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是济南敌人防御体系的核心,城高四丈多,宽有一丈二尺,一律是砖石筑成。敌人在城墙上、城脚下修了无数钢骨水泥地堡。城头上,还挖了一道环城交通沟,以便随时运动部队。东南城角耸立着一座气象台,是全城的制高点。从这里可以俯瞰老城内外,像是守敌的眼睛。敌人的观察所就设在这里。我们连的任务就是挖掉敌人的“眼睛”,从这里突破老城。 二十三日黄昏,我们分散隐蔽地进入了冲锋出发地。这里,和敌人仅隔着一条护城河。通过一座小石桥,就是那段阴森森的城墙和高耸的气象台了。不知由于有事挂心,还是由于急躁,一进地堡,就觉得格外闷气。我悄悄溜出来,在部队隐蔽的掩体间走着、查看着。
总攻前的时刻,战场上静得出奇。敌人的战斗机早已不再哼哼了,枪炮的轰鸣也停歇了,只有那中秋的月亮呆呆地挂在天上,照得四下里雪亮。但是,只要你走近这段满是断墙残瓦的地方,就可以感觉到那真正的战前的紧张气氛;战士们有的在匆忙地检查自己的装备,有的凑在一起,嘁嘁喳喳议论什么。一见我来,毫无例外地都抬起头来望着我。他们什么也不说,但从眼神里,仿佛传来千言万语。
这百十号人的心情,我是理解的。除了少数的解放战士,他们大部分是山东人,两年来围着这个城市转过许多个圈圈。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他们曾经多少次提到济南府,曾经怎样怀着渴望的心情盼着这一天啊!现在,这一天来了!他们将亲手砸开故乡土地上这个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孤点,消灭残留在故乡土地上最后的一大撮敌人。他们怎么能不激动呢?
看过了本连的地段,我来到了炮阵地。为了直接压制敌人的火力,纵队配属我连两门野炮。炮阵地就设在护城河附近的一座小房子里,挖透墙壁,炮筒伸出去面对着城墙。从炮膛望出去,城墙上敌人的工事、射击孔清清楚楚。炮兵同志管这叫作“抵近射击”,不过五六十米的距离,简直用不着瞄准。炮手很风趣地对我说:“看!我们的大炮也要上刺刀了!”
六时十分,两颗绿色信号弹拖着长尾巴飘上天空。一排炮弹嘘嘘地叫着掠空而过。脚底下忽闪了一下,城头立时腾起一串火光。接着,一排,又是一排……。在这样近的距离看这样猛烈的炮击,我们还是第一次。尽管上级一再指示,要好好隐蔽,争取战前不伤亡一个人,可是谁也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都偷偷地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观看着这一幅壮丽的图景。
炮火整整急袭了一个多小时,才缓缓地向纵深伸去。这时,五班爆破员孙喜从我的身边一跃而起,挟起炸药包直奔城根。他的任务是扫清城下的附防工事,为炸城扫清道路。但是,这个任务已经用不着他来执行了。强烈的炮火把密密层层的铁丝网、鹿砦和梅花桩完全摧毁了。只有靠墙根一个大地堡有挺机枪还在射击。他一包炸药就把它解决了。
通向城墙的道路打开了。连长萧锡谦同志还没发出爆破的命令,第一爆破班(六班)班长孙高亭带领两个战士就扛起炸药,直奔城根了。眨眼功夫,三丈多高的竿子顶着六十多斤的炸药包,晃晃荡荡竖立起来,靠上了城墙。炸药包“嗤嗤”冒出火花,轰隆一声响了。借着火光,可以看见城墙上出现了一个缺口。
济南老城的第一个缺口打开了。连长弯腰瞅了瞅,喊道:“口子太小,还得炸!”于是开始了连续爆破。王硕文组迅速地送上了第二包。这个第一次参加爆破的新手,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副班长孙景龙组又送上第三包。就在送第四包的时候,城上敌人忽然丢下大批手雷、炮弹,墙半腰射孔里的几挺机枪也同时封锁了小石桥。担任第四包爆破的四班爆破员,不顾敌人火力封锁,抬着炸药竿冲进烟火之中。透过弥漫的烟雾,看到炸药竿顶着炸药包,摇摇晃晃竖立起来。我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炸药包,暗暗地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数到六十,一分钟过去了,还不见爆炸。战前演习只需要八九秒钟,为什么?兴许是炸药包出了毛病,或是爆破手牺牲了,也许……
“指导员,我去!”一个人低声说了这么一句,爬起来就奔小桥跑过去。看那灵活矫健的背影,我认出是六班长孙高亭。
我又是高兴,又是担心:他的班已经完成了前三包的任务,他已经来回奔跑了两趟,现在他又挺身而出,他的体力够么?
