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修惠回忆进军胶东在骑马铺的一夜

Admin 发表于2016-03-25 10:51:51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初,我们打下了胶济路上的高密城之后,又奉命向胶东内地进军。
几个月来,经过敌军的蹂躏和地主还乡团的残酷洗劫,胶东平原完全变了模样。惨淡的阳光,照着积雪的原野。沿途的村庄全毁了。往日绕村耸立、绿荫如盖的大树,被烧成了稀稀落落、高高矮矮的秃桩子。』烧毁的房屋,焦黑的断垣颓壁歪歪地立在那里,门窗成了些方洞洞。没有狗叫,没有鸡啼。大路两旁随时可见血染的衣衫、妇女的头发和被害者的骨海饲养员想打点水来饮马,连跑了几口井,终于提着空桶、含着眼泪跑回来——井里,塞满了老人、小孩和妇女们的尸体。
行军的行列里,没有了往常的歌声和笑语。仇恨填满了每个人的心胸。
夜晚,我们到了宿营地——莱阳西南一个叫做骑马铺的村子。村子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死气沉沉的。可是我们的值星进村没多久,村头一家大门“呀”地一声开了,窗户亮了。接着许多窗口都射出了灯光。
我们几个人走进村子。刚到街口,迎面走来了一位老大爷,佝偻着身子,一手捏只旱烟袋,一手提个灯笼。老人家的胡子全白了,连眉毛也像撒上了一层霜,可走起路来还挺有精神。老大爷身后跟着我们的粮秣员。当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们后边还有一个人。这是个孩子,看去只有十二三岁,肩上扛着杆大秤,秤杆比他的头还高出半尺,秤砣垂在腿弯上,小腿上还扎着拳头高的一截裹腿。他吃力地迈着步子,秤砣在他的两腿间悠荡着;一面走着,一面在断断续续地说话:“……再加上东头俺二叔家的三十七八斤,三的三百,七九一百六……”大概是为我们凑烧柴的吧。听着那带点奶气的声音,思索着他话的内容,我不禁又向他那矮小的身影望了一眼。
给我们几个人号的房子,是村前的一家。我们刚跨进院子,东屋门口一位老大娘就踉踉跄跄扑过来。我怕她跌倒,赶快抢上一步扶祝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颤声说:“孩子,可,可把你们盼来了!……”
进了屋,两盘炕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老大娘让我们坐好,自己紧挨着我们在炕沿上坐下,抚摸着我的肩膀,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那段苦日子。
“孩子,离开你们这几个月,我们可遭了罪啦!国民党来了,地主还乡团也跟着回来了,我们一下子掉进了火坑。分得的土地及房产倒回去了;牛驴牲口、一切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多少人遭得了关押、毒打,多少人被残害了……。
“那些狠心的地主还乡团,简直不是人哪!前天,狗崽子们知道站不长了,把全村人都吆喝了去,下了毒手。挑出了十多口子稍微壮实点的,听说都给拉到青岛去了。烈属、军属,家里有人在民主政府、游击队干事的,还有土改的积极分子,都赶到村西头的苇子塘边上,活埋、铡刀闸刺刀捅……唉,六十口子,整整六十口子啊!连娃娃也没放过。西屋吕家的小子,才九岁,多好个孩子啊,他爹在咱队伍上,他娘就养这么一个,也给……他娘疯了,整天嚎,整天在杀人场里转,夜里也不归家……”
老人家说不下去了。皱纹纵横的脸上满是泪水,青布袄襟也湿了一大片。我是从不流泪的,可这会儿,眼泪却一个劲地朝外涌。坐在我对面的司号员小萧,像个孩子似的,眼皮通红,嘴角一撇一撇的。
