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醒边科长,把话筒递给他。他听着听着,那双因缺乏睡眠而充血的眼睛,突然豁亮起来,满脸的倦容也消失了,精神变得既兴奋、又紧张。他在电话上回答着:“是啊,科员、会计都带车出发了,家里只有我和通信员小郭两个人。对,还有十五辆大车,他们也是好多天没休息了。啊!好,马上就让大车出发。”
一听说又有紧急任务,不等科长吩咐,我就连忙穿好大衣,带上武器,准备着,出差。因为我知道再没有别的人可派了。∵科长撂下听筒,转头瞧见我整装待发的样子,十分高兴地说:“好!小郭,你现在不能休息了,立刻去完成三项任务:第一、先通知陈队长,套上那十五辆大车去拉弹药;第二、再到村里找个向导;第三、你负责带着他们去,明天十二点以前要赶回来。”
科长讲得一清二楚。我听完,拔起腿就向外跑。第一项任务去说句话就交代了;可是第二项任务却遇到个非常难解决的问题。这村子名叫兴兴屯,共几十户人家,我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瞅遍了每家的大门缝,里面都是黑洞洞的,连个人影也没瞅见。
“村里恐怕找不来向导了!”我默默地站在村头上这样想,心里真像油煎火燎。抬头望望锦州方向,忽闪忽闪的火光夹杂着急促的枪炮声,随风飘来,这些光闪和声响都仿佛在催促我、埋怨我。白天,听说三五七团三营攻夺亮马山的时候,有的连因为弹药打光了,只好跟敌人拚刺刀、抡枪托子……现在,不知又有多少部队急需弹药,而我们竟不能及时地送上去……想着想着,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时,忽然发现村边那座独立小房里透出来一线灯光,我便抄近路朝着那里飞跑而去。
来到老乡的房檐下,止步细听,屋里静悄悄没有一点声息。“难道这儿也没有人?”我疑惑着,还是鼓起勇气轻轻地叩门。
“谁呀?”一个女人问道。
“我,解放军哪!”我愉快地答应,心底升起一线希望。
一会儿,“嘎吱”一声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怀里抱着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娃娃,她一开门,娃娃失声地哭叫起来。
我急步跨进门槛细看,房里并没有男人,我心一沉,希望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找谁?”女人惊疑地望着我,一边哄孩子一边说,“他爸给火线上出担架去了。” 我低下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对这样一位善良的、瘦弱的农村妇女,讲出自己焦急的心情来也没有用,只好吞吞吐吐地说:
“打扰你了,大嫂,我要找个带路的,你家没有人,我再到别处想想办法吧!”说罢转身就往外走。
“同志!先别走。”大嫂上前把我拉住,“深更半夜,你上哪儿去找人哪!村里男人们很多帮军队打锦州去了,女人孩子也都进山躲飞机大炮去了,人可不好找呀!是啊,她这些充满深切同情的话,正好说到我的心坎上。但是,还能有什么办法,时间不等人,我又迈步向外走。
“同志,我去吧!”大嫂又凑前一步,斩钉截铁地说。
她那坚决的声音,使我愣住了。我惊异地打量着她怀里的娃娃,心里想:“这怎么能行呢?”
这时,大嫂把正偎在她怀里吃奶的孩子推开,想要向我说什么话,可是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她又把奶头送到孩子嘴里。孩子香甜地吮着乳汁,发出“啧啧”的响声。
很显然,这小娃娃是不能离开妈妈的,我还是决心要走,就很感激地向大嫂说:“谢谢你,大嫂,你要照看孩子,我还是到别处去找吧!”
“孩子就让他哭一会不要紧,我知道你们又是要去拉炮弹,我能去。”大嫂说着就迈步往黑洞洞的里间房走。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十分慌惑,便跟着她走过去。她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油灯。借着灯光我才看清,里屋炕上躺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奶奶,看样子还像有玻大嫂把孩子塞进老奶奶的被窝里,说:
“娘,你先看看孩子,我给同志去带路,一会儿就回来。”
可是孩子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起来。大嫂只好俯下身去再奶他。她用手轻轻拍着孩子,低声地咕噜:“好宝宝,快睡觉,妈领同志去拉炮弹打‘遭殃军’碍…”
孩子像懂得她的话似的,停止了哭声,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妈妈。但当她再一次要走时,孩子又号啕大哭起来。大嫂一边掩着怀,一边对老奶奶说:“娘,你哄哄吧,睡着就好了。” 老奶奶双手搂过孙子,叹一口气说:“孩子,太平年月就好了,唉!”大嫂向老奶奶瞟了一眼,全当没听见,理理蓬乱的头发,对我说:“走吧,同志。”
这时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思想上好像已经是受着她的支配了,行动也听从着她的指挥。看见她敏捷地走出房门,我也跟着走出来。走了好远,我耳朵里还装满那个小娃娃的哭声。 我和大嫂坐在第一辆车上,朝着她指的方向飞跑。已经穿过几个村子了,那个小娃娃的哭声,似乎还在我耳朵里忽隐忽现。我打量大嫂,她却显得十分坦然,笔挺着腰板,聚精会神地给我们指着该走哪条道路。
原来我想在沿途经过的村子里再找个向导,把大嫂替换回去。但几次要停下车去找人时,都被大嫂坚决地制止住了,她说:“我既然出来了,就把你们送到,不用再惊动别人啦。” 十五辆大车在黑寂寂的原野上奔驰着,夜风吹来,寒气袭人。我看见大嫂身上的棉衣很单薄,便脱下军大衣叫她披上,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要。我只好和赶车的同志一块靠近坐在她的旁边,为她挡着飕飕吹来的寒风。
我们把十五大车弹药提前送到锦州前线时,攻城战斗已进入决定最后胜利的紧张阶段。我望着锦州城里红光闪闪的浓烟烈火,兴兴屯那位大嫂勇敢坚定的说话声和她怀里抱着的小孩的哭声,仍然在我脑子里萦绕着;这些声音,和锦州城上激烈的枪炮声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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