“快看,六班长爬上去啦!”忽然有人在喊。只见一个黑影正悬挂在爆破竿上,炸药包正“嗤嗤”地冒出蓝色的火花。转瞬间,那黑影顺着竿子滑了下去。我不禁高声急喊道:“ 孙高亭,快跑!”事后才知道,在这一瞬间,这个英雄爆破员冒着密密层层的火网,冲过小桥以后,看见炸药包的拉火绳被打断了,只剩了几尺长的一段悬在半空里;三个爆破员只剩了一个,那同志两腿负了伤,却还在艰难地向炸药竿上爬。孙高亭抢上几步,一把抱下战友,一气爬上了三丈多高的炸药竿,摸到绳头,猛力一拉,然后纵身下地,背起战友就往回跑。他刚冲过小桥,炸药包就震天动地地响了。
大概这包炸药的位置放得合适,爆炸的效果特别好,炸声响后,掀起的飞砖走石,成堆地落在河里,砰砰直响,城头撕开了三四米深的缺口。突击的进路打开了。
爆破的硝烟还没散开,三排梯子组的八个彪形大汉,已经抬起梯子飞过小桥。按照我们战前演习,不消两分钟梯子就可架好的,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震昏了的敌人,突然醒了过来,开始向爆破口展开了凶猛的反击。机步枪激烈地射击着,射击孔里、城头的堑壕里不停地飞出成批的手雷、炮弹、燃烧弹、照明弹,浓烟烈火一下子把梯子组吞噬了。尤其使人气愤的是:敌人投掷下的大量油质爆炸物,连续滚进护城河里,水面上燃起熊熊烈火。有的燃烧弹打着我阵地后面的民房。火光把突破口、唯一的进攻道路和小石桥,照得铮明雪亮,我们一举一动都暴露得清清楚楚。等我们的火力压住了敌人的侧射火力,梯子组八位同志已经全部伤亡在城下,四丈来高、三百多斤重的大梯子也被炸断了。
火光严重威胁着我们。由于兄弟部队协助,民房的火势很快被扑灭了,可是河里的火势却不好对付。小桥左侧是一片死水,火苗在小河的弯曲部旋转。我们组织起人力,想以手榴弹把它扑灭,可是打过去的手榴弹,只能把火苗炸得时分时合,怎么也不能把它驱散。时间不容许我们再迟疑了。 趁着火势减弱的功夫,一排梯子组又冲了上去。 这时连长喊了声: “二班跟我上!”带起二班跨过小桥。可是没等他们赶到,敌人丢下了成堆的手雷,梯子还没竖起来,人员伤亡过半,高大的梯子再也无力竖起来。接着梯子又被炸断,部队只好撤了下来。这样,三次突击都失利了。
已经是半夜两点钟了。乌云遮住了月亮,浓烟烈火弥漫在护城河两岸,空气像灌了铅一样沉。河里的火光忽闪忽闪地跳动。城半腰的射孔不时吐出一道道长长的火舌,子弹“嗖嗖” 地在我们头顶上飞过;枪声里,夹杂着敌人疯狂的叫骂。这一切,都像在向我们挑战、嘲弄。我和萧锡谦同志紧挨着肩膀蹲在一道断墙根底下,呆呆地望着小桥边那一簇簇鬼火似的火苗,谁也没有说话。我知道,这会儿他的心和我的心一样紧、一样乱。我们七连是全纵有名的攻坚连,上级曾经以“常胜连”这个光荣的称号嘉奖过我们。就在这次战斗以前,军政治部写信来鼓励我们,师政治部常副主任亲自到连里来动员。团首长在动员会上,把绣着“打开济南府, 活捉王耀武!”的金字红旗,交给了我。全连高举着拳头, 在红旗下庄严地宣誓: “一定把红旗插上济南城头!”如今连续三次攻击都受到了挫折,打得班不成班, 排不成排,连队伤亡过半,多少熟悉的面孔不见了,而城墙还在我们面前耸立着,那面大红旗还在身边通信员小宋手里拿着。难道党和首长的期望和全连同志的决心竟会落空? 难道几十个同志的鲜血就白流了?难道“常胜连”的荣誉就这样丢在济南城下?……
