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在闽江轮船公司修造厂当车工。工人生活苦不堪言。弟兄们时常在一块谈论着这种昏天黑地的生活啥时候才有个完。恰在这时,厂里传出一股风来,说闽江两岸有共产党游击队在活动,他们专为穷人打天下……。我想这倒痛快,哪天碰上共产党,我非参加不可,跟他们打游击去。可是到哪儿去找呢?
一天下了工,一进房门,我跟往常一样,脱下油渍的工衣往床上一摔,张口骂道:“这是什么人死鬼活的世道。涨!涨!什么都涨价,就是劳力不值钱……”刚一抬头,只见一个陌生人在朝我微笑。同屋的工人张依钿向我介绍说,这人是他的侄子,名叫张章淦,是来福州读书的,暂时借住在这里。既是朋友家的人,我也不把他当作外人看待,每逢收了工,就跟他闲聊,慢慢地混熟了,话谈得很投机。他常劝我:改改这种炮弹脾气,单骂几句顶不了什么事;得要真刀真枪跟他们干,才能改变这种人死鬼活的世道。有时话里还提到北方解放军的情况,听来真新鲜。我心想:这不像是普通学生,是不是……?几次想问,都没敢出口。
有一次,他给了我一份《民主报》,还特别交代注意保密。〃纸上面登的是国民党破坏停战协议,大举向解放区运兵……,这一来我憋不住了,就壮着胆子问道:“你是共产党吧?” “你看我像吗?”
“我看像。小张,我黑天找,白天找,可算找到了,你介绍我参加吧……”我恳切地要求着。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两眼亮闪闪的,热情地说:“同——志!你会参加的。”
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同志,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
不久,小张同志通知我,组织上批准我入党了。当时心想,小张同志一定带我到游击队去。谁知不然,党决定我仍留在厂里,搞地下工作。
小张同志临走,介绍一位姓陈的同志和我联系。这位老陈同志对我说:“我们游击队为了避免敌人的‘ 围剿 ’,由福州附近的长乐转移到闽江上游的吉溪、南山一带去了。为了支援游击队的活动,省委决定在闽江上开辟一条秘密交通线,好给他们运送军火器材、传递情报。要保证这项任务完成得好,首先得在修造厂和轮船上发展一批党员,建立起党的支部来。”
我听了一阵激动,心想这个任务和到游击队真刀真枪地跟敌人干同样重要。此后我就在老陈同志领导下开始交知心朋友,物色对象。
当时我身边有个从孤儿院出来的学徒工,名叫蒋发官,是个从小用眼泪浇大的受苦人。这孩子有胆有识,平日也看不惯国民党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遇到不平,也敢出来说话,工友们都喜欢他。我和老陈研究以后,又经一番了解,就吸收他入党了。以后又通过他的关系,发展了伊立惠、陈梅惠、姚连香三个党员。他们三个也是孤儿院来的,在轮船上当助手。这么一来,连老陈和我在内,一共有六个党员了。组织上决定正式成立闽轮支部。支书由老陈担任,我当副支书。从此,一座红色的战斗堡垒,就在闽江上建立起来了。
支部成立后,第一个战斗任务就是偷运电台。
一连下了几天大雨,一直没见老陈,我心里像有个秤钩,老是挂着他。这天到江边去,远远看见一人扛着个行李顺江岸匆匆而来,走近了才看出正是老陈。我赶忙迎上去,顺手接过行李,“哎呀,好重!”老陈连忙使了个眼色,我没再吭声,就把他带到宿舍里。
刚坐下,老陈看看周围没有别人,指着行李卷轻声说:“里面是部电台,要马上运到南平厦道,交给游击队,凭它我们就能听到党中央的声音。老梁,有办法吗?”
“有!”党这样信任我们,交给我们这么重要的任务,就是再困难、再危险,也得想办法把它送去。
老陈点头笑了笑说:“党指示要我亲自搭船把它送去,老梁,咱们可要胆大心细,千万别弄出纰漏来!”
