于午街铺,使敌人遭到重创。战斗结束后,游击队正式打起了“云南人民讨蒋自救军”的大旗。云南人民的第一支游击武装遂告诞生。惊惶失措的敌人,急忙纠集了二十六军和保安团共三个团的兵力,进山“围剿”,但山区人民和民兵、游击队实行坚壁清野,机动灵活地到处打击敌人,使敌人的“围剿”终于失败。 以后,西山和圭山的起义军与庄田同志率领的广西右江起义队伍会合,合编为滇桂黔边区纵队,英勇战斗,开辟了包括广南、罗平、弥勒等十九个县的滇东南根据地。
斗争的烈火,越烧越红,越燃越旺。圭山和西山上,到处响起了欢乐的战斗的歌声:
共产党领导我们求解放,
圭、西山上红旗飘扬。
阿细小伙当红军,
撒尼姑娘送军粮。
鲜血洒遍圭、西山,
深山遍地闪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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