我正想和连长说几句什么,突然,右侧方枪声激烈地响起来。老萧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脖子:“老彭,听,大概是七十九团登城了!”他的声音很低,还有些沙哑,手在轻轻地抖。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喊声:“老萧!老彭!”原来是团政治处王济生主任来了。在这样的火口上,见到了首长,见到了政治机关的负责人,就像受人欺负的孩子见了亲娘一样,顿时觉得有了依靠,心里热烘烘的。我俩连忙一骨碌爬起来。连长当即汇报了情况。王主任静静地听完了汇报,不但没有责备我们,反而亲切地安慰我们说:“沉着一点,同志! 共产党员的骨头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是硬的。不必难过,不要灰心。你们已经炸开了缺口;又获得了经验。一次不成,再来一次1略停了一下,王主任又郑重地告诉我们:“党委和首长相信你们能够完成任务,已经决定:不换第二突击连,还是由你们继续突!”
“真的-…我们,我们坚决……”听完了王主任的话,我们都为党的信任感到万分激动,连长连话也说不成句了。“好,”王主任打断了老萧的话,说:“那我们就研究一下下一步的行动。”
在王主任鼓励下,我们调整了组织,指定了各级干部代理人,并组织同志们研究了失利的原因。臀部负伤的王硕文同志说:“我们爆破组同志大都是在进攻路上负伤的。城墙根,敌人投下的手雷、炸弹都是盲目的。城根下面是个斜坡,炸弹不等爆炸就滚进河里去了,冲到城根的同志,伤亡却很少。”从几个负伤同志的意见里,找出一条重要的教训:我们大部分伤亡都是在小石桥到城墙根这段路上,这就说明了我们步炮协同、掌握冲锋时机上有问题 ——当我们炮火压制住敌人时,怕伤着自己,一定要等炮火延伸射击,再进行冲锋。这条规律被敌人掌握了。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新的作战方案也产生出来了:乘炮击的时候,把部队带到城根底下,把梯子准备好:炮火一延伸,马上就突,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大家的心情立时开朗了。连长高兴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老彭,这回,打开老城的钥匙找到了!”稍停一下,他又说“可是河里的火光……”
王主任见我们对照明有些顾虑,就说:“排除照明不是主要的,你排除了一批,他还会投下一批,主要的是消灭它的根源。这个由我通知炮兵来负责……”主任临走,还特别嘱咐我:“记住,你们一上城头就把那面红旗插上,它是我们胜利的标志,后面的部队看着它哪!” 将近三点的时候,第四次攻击开始了。第一排炮火刚刚在城头上炸开,连长就带起梯子组和突击班悄悄地穿过小桥,直奔城墙根。
我紧贴在地面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好!靠近城墙了;突击组的同志们散开了……随着他们的动作,我的心越收越紧。这时,我们的大炮如果有一丁点儿偏差,有一发炮弹落到城根底下,两个班就完了。但是,炮兵的射击竟是那么准确,发发炮弹都打在城头上。眼看着梯子组已经把梯子磕到城墙上了。炮火延伸的信号刚一升起,梯子晃动了一下,滋地一声,架好了。三排副任佳学蹭蹭两步爬上去,到头看了看,焦急地说:“糟糕! 还差一人多高够不着。”梯子组的同志们一听这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几个肩膀猛然一齐用力,把梯子向前一推,梯子底脚靠近了城墙,几乎直立起来,可还是够不到缺口。连长急了,喊了声: “梯子不够高,也得突,快爬城……”他一把抓住二班长李永江:“给我突!”
