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这样急呢?我们二纵后勤汽车大队,从郑家屯到了新立屯以后,就日夜不停地往锦州前线运送军需物资和弹药,现在政委又夤夜派人来叫,莫非还有比这更紧急的任务?中队长带着我冒雨跑进大队部,王政委同我们谢大队长在一支昏暗的烛光下,正对着壁上的地图凝神沉思。中队长喊了报告,王政委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劈头就说:“张群武,你马上派两台好车,一台装炸药,一台装雷管和导火索,明晚八点赶到锦州以北十五里地的老虎沟。” 末了政委又问了一句:“能赶到吗?”
“保证赶到!中队长回答得很干脆。浓眉下那对乌黑的大眼睁得又明又亮,脸上还不住滴着汗珠。
看不出政委对这个回答是不是满意,只见他走到中队长面前,紧紧盯着他,缓慢而有力地说:“锦县大凌河桥被敌人飞机炸断了,你们必须绕道从义县涉水过河,这样不仅路远,渡河也是个困难;加上白天行车,敌人飞机还要捣乱,更会耽误时间。可是,总攻锦州就要开始,炸药、雷管、导火索,必须在明天夜里十二点以前发到一线部队,一定要按时到达!” 中队长激动地说:“首长放心吧,不管有多大困难,我们保证按时完成任务!”当离开大队部时,政委紧握着中队长的手说:“路上小心,我相信你们!”
装完车,天已大亮,雨也停了,云缝里透出金色的阳光。汽车一上公路就迎风疾驰。中队长开着一辆“吉斯-6”跑在前边,我开着全中队仅有的一辆“司蒂伯克”跟在后边。讨厌的敌机,大清早就在公路上空袭扰,一会俯冲,一会低旋,不是扫机枪,就是丢炸弹。我们也疾驶、慢开,同这些赶不尽的“苍蝇”周旋。
敌机一次又一次的空袭,都被我们巧妙地躲过了。眼看已到中午,谁想竟出了事。由于天黑连夜装车、卸车,负责对空监视的小李,几天几夜都没有好好睡个觉,困得实在支持不住了。他刚一眨眼,两架“黑寡妇”(美制国民党飞机)从正南方飞来。等我们发现时,敌机已到头顶。我面前的公路上正好有个下车的道口,我用力把方向盘一扳,汽车哧溜一声驶下公路,钻进高粱地里。走在前面的中队长还没有发现,我朝天放了两枪,通知他们赶快防空。但是已经晚了,敌机正撅起屁股往下冲,一串串闪着火花的子弹顺着公路撒下来。随着“哒哒哒哒”的枪声,我的心一阵紧缩,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就在这时,车子猛然刹住,我以为出了毛病,感到眼花缭乱。当我又睁大眼睛看时,车子又飞快地向前驰去,像一条矫健的游龙在弹火中穿行着。终于安全地躲进了一座铁路桥洞。
我急忙开着车子赶上去,通信员小杨和司机刘宝山正在用衬衣给中队长包扎左臂上的伤口。他脸色白得像张纸,两道浓眉紧皱在一起,豆粒大的汗珠从额上直往下滚,上牙死劲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看来他是用最大的毅力忍受着疼痛。听到我的喊声,他睁开眼对我说: “郑分,你快和小刘把车子检查一下,换上预备胎,赶快开车走!”
