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兖州城敌军发起总攻击的时间,虽说还没有最后确定,不过,依情势看,也就是眼前的事了。昨天午夜,在城西关进行近迫作业的部队,硬把战壕挖到了护城河边上。攻城准备中最大的困难也是最后的一道关口,终于闯过来了!过了这一关,攻城的条件就算完全成熟了。现在,成为全盘工作中突出环节的是:担任突破登城的尖刀部队,准备工作做得扎实不? 能不能过得硬?有没有什么漏洞?
第一连是我们团的尖刀部队。在总攻击时,他们要在兖州城老西门左侧打开缺口,登上城头。横阻在他们前面的,是敌军精心设置的七道坚固的障碍物和一层层绵密交叉的火网。这里,有一丈五尺来宽的护城河,有电网、鹿砦、地雷区、暗堡和干沟,最后才是那悬崖峭壁似的古老城墙。从围城的第一天起,这个连队的指战员们,就在城外的村庄上,仿照敌军设防的情况,布置了阵地,在这样完全近似实战的情况下,演练着攻城突破的战术和技术。这些天来,他们频频传来了火线练兵的捷报。他们把火一样的战斗热情和藐视敌人的英雄气概,化作了一点一滴的艰苦细致的准备工作。横在他们面前的困难,被一个一个地克服了,新的战术技术在一点一点地锻炼出来。我们时常被这些新的成就引得心欢眼笑。不过,在临战前,对这些新的创造,若不亲眼去看一看,心上就老觉着不踏实。战斗,就是这样一种严峻的考验,战前准备工作中一个小小的疏忽或漏洞,都要你在战斗中付出血的代价啊!
最后几颗星星还在天顶上闪烁,路边的野草缀满了厚重的露珠,趁着薄明的天色,我沿着兖济铁路往一连走去。
盛夏的清晨,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酷热的暑气已全消散了,烦人的虫声也都沉静下来,路上没有了飞扬的尘土,空气变得又新鲜、又凉爽、又湿润,成熟了的庄稼、葱茏的树木、长得十分繁茂的野花野草,把馥郁的芬香,迎着晨风,脉脉喷吐。到处都有蜜一样的气息在浮漾。
爬上城西的高岗,兖州城的轮廓就迎面扑来。这鲁中平原上的军事重镇,这拥有二万七千多名敌军的坚城巨垒,这会儿成了偌大乌黑的一团,正静静地躺在汶河西岸的洼地里。老西门高大的城楼,像座石山,傲岸地高耸在微明的暗色里。城里教堂和凌霄塔锐利的尖顶,像一对兽角,刺进了鱼白色的天空。城墙上,一片黑雾,不见人影,只偶尔有一两颗照明弹飞窜起来。彻夜在城上空盘旋的夜航机,也悄然离去了。乍看起来,这里的一切,都同昨天一样,没有变化。可是,有谁知道,在这骚动中显出几分平静的外表下面,在那傲气横空的老西门脚下,正隐藏着我军六个团的部队,一声不响地在完成最后攻城准备工作!这会儿,谁又能想象得出,当那总攻击的信号一响,在这深沟高垒、重兵云集的古城下面,将要掀起一个声威多么凌厉的惊雷呢!