李永江膀大腰粗,打仗勇猛,大家都称他李二虎。这时听到连长一声令下,他两手一抓梯子,嗖嗖地爬了上去,二班的同志们紧跟上去。梯子陡直,加上这么多人手抓脚蹬,更加摇晃不已。梯子组的同志们就紧紧地抱住梯子。一个战士失脚滑了下来,正落在陈树芳的头上。小陈咬紧牙,猛力向上一挺,把他顶了上去。
李永江爬到梯子顶,抬头一看,离爆破豁口还有三尺多;伸手摸摸,墙壁溜滑,没个抓挠头。正在着急,小腿被什么东西一碰,一个脑袋钻上来了。那人在低声地喊:“踏住我的脑袋,上! ”原来是于洪铎。李永江踏着于洪铎的肩头,身子一挺,两手扒住了城头,纵身上去。由于用力过猛,扳掉一块砖头。“注意! 砖头! ”不知谁叫了一声。一阵轻微的骚动,梯子向左摆动了一下。陈树芳连忙用肩膀抵住,砖头正砸在他的头上,额头上鲜血直流,糊住了两眼,可他仍然一声不吭,双手紧紧抱住梯子。突击班的同志们在连续登城,扒下、蹬下的砖头石块像暴雨一样落个不停。梯子组的同志始终稳住了梯子。等战斗下来一看,七八个同志已是个个鼻青眼肿,头破血流了。
敌人的动作也不慢,见我炮火一延伸,立刻从两侧顺着堑壕向突破口扑过来。李永江来不及摘下枪来,伸手从胸前抽出一颗手榴弹,咬开盖子甩出去。趁敌人一愣神,他把背后的枪转到胸前,一扣扳机打了个扇面,接着抢上几步,占领了气象台东北角的一段短墙。于洪铎踩着滕云祥的肩膀刚爬上来,正碰上从气象台北面屋里冒出一股敌人,为首的一个家伙手端着机枪正要扫射,于洪铎来不及摘枪,扎煞着两只空手,扑上去抓住敌人的枪管往旁里一推,喊一声:“缴枪不杀!就和敌人扭打起来。于洪铎是个小个子,摔不过那个膀大身粗的敌人。正在滚打,小滕爬上来了。他匆匆地向敌人开了一枪。虽然没有打中,那家伙却慌得撒了手,乖乖地把机枪缴了。
当我尾随着突击排爬上城头,这场激烈的搏斗已经接近尾声了。从气象台反击出来的三十多个敌兵,有的被打死,有的缴了枪,有的在后退时慌慌张张摔下城去。李永江他们由连长带领着,紧盯着几个残存的敌兵,向气象台院子冲去。我跟着走进了那个院子。
天已放亮了。从这个高高的气象台上向东望去,东方一片火红,太阳快出来了。气象台和四周的工事已经完全被我们控制。同志们正匆忙地改造敌人的工事,迎击敌人的反冲锋。我扶着受伤的右腿,靠着墙边慢慢坐下来。这时,才想起那件要紧的事情。我喊了声通信员,向他作了个手势。小宋矫健地攀上东北角的城墙,把那面大红旗牢牢地插在墙头上。晨风掠过城头,红旗呼喇一声展开了。初升的阳光扑到旗上,整个济南城头,顿时红光夺目。旗面上十个金色的大字:“打开济南府,活捉王耀武!”闪耀在一片红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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