是呀,这是第一遭,弄好弄坏,关系到今后工作的开展。送走老陈,我长久地盯着“行李卷”出神。虽然我答应有办法,可是究竟怎样安全地把它运上船?怎样躲过警察宪兵的检查?一大堆具体问题茫无头绪。我找来蒋发官商量。发官说:“交给伊立惠保险可以,他是 ‘青岛号’快艇的助机,人聪明机智,和船上的同事关系搞得挺好。”发官随即把伊立惠叫来,我们三个一起,合计起来。
码头上检查得很严,不但有宪兵、水上警察,还有公司的稽查,凡是旅客的大小行李,都一律检查得很仔细。说是防止走私,实际上是在监视共产党的活动。电台怎样弄上船去呢? 我们三人瞅着“行李卷”,一时拿不出个妥善的办法来。最后还是伊立惠出了个主意,他说: “公司规定开船以前,船停江心,我们就钻他这个空子,先运‘货’上船。只要闯过这一关,到船上就好办了。”我俩听了,觉得这是个办法,等老陈买船票回来,向他一汇报,他也同意了。
江面上映照着两岸的点点灯火,像是一缕缕弯曲的红线倒挂在地下。一只小舢舨向停泊江心的轮船划去。我的心跟着船桨的划动,在扑扑地跳。眼看舢舨接近轮船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哗的一下子,江岸上一道白光射向小船,“干什么的?靠过来!”
糟了,敌人发觉了!我几乎叫出声来。眼瞅着舢舨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慢慢靠岸了。一群警察疯狗似的扑上前来。
船头上站着一个挺威武的小伙子,朝着警察问道:“你们想干什么?误了开船你们谁负责?”
“公司的规定,不到开船时间,不准上船。”一个领头的警察说。
“不让司机上船,谁来开船?”
“唔,你是司机?拿出执照来!”
“喏!”小伙子亮出执照。
那警察念道:“青岛号助机伊立惠。”
警察在执照上没找出什么破绽,可是一双贼眼忽又盯上了“行李卷”。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的铺盖,请检查”。
“嘟——嘟!这时恰好响起准备启航的汽笛声。小伙子急忙催促着:“要检查就快点,轮船要启航了。”
一个留仁丹胡的稽查走上前说:“跑不了你,去,先上船去!”
小舢舨张开双翅,矫健地驶向“青岛号”快艇。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第一关是闯过了,然而,第二关,第三关……
一声汽笛长鸣,“青岛号”启航了。究竟船上会发生些什么事是很难说了。我站在岸上,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望着船影渐渐远去。直到第三天晚上,伊立惠才回来告诉我:那天临开船时,那些水警、稽查像是闻着味似的,一下子闯进机舱。伊立惠当时心里虽怦怦乱跳,可还是镇静地掂着把钳子在他们身旁穿来穿去,装着检修机器。那些家伙一个个穿的板板正正,生怕蹭上油泥,小心翼翼地来到机舱,一看铺头放着一个铺盖卷,上面盖着一床破棉被,中间还有一块鼓鼓的东西。那个留仁丹胡的稽查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一把揭开了棉被,却是一个竹枕头,里边还放着几件肮脏的短裤和臭袜子。眼看再往下翻就要露馅,不料稽查先生的漂白制服蹭上一片油泥,他气怒之下,便捂着鼻子滚蛋了。
第二天中午船到了厦道。这是个小码头,离南平只有二十多里路,没有宪兵、警察和稽查的麻烦。船刚靠拢码头,老陈同志就扛起那个“行李卷”上岸了。
游击队有了电台以后,我们也不再蒙在鼓里了。解放军作战的胜利消息,不断传来。这些振奋人心的消息,有力地鼓舞了我们这些在另一个“战潮上作战的同志。一天,党派来一个叫李秀英的女同志找我联系,她给我们带来党中央的声音——《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我们读了文件,听着党向全国人民提出的“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号召,仿佛看见胜利在向我们招手。
李同志还告诉我,南山、吉溪一带的敌后武装斗争有了很大发展。游击队急需武器弹药,让我们支援,负责购买和运送。
一天,李秀英同志带我到大庙路一家铜铁修理店去接头。店老板的哥哥在国民党军队当连长,我们通过他的关系买枪和子弹。因为我过去在洪山兵工厂修理过军械,能识别枪的好坏,因此,联系和购买的任务由我负责。第一次买了四支驳壳枪、五百发子弹,交由伊立惠运到南平,顺利地交给了游击队。往后,我就成了这个铜铁铺常来常往的客人了。
一个蒙蒙细雨的夜晚,我又到铜铁铺去运两千发步枪子弹。这些子弹都是散装的,怎么运呢,我用报纸把它分成小包,用绳子捆住,放在米袋中央,周围填满大米,叫了辆人力车,拉到工厂宿舍去。
老陈常常嘱咐我:工作越在顺利的时候,越要提高警惕。我坐在车上,暗暗注意路上的动静,心里盘算着。车子快到上杭路与下杭路交叉路口时,忽见一个穿雨衣的警察站在那里。我猛一吃惊,来的时候这里不见岗哨,怎么突然增加岗哨呢?绕道走吧,不可能,这里是大庙路到工厂宿舍必经之路;退回去吧,已来不及了。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警察开腔了:“干什么的?拉过来!警察边喊边走,走到跟前,指着那袋米,凶恶地问道:“运的什么?” “米!”我怕他动手,一下子站了起来,很快回答。
那家伙晃了晃脑壳说:“站开点,我来检查!”听说“检查”,我心里扑通一下,眼前忽然闪出伊立惠应付稽查的情形。在紧急的情况下,他从容不迫,镇静自若。我跳下车来不慌不忙地说:“要检查吗?请!”
