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酷热仍未消退。天空黑云低压着。长江平静得像一池死水。赤膊躺在大马路上的人们，虽然不停地摇着蒲扇，仍然汗流浃背。空气沉闷得使人几乎要窒息。一切都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到。
这时，在南京浦口车站附近工人住宅区的一间小窝棚里，党的两浦(浦口、浦镇)地下区委的一次紧急会议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屋子很小，门窗又遮上了布帷，因而更加闷热。汗水不停地从人们身上渗流，好像无数小虫在蠕蠕爬动。但到会的同志们早把闷热忘却了。大家都满怀着战斗前的激/情，在聚精会神地听市委派来的陈慎言同志作指示。
陈慎言同志面容瘦削，目光灼灼。他像平时一样，平和、缓慢，但字字千钧地说：
“几个月来，解放军在各个战场上继续向敌人猛烈进攻，打了很多大胜仗。听说最近又在豫东地区包围了好几万敌人，正准备歼灭。蒋介石慌了手脚，急急忙忙调兵遣将去救援。敌人的部队和军火的运输，全靠几条铁路。而陇海路和平汉路，早已被解放军砸得支离破碎了。这样，津浦路就成了敌人最重要的一条输血管。大家听听——”
他稍微拉开了一点窗帷，屋外立刻扑进来一片紧张的车轮的轧轧声和机车喷吐蒸气的声音。他接着说：
“因此，市委决定发动这次罢工，意义是很大的。如果我们能迫使敌人的运输停顿一天、半天，甚至几个小时，就等于从背后杀敌人一刀，等于给解放军一个有力支援。而且近几个月，国民党反动派更加穷凶极恶，横征暴敛。物价一天天飞涨，工人的工资等于几张废纸，五、六两个月的津贴八斗米又被克扣，工人已经忍无可忍。只要我们及时反映群众的迫切要求，充分把群众发动起来，罢工是可以取得胜利的。大家的意见怎样?”
陈慎言同志的这些分析和指示，使到会的同志感到异常振奋。他刚说完，车务段车长李守刚同志马上说：“我认为市委的决定非常正确。工人群众生活困苦，早就熬不下去了。只要有人组织和领头，保险马上可以搞起来!”
接着，其他厂、段的同志也汇报了情况，大家都认为，群众的斗争情绪确实已到了一点即燃的地步，发动罢工是很好的时机；并主张立刻行动，抓住机会给敌人一个狠狠的打击。 陈慎言同志点了点头说：“两浦地区工人有七千多，这是一个强大的力量。在这个力量面前，敌人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但是南京毕竟是反革命的政治中心、蒋帮的老窝，敌人的力量还是强大的。在这场斗争中，我们必须注意有理、有利、有节的原则。罢工的具体办法，还得仔细研究一下。”
于是，大家就罢工的一些具体组织工作热烈地发言。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讨论和研究，一个严密、细致的战斗方案制订出来了。罢工的时间确定为七月二日。罢工的理由是抗议当局克扣五、六两月的津贴(每月四斗米)，要求立即补发；抗议物价飞涨，要求按物价指数发给工资；反对不平等待遇，要求与沪宁铁路局工人一样，每月津贴八斗米。
散会后，同志们陆续分头离去。我出了窝棚，沿着江边的马路漫步着。江面上，满载兵员、军火和各种各样投机倒把发“戡乱”财的船只，还在像鬼哭一样，呜呜地鸣着汽笛，匆忙地来来去去。浦口车站上，一台台的机车还在隆隆奔忙着。想到当前的形势和这次罢工的重大意义，作为区委书记，我觉得自己肩上的任务是沉重的，但又感到振奋，充满着信心。 江上刮起了风。雨点，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々风雨到来了。
“真正的暴风雨还在后头呢!”我想。
……
第二天，罢工计划在党员和党外积极分子中传播开来，大家一面讨论、酝酿，一面通过各种方式，开始在群众中进行宣传动员。工人们一听说准备罢工，情绪立刻如火益炽，要求马上行动，并三三两两自动地在一起商量对付特务、工贼和粉碎反动堡垒（指机务段等反动力量较强大的单位）的各种办法。为了扰乱特务、工贼们的视线，堵住他们的嘴，工人们都去找那些家伙诉苦，向他们借钱、借米，弄得特务、工贼们也跟着叫苦，骂起他们的主子来。从各厂、段的同志的汇报中，区委了解到各项准备工作都进行得很顺利，便决定立刻开始行动。
六月二十八日，开始了罢工的前奏。
上午，以浦镇工厂工人为主的三百多名工会小组长和工人代表集合在浦口，准备去浦口铁路局请愿交涉。刚到半路，迎面忽然过来了一肥一瘦的两个大工贼，瘦的是浦镇工会理事李树棠，肥的是津浦路工会常任理事、伪国大代表李振和。这两个家伙一贯为虎作伥，出卖工人。前几天，李振和还在车辆厂演出了一嘲丑剧”。那天，他到浦镇工会“视察”，一个工会干事(我党地下党员)趁机向他提出了工人的要求，他假装同情地说：“生活困难确实是个问题，不过大家也应体谅政府的苦衷。我先给大家讲讲话吧!”当天下午，车辆厂的工人都集合起来听他讲话。他照例又对工人的生活困难表示了一番“同情”，接着却把话头一转，大放厥词：“古人说：‘能忍者自安，知足者常乐／共产党打内战，搞得满洲里的老百姓连树叶都吃不上，相比之下，你们是在天上，还闹个什么?戡乱时期，大家应共体时艰，怎么还能要米贴!这是胡闹!是少数异党分子的阴谋……”大伙越听越气，老工人刘树喊道： “谁听这个，滚下去！李振和的卫士一听，急忙去摸手枪。工人们更火了，一声吆喝，煤块立即雨点般向讲台上飞去，打得李振和抱头鼠窜。……
这时，李振和看见请愿队伍过来，吃了一惊，问道：“干什么去?”
