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场洗劫,人们家无食粮,身无暖衣,两手攥空拳,又正碰上春荒季节,眼前的灾荒就难熬,可怎么开展生产呢?生产必须救灾。就在这时,山东党、政、军领导机关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对于新收复区,除了组织救济以外,还号召所有的党员、干部学会当家理财,与人民群众同甘共苦。并且决定抽调一切可以抽调的干部,带上本人的供给,深入灾区,固定到困难户,与群众共同渡过春荒;鼓舞群众生产信心,组织群众生产自救。在动员会上,领导同志对这项措施有个通俗的说法,叫做“到贫雇农中间去打滚”。当时,我刚刚结束了一个武工队的工作,回到南海军分区,便接受了这个任务,来到莱阳西南的渭田村。
渭田,是受灾最重的村子之一。来到村子的当天,经过村干部再三研究,把我安排到本村的困难户高大爷家。这样,我就成了这家的一口人了。
高大爷家在村西头,三间一把泥的房子,倒还没有毁坏。可是一进屋,却不由得叫人心里发酸屋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件囫囵家具,闻不见烟火味儿;炕上光秃秃的,连领炕席也没有,窗户都残缺了,冷风正从破纸缝里飕飕地钻进来……要不是事先知道了情况,真以为是钻到逃荒的窝棚子里来了。
高大爷不在家,招呼我的是高大娘。她看去有四五十岁了,生得慈眉善眼的,只是断粮久了,身子虚弱得厉害,两颊深陷着,脸上黄里泛青,连说话都少气没力的。她随手把炕沿上一些破布乱麻收拾了,让我坐下,然后抓起块破棉套子,把怀里的孩子包了包塞给奶奶,就下炕忙起来。看样子想找点什么东西招待我,可是里外屋张罗了半天,什么也没忙乎出来,只好叹口气说:“唉,叫那些国民党还乡团折腾的,吃没的吃,用没的用。同志挺老远来了,连口热水也喝不上……”
一开口就扯到话题上了。我连忙接着她的话茬儿,说明来意。还没说几句,就被打断了。老人家连连摆着手说:“不行啊,刘同志,你们在队伍上整天价东跑西颠的,得有个好身板儿;咱家里啥东西也没有,把你磕打坏了可了不得呀!”说着,她又把身子往我身边挪了挪,攥住我的手说:“好孩子,听大娘的话。你的身子骨要紧,俺这些人都指望着咱军队啊!说着,眼圈都红了。
看着老人家那枯瘦的面孔,听着那贴心的话,我的心情着实激动。老人的意思我明白,她不是不肯留我,是痛惜自己的亲人哪。我说:“大娘,你可不能这么说。咱常说军队和人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得有福同享、有罪同遭嘛。……”接着,我就按着路上想好的话,向她解释起来。可是不管我怎么说,大娘还是那句话:“不行,你大娘舍不得你遭这个罪啊!” 看看软劝不行,我只得把话岔开。我从老奶奶的身体、孩子的年龄扯起,慢慢谈到回乡以后的日子。说着说着,就拿话来激她,我说:“大娘啊,别怪我说你的不是。你看回家这么久了,家里窗不糊、地不扫。我看你老人家是叫国民党反动派折腾得灰了心、泄了气啦!” “什么,说我泄气了?!”这话可把老大娘惹火了。她眼一瞪、眉一挑,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告诉我:土改的时候,她怎样和大女儿华兰一道,风里雨里闹串连、开会,坚决和地主斗争。国民党进攻的时候,老伴和女儿出去支前了,她怎样拖大抱小,照顾老的,和地主武装还乡团兜圈子。她越说越有劲,累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最后,她平了平气说:“那阵子多作难?简直是踩着刀刃过哪,你大娘眉头都不皱!眼下实在叫国民党遭践苦了,日子是艰难,可是有咱的党和政府,咱们往前看,往前走,管怎么也能挺得住!听了她这番讲述,我才发现,原来这个和和善善的老大娘竟是那么刚强。
“这么说,你更该留我啦。”从她的话里我更了解了这位大娘,也抓住了理,赶紧把话扯回来。我说:“我带的供给粮食不多,不过是‘露水珠儿引河水’罢了。咱们掺糠拌菜一块儿过,这么着,大人挺得容易,孩子也少受点屈,凑合着熬过春荒这一关,把地种上。往后人强了,粮多了,才能把日子过好,才能有力量支援大反攻呀。”
大娘没话说了。她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探过身子,低声地问:“你在党吧?”