他上去解开袋口,伸手抓出一把米,闻了闻,像是从米里能嗅出什么私货似的,然后向我狰狞地挤了挤眼说:“底下装的什么?”看来这桩买卖是做定了,心想,豁上吧,便平静地说:“老总,这还用问吗,下面也是米,不信你倒出来看看。”我是打算趁他倒米袋的时候,扑上去……。可是这家伙并没有搬动口袋,忽地从腰里掏出一把小刀,“噗哧”刺进口袋,白米哗哗地流出来。我赶紧上去捂住说:“我一大家人,等着我买米下锅哩。”看看流出来的还是白米,这家伙才软了一点,问我:“你是哪里的?”
“闽轮公司修造厂的。”我指着胸前的圆证章说。
他又翻了翻证章,灰溜溜地挥了挥手说:“去!去!”
为什么警察看了“闽轮”的证章,便不再留难我?洋车工人告诉我,原来闽轮公司的经理和警察局长有勾结,我要早说是“闽轮”的人,恐怕也没这些麻烦了。这倒是个经验。往后,这个圆牌牌就成了我的“护身符”了。
支部在对敌斗争中,不但取得了一连串的胜利,同时也壮大了组织。这期间我们又发展了十几个党员,并且团结了一批积极分子。在闽轮公司属下的每条轮船上,都有了自己的同志。
转眼到了一九四八年的春天。这时候全国革命形势愈来愈对我们有利。蒋家王朝处在总崩溃的前夕。敌人临死前进行最后挣扎,在他的后方加紧迫害共产党人,一时福州更增加了恐怖的气氛。
一天,有地下省委的三位同志,要从福州转移到吉溪、南山根据地去。支部接受任务,要安全地把他们护送过去。支部仔细地研究,决定交由“青岛号”快艇上的党小组具体负责完成这项工作。
当天中午,省委三位同志就搭小舢舨上了船。伊立惠先将一位负责同志安顿在船员卧室里。另两位让他们拿上钳子、锤头和工人们一起叮叮当当地干起活来。
开船前,卞本胞已经向船上的工友打过招呼:“伙计们!今天有我几个亲戚要搭船去南平,要请弟兄们帮忙遮盖遮盖!”
不一会儿,查船的家伙们果然来了。
不知怎的,这次检查的人员特别多,宪兵、警察都是全副武装,看他们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真像要把船翻过来检查一番似的。
留仁丹胡的稽查领头走进机舱,只见三四个工人正在检修机器,甲板上堆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机器零件,船员卧室门口放着一桶乌黑溜亮的机油。这些东西稽查先生一看就望而生厌,他没忘记留在漂白制服上的油泥痕迹。瞧了半天,实在查不出什么,只好无话找话地向工人们威吓:“要修就快些修,耽误开船,有你们好看的!”
“放心吧!误不了,您有事就请吧!”满身油污的伊立惠不凉不热地回答。
稽查看了看手表,走开了。工人们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好像说:“闯过了一关。”
黄昏,船到洪山桥,麻烦又来了。
快靠岸的时候,伊立惠站在机舱门口,两眼注视着岸上。当他看见一个傲气十足的稽查向船上走来时,便放声喊道:“伙计们,机器声音不对头,快查看查看!”
卧室的同志听了暗语,立即机警地作好准备。
稽查看了一圈,来到了船员卧室。他指着铺上躺着的一个中年人问道:“这是谁?”
“是我表兄。”卞本胞不慌不忙地回答。
“怎么睡在这里?”
“生病了,外面风大。”
稽查朝着中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只见他鬓角上贴着两片黑色太阳膏,床头放着药碗,盖着两床棉被,还不时发出低微的呻吟。稽查无可奈何地罗唆了几句,转身走了。
……
形势发展之快,完全出乎意料。福建人民已经听到了南下大军的炮声。闽江上的“花旗” 轮船早已逃之夭夭,伪省长朱绍良下令全部停航。闽江一时瘫痪了。于是,闽轮支部又全力投入了护船、护厂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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