“上大楼请愿。”
“唉，弟兄们，去大楼有什么用？我们刚从那里来。大部(指伪交通部)不给钱，局里也难哪!……”
有个地下党员趁机说：“李代表，局里既然没办法，你就领我们去交通部吧?”
“对，去交通部，去交通部!”其他人也喊了起来。
李振和耸了耸肩膀：“不行啊，弟兄们！政府禁止请愿，这样违犯紧急治安法。”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想溜。但刚转过身，就被几个老工人拦住了。刘树紧握着两个拳头，怒冲冲地说：“不去？你倒轻快。竞选的时候，你给大家说过些什么来？如今大伙饿肚子，你不管啦!”
两个工贼吓得战战兢兢，尝过煤块滋味的李振和，尤其害怕，犹豫了半天，只好说：
“好，我去，我去……只是到了那边，请弟兄们千万别轻举妄动，千万……”
于是，三百多工人在李振和、李树棠的“带领”下，过江到了伪交通部。队伍一到，交通部的大门立即紧闭，门卫把枪一横，不准进去。代表们便一层层地把大门包围起来。党员们临时决定：坚持斗争，力争胜利。
下午三点多钟，一辆绿色小轿车开到了门口，先下来了几个卫士，接着，钻出来一个西装笔挺、皮鞋发亮的五十多岁的家伙。代表们认出是伪交通部长俞大维。从他那诧异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事先大概不知道有工人队伍在这里。代表们马上围上去，提出了工人的要求。 “谁叫你们来请愿的?”俞大维咄咄逼人地问。
“国大代表李振和，工会理事李树棠！代表们响亮地回答。俞大维朝两李瞪了一眼，两个工贼打了个冷颤，也没敢申辩。俞大维接着说：“交通部没钱，到财政部也借不到，一时无法答复。”
“两浦七千工人在等着吃饭，不答复我们不走。”
“饿着肚子没法干活!”
代表们一面和他讲理，一面仍将他团团围祝俞大维急欲脱身，只好要大家派几个代表进去和他谈。经过谈判，他最后表示：马上研究，很快答复。
“请部长签署个指示，我们好回去交代。”代表们又提出了要求。这一手弄得俞大维很尬尴。但这时，两个工贼忽然在他的上司面前卖起乖来：
“那不必啦，由我们作保好了。”
好啊，由他们作保。“真是爱吃屎的狗！代表们都在心里暗骂。到时候答复不了，拿他们是问!
区委料定这是一个骗局，便指示党员和积极分子们加紧组织罢工队伍。果然，直到七月一日下午，仍没有丝毫音信。代表们扭着李振和、李树棠到浦口大楼找到伪津浦铁路局副局长周永年质问道：
“工人饿着肚子没法干活，局里究竟打算怎么办?”
周永年面孔一板，照着俞大维的调调说：“政府财政困难，部里都解决不了，我有什么办法?”李振和见周永年态度强硬，也在一旁帮腔，卖起狗皮膏药来。
代表们气得心里直冒火。车务段车长张桂岭冷笑了一声说：“李代表！在部里是你作的保，那就请你到车间去给大家解释解释好了!”李振和见劲头不对，才稍为老实了一些，但是，一直交涉到傍晚，仍毫无结果。
是时候了，党组织当即决定按原定计划举行罢工。当时，工人的怒火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但为了保持行动的突然性，使敌人措手不及，大家都不动声色，只是秘密地互相串连，组织罢工队伍。所有的特务、狗腿子们都被蒙在鼓里，毫无觉察。
那几天，跟车的工人又传回来许多关于解放军在豫东前线的胜利消息。大家都高兴地说： “好哇!两条战线，给反动派来个内外夹攻!”