“是,我是共产党员。”
“那……”大娘又长抽了口气,“那可就委屈你啦,刘同志!”
事情算是定下来了。我又进一步打听家里能吃的东西有多少。高大娘指着炕边一口破缸顶上的一个半大箩筐说:“这不就这些。”原来是多半筐地瓜干,还都是烂地瓜切晒的,满是黑绿的斑点,散发着一股霉烂的味道。大娘告诉我:头年倒是个好年成,只是因为敌人进攻没有收上来,又碰上秋后发大水,全淹了。这还是回家以后从水里摸了些,吃了点,晒了点。除了这以外,能够下肚的就是房门西边那一囤底地瓜蔓和地瓜叶子了。我粗粗计算了一下:我带了三十斤的粮食供给,包括每天四两黄豆的菜金在内,计有十二斤苞米,十八斤黄豆。高大爷一家老小六口,加上我是七口人。这些粮和地瓜干,就算掺上地瓜蔓地瓜叶,怎样吃才能支持一个月呢?我问高大娘,她也正为这事费心思。她说:“吃法倒有,还是等他爹回来商量商量吧!”
晚上,高大爷和大女儿高华兰,还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旺儿都陆续回来了。一家子挤坐在炕头上,围着盏小油灯和那两小袋粮食,一个专门研究吃饭问题的家庭会议开起来了。会是由高大爷主持的。老汉话不稠,简单地说了两句,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依高大娘的意思,是要把粮食磨成面,光做给我吃。高大爷的意见,要把粮食给我和老奶奶以及那个还在怀窝里的小孩子吃。一直坐在炕角里从没说话的老奶奶也开口了,却是另一种意见: “我个瞎老婆子,不行不动的,吃好吃歹都没啥,正经粮食还是让同志和那个小的吃吧。” 些打算处处都是为我想的,自然不是个办法。可是说到怎么弄着吃,我又外行,只觉着心里发急、眼眶子发酸,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只是咬定了一条:“这些吃法不行。”“这粮无论如何得让全家支持下三十天来,要不我就没完成任务!”
大家争来争去,灯碗里油都耗干了,还是没个结果。最后,我只得向一直不吭声的华兰求援了。我知道她是妇救会的干部,是党员。她说:“我看这样吧:刘同志不是外人,到咱家也不是来享福的。咱们把两样粮分开推面,豆子能揽菜,就掺上烂地瓜干和地瓜蔓子,大家一块吃。我奶奶和小丫头咬不动地瓜蔓子,可以吃点玉米面、加点地瓜叶。这样打一个月的谱吃吃看。”她的发言又合理又具体,很合我的意。虽然还少不了又和大爷大娘争执了一阵,可经不住我再三说服、央求,总算全家都同意了。散会的时候,高大爷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咱们必竟是一家人啊!”好像是给会作了总结。
从此,就这么吃起来了。每天,给那个小妹妹做一个玉米面饼子,比柿饼还小点,还要分成两顿吃;饿了就喝热水。老奶奶吃的是玉米面拌地瓜叶子。我们几个人就更苦了,豆渣子拌烂地瓜干的饭团子加一多半地瓜蔓子,捏都捏不成个。地瓜蔓子又老又硬,嚼不烂、撕不动,乍吃的时候,净卡嗓子,难以下咽。但是眼看着一家人的饭里都见了点粮食影儿,心里倒是舒坦了。不知是因为我住在这里,还是有了点粮的关系,一家人的情绪好些了。屋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门窗也拾掇了。我又找出了仅有的两件旧军衣,掏出了裤腿里的棉花,给孩子们身上添了点衣服。家,慢慢有个样儿了。
我到这里来也不光是渡荒的,还担负着动员、组织群众生产自救和坚持边沿地区斗争的任务。当时青岛还没有解放,即墨一带还处在国民党军的盘据之下。渭田是个边沿村,离敌占区不过四五里路,经常有还乡团匪徒的“拉驴队”乘晚上过来抢东西、抓盯拉驴。因此我白天找群众开会、谈心,进行宣传鼓动,组织群众想办法搞吃的,生产自救。晚上还要带上十几个民兵巡逻。每天除了回家吃两顿饭以外,在家的时候不多。
记不清是第九天还是第十天上。这天上午村政府有个会,是召集几位老年人讨论在地里过了冬的烂地瓜还能不能吃的问题。这是渡荒的一件大事。我心里急,吃早饭的工夫,抓起个菜团子啃了几口,把剩下的半边扔到旺儿的碗里就走了。走出了老远,才发现身上空落落的,原来是忘记系皮带了。皮带是我这次渡荒的一宝——吃的东西少,不到时候就饿,把皮带往紧里扎扎就挺过去了。我连忙赶回去拿。走近房门口,听见屋里乒乒乓乓在剁菜,可那响声还是压不住高大娘那火剌剌的嗓门:“……吃,吃!你就知道吃。就不能少吃点?!”