第一连住在离城七八里的一个大村庄上。我赶到时,部队的火线练兵正搞得火热。
村外的地形,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平地上掘出了护城濠,架设了铁丝网,敷设着地雷、电网。原先地主庄院墙角上的一座大碉楼,权当了“城墙”。自然,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仿照兖州城上敌军的设防设计的。
一连人被分成了几个小组,在进行不同任务的演练——有专门担任爆破各种障碍物的爆破组,有在护城濠上架设大木桥的架桥班,还有负责把一丈多高的云梯竖到城墙上去的云梯组……。
一走进练兵场,最先把我吸引住的,就是那木桥和云梯。这都是些又粗又重的木制器材,外形并不精美引人。但是多少天来我们的心都粘在它们身上了。
十个战士,抬起一张一丈五尺来长的木桥,从隐蔽部里爬出,移动到那假设的护城濠边,把桥架好。我试着从桥上跑过去,站在桥头,蹦跳了一番。这桥稳稳当当地躺着,休想撼动它分毫。对于这桥和架桥的技术,确实挑剔不出什么毛病来。
检查过大桥,就去看云梯。
我们估计兖州城墙有一丈三尺来高,我们打算攻城的炮火和炸药能把城墙顶部削去三尺左右,因此云梯必须达到一丈一尺长短。现在,造好的梯子摆在我的面前了。干燥的杉木,粗壮结实,上面残留着斧凿的新痕。这等坚固结实的梯子,不可能被压断。但是,得多少人才能竖起来呢?攻城器材的考究处在于:既要坚固,又要轻巧。只有坚固,才能经受得起大队人马的踩踏;只有轻巧,才能把作业人数减到最少限度,并把作业时间缩短。看着这粗重的云梯,我禁不住问连长张坚:
“你用几个人来架它?”
“五个。”
我有点惊讶了!五个人,能行吗?凭经验估量,非得八九个人不行。
按照突击的程序,在竖立云梯以前,先得用高杆炸药对城墙进行连续爆破。演练也正是从这个项目开始。
早先,我们对高大建筑物实行爆炸时,是把炸药包绑在梯子上,让木梯把炸药贴近爆破点的。这自然是个拙笨的办法。后来改进了,用一种特制的木头架子代替木梯,三四个人就能摆弄开。这比起以前已经前进了一大步,但还是嫌笨。听说这会战士们创造的新办法,很令人满意。它到底是个什么办法呢?
一个爆破员从我面前飞跑过去了,腋下挟一根茶杯粗细的长木杆,木杆上没有原先那种架子,也没绑上炸药包,只拴着一条手指粗细的绳索。在他后面,紧跟着又跑出来一个,佝偻起身子,抱起一个背包形状的炸药包,向前冲去。他们一前一后,跑到那高大的碉楼(假设的城墙)下面。前者把木杆往地上一搁,解开绳索,绳头上亮出一只小铁钩,把小铁钩朝后者怀里的炸药包上只一搭,挂牢靠了,掉转身来,把木杆举起,靠到“城墙”顶部。同时,后者把炸药包放在地下,跳起身来,抓住木杆下端的那截绳索,用劲一拉,几十斤重的一个炸药包就被吊起来了。我不由得从心眼里叫好!原来其中奥妙,在于那木杆顶端安得有一个滑车。这都是连里几个巢湖水手出身的干部想出的主意,他们把水上挂帆使篷的经验用到北方陆地的攻城战斗上来了。
高杆炸药演练过后,就是架云梯 。
出乎我的意料,最先出现的,并不是云梯,倒是个平端起一支大竹竿的战士。他跑到“城墙”边,把竹竿斜靠在城墙上。随后,才见四个战士抬起那张长梯,快步奔到“城墙”边。前面两个人把梯子往竹竿上一搁,掌住了方向;后边的人吆喝一声,大伙一齐用力,那又粗又重的梯子,滑溜溜地升到了城头。
看完这三项最困难的作业表演,我满心欢喜。尽管我还想挑剔小毛病,可是除了赞叹,除了对战士们的创造精神深深感激以外,不能有别的话说了。
我们一到爆破组,连长张坚就把我撇下,径自到爆破员们冲锋路线的一侧去了。他旁边站着一个长脸尖下巴的瘦个子青年人,手里捧着个小笔记本,在匆忙记录着什么,那尖突的嘴角上,总是浮着一缕笑意。这人是团政治处宣教股长吴亮同志,这会又在一连搞军事民主了。他跟张坚站在一块,恰成了一个有趣的对照:站在身材高挑单薄的吴亮身边,张坚就更加显得粗短硕壮了;吴亮的面孔总是谦和可亲的,张坚却是英气勃勃中流露出凛冽的气概。不过,两个人身上,有一点什么却是恍惚相同的。
爆破员们沉静地坐在隐蔽部里。他们身边放着各式各样的爆破器材。我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下,马上认出了好几张熟识的面孔。这些面孔,有的是在庆功会上欢饮中认识的,有的是在座谈会上开始熟悉的,还有的是在以往那些战斗最困难的时刻,仓促相见,一见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的。他们现在都是老爆破手了。我们相视微笑起来。除了这些熟识的面孔外,我发现了更多的还颇陌生的面孔。
“新手们是雨后春笋似地成长起来了!”我心上不由欢愉起来。但欢愉里也多少夹杂了一缕淡淡的伤感,有一些老爆破员,已经不见了!