天黑时分，车长室的陈椿江同志告诉我，浦口各厂、段都已准备就绪，一个以张桂岭为首的二十多人的代表团已经组织起来，并买好了鞭炮，准备拿到浦镇车辆厂的门口去放，作为罢工开始的信号。为了了解一下浦镇方面的情况，我连夜赶到浦镇，在车辆厂门外一个党员的小草屋里住了下来。从他的汇报中，知道车辆厂也已经完全准备好。我问他：“几个反动堡垒没有人领头，你们准备怎么办？”他神秘地笑了笑说：“请特务们带头……”听了他说的办法，我不禁也哑然失笑。
七月二日早上，汽笛响过，工人都陆续进了厂。我刚走出小草屋，便见张桂岭等二十多个人向厂门口走了去。立刻，鞭炮声便响了起来。
叭叭的鞭炮声，在晨风中飞扬，像一支战斗的号角，召唤着人们向反动派冲锋。于是，电工们切断了电闸，炉工们关掉了风门，车工们丢下了工具……轰隆的机器声息灭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愤怒的吼声：
“罢工啦，不干了!”
“到大楼要米贴去碍…”
“浦口的弟兄们来欢迎我们啦……”
各车间、工场的工人随即以工会小组为单位，井然有序地汇成队伍，涌出了厂门。刚到了门口，有人发现木工车间的人都没来。一群工人跑去一看，原来地头蛇李来保不准大家参加，工人们正在和他争吵。机械场的一个小伙子走到他面前问道：
“你去不去?”
“我不去!”
“你不去你滚蛋，别妨碍别人!”小伙子说着，顺手拣起个螺栓，照他头上一敲，把他那满布刀疤的头打起一个大包。李来保狼狈地逃走了，木工们便在一阵哄笑声中涌了出来。 出厂不久，浦镇工务段、电务段的工人也赶来和车辆厂的人会合了。队伍不断扩大，由一千多人增加到两千多人，沿着铁路，浩浩荡荡地向浦口进发。
到达浦口，队伍分成了许多路，主要的一路直奔车站包围大楼，其他各路分头去邀集和会合车辆检修段、车务段、港务所、水厂、电厂、材料厂等单位的队伍。一支事前专门组织的“特遣队”则开向机务段。
机务段是浦口的主要反动堡垒。段长李永芳经常用各种特务手段压制工人，工人都敢怒而不敢言。因此，车辆厂的党员和工人商量，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为机务段的弟兄们出出气。 进了机务段，李永芳的狗腿子、工头寇连元正在发号施令，不准工人停工。大家马上照对付李来保的样子对付他。寇连元刚逃走，李永芳就来了。他仍像平时那样，淫威十足：
“你们是哪里来的?要干什么?”
“请段长带领机务段的工人参加罢工!”
“这是违法行为……”
没等他说完，一个愣小伙子就冲到他面前说：“违什么法?你平时欺压工人欺压够了，今天叫你知道工人的厉害!”说着，照准他下巴骨就是一拳，其他人也拥上去，拉的拉，打的打，把他狠揍了一顿。他爬起来气冲冲地跑回了家。于是，工人又拥到他家里，准备再给他一顿痛打，把他的明窗净几砸个稀烂。但是，这个国民党浦口特别党部机务段区分部书记、中统特务看见风向不对，赶紧讨饶：
“我本来也同……同情大家，我带带……带带弟兄们参……参参加罢工……”
机务段里立刻响起一片欢呼声：“段长带头罢工啦，走啊!……”
就这样，反动堡垒一个接一个地遭到了粉碎。短短一个多小时，本来忙碌、喧闹得出奇的浦口，变成了鸦雀无声，像一座死城。电灯不亮，电话不通，自来水不流，机车不动。一列列满载军火、物资的车辆，全都变成了死虫。港务所的轮船在得到信号后，也全部开回浦口，停了下来。两岸的客、货运立刻中断。南面沪宁线和北面徐州、蚌埠沿线各站也半瘫痪或完全瘫痪下来。这条通向蒋介石心脏的大动脉，就这样被截断了。在场的军、警、宪、特人员和伪国防部军运指挥部的人，急得像狗过不了河一样，团团乱转，但在工人强大的力量面前，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十时左右，两浦地区的七千余工人全部集合到车站，把铁路局的办公大楼包围得水泄不通。激昂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有如春雷滚动：
“反对克扣米贴!”