检查车的时候,我问刘宝山,中队长怎么负的伤。小刘先赞不绝口地说:“中队长真有两下子,别看他开车才两年,可真是个好手。”原来,他们听到我的枪声以后,敌机已到头顶,可公路两旁没有地方可以隐蔽,唯一的办法是快速前进,摆脱敌机。车子正飞速前进,敌机冲了下来,他右脚猛一踩,来了个紧急刹车,敌人的子弹全部落在公路上。真险!再往前一米,人车就全完了。敌机刚一过去,中队长加大油门,车子又猛力朝前冲去,几次躲过了前后俯冲。狡猾的敌机又绕了个大圈,从左前方斜着冲下来,偏偏这时公路又向左拐弯,车子只得减缓速度。随着一阵机枪响,车身猛地向左一歪,小刘扭头一看,中队长左肩上红了一大片。他刚要伸手去拉手闸,中队长大声喝道:“不能停车1声音严厉得怕人。接着他又对小刘说,在这种情况下,个人安危是小事,死活得保住车子。以后小刘帮他把着方向盘,他的脚仍然踩着油门,两人疾速地把车开进了桥洞。等敌机转回身来,已不见了汽车的踪影,盘旋了几圈,无可奈何地飞走了。中队长因流血过多,也在这时昏迷过去了。
我们把车子检查了一遍。还好,除左后方一只轮胎被打瘪外,别处没有损坏。我们换好预备胎,去搀扶中队长上车,他推开我们,强打精神,自己走上了车。定了定神,关切地对小刘说:“你开吧,再遇见敌机,你听我指挥,千万不能慌,不能随便停车。”小刘两手把着方向盘,那张还十分稚气的脸,变得分外严肃,一下子像长了好几岁。我也赶紧上了车,紧跟着他们前进。
车轮又在公路上飞转起来,两旁的庄稼、树木、房屋疾速地向后退去。下午三点多钟,来到了大凌河边。中队长由于流血过多和过度疲劳,此刻正昏昏沉沉。我们扶他躺好,把车子隐蔽在高粱地里,叫通信员小杨和我的助手王子福照看着,我和小刘、小李下河去探路。 十月的太阳金光灿灿,空旷的河滩上没有一个人影,走几步就是一个弹坑,看来这里是敌机经常扫射和轰炸的地方。还好,现在却不见了敌机的影子。河坡上,几辆被敌机打毁的汽车,烧得只剩下了黑糊糊的空架子;河里也陷住了几辆,不知搁了多久,有的已被流沙埋掉大半,只留个大箱角露在外面,在湍急的河水中晃动着。
大凌河,这就是大凌河!河宽三百多米,混浊的河水,浪推着浪,从西北向东南奔流,像一匹凶恶的巨蟒,横在我们面前,截断了通往锦州的道路。多少战友在这里伤透了脑筋,多少战友在这里挨饿受冻、流血负伤,甚至牺牲了宝贵的生命!但是,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也挡不住我们车轮的转动!
我们走下水,分段探测着道路。河水冰凉刺骨,河底淤泥很深,人走还嫌费力气,载重汽车怎么能通过呢?好不容易探测到对岸,两条腿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大家这才想起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但这是小事,最叫人头痛的是河底到处是淤泥流沙,没有车子容易通过的道路。
对着湍急的河水,我们十分为难,忽然,对岸又走来一个人。个儿不高,半截身子淹在水里,随着波浪一摇一晃,好像随时都会被冲走。小刘惊叫一声:“中队长!”我仔细一看,不是他还有谁!他顽强地一步一步挪动着。我心里埋怨着小杨和王子福不该让中队长下水,便飞快地和小刘、小李跑下河搀他。他的手冰凉,脸色乌青,身子不住打着冷战,两眼直直地盯着我们,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想架着他上岸,他却带着我们在河里转圈子。转了一阵,才被我们硬架上岸,在一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我们脱下棉衣包住他的全身,好半天他才暖过来,一张口就结结巴巴对我说:
“快……去开……车,顺我走过……的道,……”他还告诉我们,他先在这里暖一暖,等会再引我们过河。我们为了不让他再下水,特地留下小李照看他。他却向我们说:“快!任务要紧,保证……八点……前赶到!”我们怕小李误事,临走时又一再嘱咐。小李说:“你们放心去吧,车子来时,我在这岸插根木桩,然后再按中队长的指示到河里给你们引路。” 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就和小刘趟过河了。
当我和小刘开着车过河时,中队长扶着小李又站在河中间,小李打着手势,给我们指引着路线。他俩在前边吃力地走着,好几次中队长几乎倒下去,都被小李用力架住了。我们开着“司蒂伯克”,牵引着“吉斯-6”跟在他们后边慢慢地前进。中队长不愧是个老八路,虽然年纪不到三十,却走过千山万水,有丰富的渡河经验,在他的带领下,车子顺利地开到对岸。过河后我责备小李不该让中队长又下水,小李却委屈地说:“他一口一个‘任务要紧’,我哪里说得过他。”他讲的话和小杨、王子福说过的一样,我还有什么可说呢?中队长的顽强精神,深深地感动着我们每一个人。
大凌河总算过来了,我们把中队长扶上车,汽车又在公路上飞驰起来。……
当天下午,我们提前四十分钟赶到了老虎沟,圆满地完成了四百华里的紧急运输任务。可是中队长却因身负重伤被送进了野战医院。三天以后,我陪王政委和谢大队长到医院去看他时,锦州攻城战斗已经开始,轰隆轰隆的爆炸声,震得窗纸哗哗作响。政委笑着说:“听! 你们送的炸药发威风了!”中队长兴奋地支起身子,面向窗外出神地谛听着。映着窗外金灿灿的阳光,他那张惨白的脸,深深地表露出内心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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