哨音飞起,一个爆破员从隐蔽部里跃出,在鹿砦下把炸药包安放停当,往后跑了……当表示炸药爆炸的红旗晃动,第二个爆破员又电闪般向前扑去……。
我开始心不在焉了。说实话,这一套我简直看得有点腻烦。在战斗中那样令人惊心动魄的连环爆破的情景,一拿到练兵场上,就变得平淡刻板、索然无味了。
当第三名爆破员快跑近目标时,张坚突然把手一扬,扔出来一块小泥团,不偏不斜,正打在他身上。爆破员扑身倒地了。我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早又跑上来一个爆破员,三步两步,抢到他身边,拉过那炸药包,奔到目标跟前,安好,拉火,退后,背起倒下的那个爆破员,跑了一小段路,突然卧倒。接着,红旗乱晃起来……到这时,我才明白:这是在考验爆破员们,看他怎样处置战友伤亡的意外情况。
细心的指挥员,聪明的战士,他们已经把应该想到的事统统想到了!我于是十分满意地离开这里。
夜里,我和吴亮同志踏着月色回团部去。
他的兴致特别好,一路上话不绝口。对于这个连队的战备工作情况,比如改造大木桥、高杆爆破法、巧架云梯等……谈得津津有味。
我对那爆破中处置伤亡的事,特别感兴趣。本来就是一种常常叫指挥员搔头的情况—— 在最最紧要的关口,发生不幸,怎么办好呢?是抢救伤员,还是继续爆破?若是先抢救伤员,就耽误了爆破,从争取战斗胜利的观点来看,这是最不利的;若是只顾继续去爆破,那么炸药在咫尺外爆炸,可能把伤员震死,从阶级友爱出发,我们是万万不能这样做的。这样一个复杂而困难的问题,战士们却圆满地解决了。
“嘿,谈起这个,故事可长啦!”吴亮同志轻笑了一声。
原来,对爆破中可能发生不幸的情况,他们是早就想到过的,只是因为还没想出对付的办法,又怕提出来反而增加战士们的顾虑;于是这些好心肠的干部,只好用侥幸心理来安慰自己:“也许不至于碰上的吧!”
“你不提出,战士们也会想到的呀!”
“还不就正是这样1吴亮也嘿然自笑起来,“现在想起来,我们都不明白,那工夫上我们为什么那么糊涂!有一次在爆破组内号召自由讨论、大胆提顾虑。果然,有个新爆破员把问题提了出来,一下就把全组的注意力抓住了。到这时候,他们也只好硬着头皮,让战士们想办法。
“一上来,僵了好半天。有的人只咂嘴,没了主意;有的人就光讲大道理:为了胜利不能考虑个人啦,为革命流血是光荣的啦,这是百不一遇的事啦……后来,在勇于作战、敢于牺牲的前提下,又进一步把问题打碎了来讨论,我向他们提出:碰到前面的同志负伤了,后面的人该怎么办?是继续送炸药,还是抢救负伤同志?这一来,讨论就活起来了。两种主张都有人赞成,又都不能使人完全满意,争得脸红脖子粗,可热烘啦。争的结果,你已经看到了。”
我以为事情大约就这样结束了,吴亮同志却又继续讲下去。
“但是这个主意也还没能一下肯定呢!有人觉得这办法好虽好,却担心这样一来,时间久了,炸药爆炸,两人都脱不了危险。”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实验。在几个炸药包上,安上长短不同的导火索,看看从拉火到背起伤员,究竟能跑多远。一试验,大伙都说‘行’!”