“反对拿工人的血汗去打内战!”
“打倒贪官污吏!”
由于工人们进行了广泛的宣传，浦口的市民、小商贩和大批工人家属也自动集聚到车站，为工人们呐喊助威。
队伍到齐以后，几百名工会组长和工人代表便拥进大楼去交涉。当时，国民党军一二○ 师的王旅长和卫戍司令部的几个头目、伪警察局长和一些宪兵、警察都在周永年的办公室里。周仗着有这些大小喽罗的保护，仍故作镇静地说：
“你们找工会理事来交涉。”
“他们出卖了工人，无权代表工人！代表们回答说。车长王如今用报纸卷成喇叭筒把周永年的话传出，屋外立刻响起一片怒吼声：
“工贼无权代表工人!”
“打倒出卖工人的工贼!”
敌人如此狡猾，各单位便按原计划选出了一个较小的代表团，由张桂岭任总代表，直接和周永年谈判。
张桂岭提出了以下条件：
一、七月三日，每人借支一千万元；
二、七日六日，照当天市价补发五、六两月的米贴八斗，以后按月发给，不得克扣；
三、七月十日补发五、六两月的生活指数七二○倍(即补发工资与物价之差额)；
四、以后每月米贴要和沪宁铁路局一样，每人八斗。
但是，狡猾的周永年先说交通部没钱，局里没办法，接着又借口他是副局长，作不了主，要大家先复工，容他向在济南的局长陈舜耕请示再答复。
张桂岭据理一一加以驳斥，当场揭穿了他企图拖延时间的欺骗阴谋，并坚持条件，不实现决不复工。谈判的情况传到楼外，工人群众不断高呼：
“我们决不上当!”
“不答复条件，决不复工!”
“打倒贪官污吏!……”
这时，大楼里的职工们也投入了罢工的行列。有的职员还买了香烟散发给工人们，表示支持罢工。几个给大楼里的头目们送饭的工人，把饭放在门口，喊道：“弟兄们，大家吃吧，让他们也尝尝饿肚子的滋味!”大伙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
楼上的谈判继续进行着。僵持了几个钟头，周永年终于开始退却，同意了部分条件。但代表们毫不松懈，坚持要求答复全部条件。张桂岭并要周永年到楼下的礼堂里去直接答复工人。
周永年全身一颤：“能去吗?”
张桂岭说：“工人有铁的纪律，我们保证你的安全。”
周永年下楼进了礼堂，就近的几百工人马上高呼口号，涌了进去，把小礼堂挤得密密匝匝。刚静下来，忽然见一个身穿便衣，颧骨高耸的家伙走上了讲台。
“工人弟兄们，周局长是同情你们的。”那家伙耸了.....军正在和共党艰苦作战……”
“你是干什么的?”有人大声打断了他的话。
“本人是浦口警察局长……”
“这是铁路上的事，与你无关，滚蛋!”
“滚蛋!滚蛋!”礼堂内外的工人一齐怒吼，声音震得屋宇瑟瑟抖颤。
警察局长被轰下去后，工人们与周永年展开了面对面的斗争。大家井然有序但理直气壮地把他驳得体无完肤。
周永年脸色苍白，不住地用白手绢擦他的淋漓的臭汗，连声音也抖起来了：“弟兄们先复工吧，本人一定尽快……”
“我们不上当！不答应全部条件，坚决不复工！礼堂内外七千余工人喊出了同一个声音。张桂岭接着说：“局长先生，如果再这样拖下去，我们将宣布无限期罢工!”
……
坚持到下午六时左右，周永年技穷了，眼看再拖下去，运输真有无限期停顿的危险，只得答应了全部条件。
为了防止敌人“闯关”，代表要周永年当场签字，并立即给在济南的陈舜耕发电报。等陈舜耕答应全部条件后，工人才能复工。
周永年无可奈何，用他那不住抖动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签了字，画了押……
罢工胜利了。工人们见面，都互相报以会心的微笑。大家笑的不仅是经济上得到了胜利，更重要的是这场英勇的斗争，间接地支援了自己日夜盼望的解放军，加速了蒋家王朝的覆灭。
这次罢工，打得敌人很痛，伪“总统府”亦大为震动。据敌人电信部门中的我党地下党员同志说：蒋介石曾大发雷霆，在电话上大骂有关的军、警、宪、特人员“饭桶”，并限期三天要交出领导罢工的共产党员来。
地下党和工人群众早已料到了敌人的这一手。就在当天晚上，成立了一个以党员和积极分子为主的两浦工人代表团，由张桂岭任团长，地下党员李守刚同志任秘书长，准备投入一场更加激烈的反镇压、反迫害的战斗。
（作者：陈明）
浏览：1216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