我掏出手巾,擦了擦眼睛,说:“大娘,别伤心啦,我们……”我想安慰她几句,却找不出什么话来。
“伤心?”老大娘猛抬起了头,说“如今见了自己人,诉诉苦情,好让你们给报仇哇。那些仇人在的时候,我们绝不流眼泪,一滴也没有!”老人家抬起只干瘦的手,在眼皮上一抹。略停了一会,她又说:“不管那些狗杂种怎么祸害,俺也能咬得住牙。前方有你们打,村里有年轻力壮的人在暗地里顶。有个指望,就不怕。剩下俺这些老的老、小的小,东跑西颠是不行啦,可是直起腰板挺着,不给自己人丢脸,我们总能办得到啊!老大娘告诉我们,村里的人怎样藏起了最后的一点粮食,准备留给自己的队伍。在敌人残酷屠杀之后,怎样偷偷地分头去安慰、照顾受难的家属,怎样秘密地选出了东头的陈老汉当村长,等自己的队伍打回来时好给队伍办事情……。她还给我们讲了这么个故事:前天,在离这不远的庄子上,一个作恶多端的保长负了伤,被三个孩子偷偷地用石头砸死了。这伙孩子里,最大的一个只有十岁。……
外面的风紧了,又下起雪来。冷风夹着雪片,从门缝里钻进来,豆油灯被吹得忽忽闪闪。屋里很静,我们都默默地听着,直到灯油快干了,哔哔剥剥响了几声,老大娘才煞住了话,抱歉地说:“嗨,看我,只顾唠叨,啥都忘了。你们白天黑夜地打仗、跑路,累坏了,快歇着,快歇着1她立在炕前,一直看着我们解开背包,钻进被窝躺下来,她又挨个把我们的被子往严里掖了掖,顺手拍拍盖在上面的衣服,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连续战斗和长途行军,累是累了,可是躺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合上眼,就仿佛看见那被烧毁的村庄,路旁的骸骨,井里的尸体,被杀死的孩子和疯了的母亲,还有手提灯笼的老大爷、比秤杆还矮半尺的孩子……。这一切,像磨盘一样,压在我心口,使人透不过气来。翻了个身,这才觉出身子底下暖和起来了,侧耳一听,外屋传来一阵的响声。原来老大娘还在外屋里往炕洞里填柴禾。温暖啊!这炕像刚才摸着我肩头的那只苍老的手一样,热乎乎的。可是,我的心情更加烦乱不安,恨不得一骨碌爬起来,一气冲向残敌盘踞的莱阳城。 忽然听到几声轻轻的脚步声,有人走进屋里来。接着嚓地一声,灯亮了。我眯起眼假装睡着,却看得清楚:进来的是位大嫂子。她站在炕头,迟疑了一下,便轻轻摇摇我的肩膀说: “同志,有衣服拿来给我们洗洗吧!”
我感激地回答:“别麻烦你们了,没什么要洗的。”
“又是这么说!我们自己动手找多不方便!”
“不能洗,我们明早就要走路,洗了穿什么呀?”小萧想出了个理由。原来他也一直没有睡着。
“有办法。明早一定让你们穿上干净衣裳走。”
“越是明早走,越要在今晚洗呀!”嫂子身后的一位姑娘插了一句。
真诚的情意实在难以拒绝,只得找了几件衣服和袜子给她们。
这以后,心情激动得更睡不着,瞪着眼,直瞅到窗纸发白。
没起床,姑娘们已经把又干又净的衣服和袜子送来了。接衣服的工夫,我看见那双手通红,一道道皴裂的小口子上,渗着殷红的血丝。我知道,这衣服是她们在这风雪的寒夜,通宵不眠,把它洗净烘干的。
早晨,我们又出发了。
老乡们都拥到村口来送我们。人群里,我又看到昨夜认识的那几位熟人:那位须眉皆白的老大爷,披着一身雪片,正在和粮秣员谈着什么。老大娘在向我们招手。扛大秤的那个小鬼,正站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手指点着,嘴里嘟哝着什么。……
雪,下得更大了,我们也走得更快了。远处传来闷雷似的声响,这是我军攻打莱阳的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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