他得意地笑了。
这段话触发起我一连串的感想:我们知识分子干部,想问题、看问题,总容易犯虚夸、不切实际的毛玻而战士们,基层干部们,对考虑问题总是十分实际,十分具体。正因为这样,他们找出来的办法,总是踏实能行。
我忽然联想到吴亮同志。一年前,他刚到团里来工作时,还是个没上过火线的“秀才” 呢。战时政治工作,对他是完全不摸门的大难事。那时,有同志为他担过心的。我第一次跟他谈话时,特别鼓励过他,怕他被困难吓住了。他却一字一板地说过:“慢慢来吧。”看,只是短短的一年,他不但已经能够从容出入枪林弹雨中间,就连搞军事民主也行了。火热的斗争,给人的锻炼多大啊!
从他身上,我又想到了连长张坚。他过去也是一个没有实战经验的青年人。这次战争爆发时,他还在谭震林政委处当警卫员。前年到团里来时,我们考虑到他缺乏指挥经验,没有委派他担任步兵连长的职务。他执拗着要下连队锻炼,只好派他到机炮连当副连长。从今年春天起,他几乎天天吵着要求下步兵连。他到一连这才三个月,从最近两次战斗中看出,他已能毫无逊色地指挥一个连了,而这次的战地练兵,他简直做得很出色了。
在战争中,在战斗中,我们的青年干部,成长得多快啊!——我想。
团栾明月,泻出一派清辉,照在沂蒙山上。远远望去,沂蒙山显得苍茫、窎远,气势磅礴。
这会,我们正处在这山的西边。
整整一年半,我们这支部队尽在绕着这座山转圈子,我们在这个山区,翻过了多少险峻的岩壑,熬过了一些什么样的日月啊!去年春天,也是这个连队,在山的南麓,不就曾经为国民党军队“背起地堡行军”的那些事,大蹙过眉头的吗?那其实只不过是一些极简陋的野战工事罢了。也是在那个春天,也是在这个连队,在第一次学习爆破的运动中,不是很有些人发生过困惑和疑虑的吗?那时候,我们在从连队回团部的路上,谈论的又是些什么呢?一年半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在这段岁月里,我们从这山的南麓,钻进了它的腹心,又绕到了它的东边,后来,甚至不得不忍痛离开了它,退到胶东半岛上去了。今年,才又从山的北面穿插出来,现在,终于挺进到它的正西面了。在这里,我们遇到的已经不再是由村落、地堡、鹿砦构成的敌军野战集团工事,而是深沟高垒的坚城重镇了,可是我们的连队,我们的战士,对这些反倒视若等闲了!这说明了些什么呢?
夜深了,远远近近的村庄上,传出来战士们的歌声和笑语。在这大战前夜,到处是一片热烈、紧张、欢腾的气氛。
两天后,这个连队,披拂着遮天蔽日的硝烟,冲过烈焰腾腾的火海,花了极小的伤亡代价,把一面鲜艳的红旗,最先插在了兖州城上。
战后,我们陪着几位首长和一群记者,来到他们的突破口上。连长张坚和突击爆破排的战士们,站在城上,指点着他们曾经走过的冲锋道路,红光满面地诉说着他们突破登城的实况。临了,张坚用一句朴实无华的话对这次出色的战斗作了个概括的说明:
“就同演习时搞的那套一个样。只不过没有架梯子,因为炸药把城墙削成了漫坡,用不着。……”
张坚和战士们的脸,被硝烟熏黑了,被火焰燎烤得干焦皴裂了。在这些黧黑而皴裂的脸上,飞出一道道遒劲的笑纹。迎着金灿灿的骄阳,他们纵情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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