屋里传出了旺儿的唏嘘声。是怎么回事?我忙停住了脚步。
“给你你就吃?你看看老刘腮帮子凹下去了一大层,瘦成啥样子了。人家还得没白带黑地忙工作。你再看看,还不到十天,一个月的粮食就去了一半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大娘用刀背敲了阵子面缸,好像气消了点,轻轻叹了口气,声调放软了些:“你饿,你当是娘不知道,可十二三的小伙子了,也该懂点事!你记着,往后每顿少吃点。拾完了草没事上炕蹲着就不饿啦……。”
噢,原来是我那半拉菜团子给旺儿招来了事。“半大小厮克罗猪”,十二三岁正是吃饭长身量、跑跳长力气的时候,却连地瓜蔓子都不准吃饱,还不许动弹。这,都是为了我埃我的眼眶子酸了。
屋里谈话还在继续着。奶奶说:“我说兰她娘,也别埋怨孩子,把我饭里那玉米面拌到老刘碗里就挺好。”
“那咋行,你这几天咳嗽得更厉害了。这不是?我这正设法呢。”
“你那法子老刘能依?”
“小伙子年轻粗心,那么点点面饼子,给他搓搓拌到碗里,不信他能吃得出来?” 大娘停住了手,“我先给孩子试试。”
我心里一惊,斜眼从草帘子缝里往屋里看去,只见大娘把给小妹妹当晚饭的半块玉米饼子拿起来瞅了瞅,小心地放进饭篮里,然后抱过孩子,从案板上捏了撮剁烂了的地瓜蔓子,填到孩子的小嘴里。孩子猛吃一口,大嚼起来,可是显然不是味儿,一挺那细瘦的小脖子,哇地哭了。
我的没世不忘的亲娘啊!你让我说什么好哪。我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也不拿皮带了,扭转身,快步走出了大门,这才发现,军衣的前襟全湿了。
为了不惹老人伤心,这事我本来不想说破,让华兰给解决了算啦。可是吃晚饭的工夫,一端起饭碗,瞅瞅大娘用心地藏在碗底里的玉米饼末子,禁不住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了。于是我和大娘之间又爆发了一次争吵。这次吵得很凶,我也动了真气。吵得大娘没办法了,只得含着泪骂了我一句:“你这孩子,脾气倔得像个牛犊子!”骂就骂,是牛就是牛,反正得听我的才行。我立逼着大娘给孩子另做了个玉米饼子,眼瞅着喂她吃了。又让大娘作了保证,才算完事。
打这以后,我也长了心眼,想了些点子。头一条就是按照我的意思给旺儿定了饭量,而且每顿饭我总是故意吃得慢些,看着两个小孩子把饭吃完。我自己每天回家吃饭以前,特地把裹腿往紧里打打,洗把脸,收拾得精神些。饭前饭后,总是把小妹妹抱过来举起来打个悠悠,逗着玩玩;要不,就咬紧牙,当着大娘的面,攀着门框拔几个起落。这么着似乎也能挡挡大娘的眼目。有时大娘问:“你觉着身子骨还硬实?”我说:“好着哪!在队伍上锻炼出来了,这点苦吃不了还行?”
话虽这么说,可我也觉得出,自己的体力确是有些不支了。一天皮带不知要紧几回,还是饿。有时开会时间长一点就头昏。一到傍晚眼睛就看不清了。到边沿地区巡逻一趟,四五里路就要休息两三回。这天,我们追击“拉驴队”,一气追到五里开外的汪疃。回来,不知怎的,两条腿忽然变得像枣木杠子似的,又硬又麻,简直迈不动步了,眼前扑拉扑拉直冒火星。好容易挨到家,胡乱脱了衣服,爬上炕就睡了。
天亮的时候,我醒了。迷糊里觉得腿上热乎乎的,十分舒服,身边似乎还有人在动。睁眼一看,原来是高大娘。她把手放在烤火盆上烘热了,正在我腿上轻轻地按摩。一见我醒了,她连忙扭过头,一面抬起袄袖子擦眼睛,一面唏嘘着说:“老刘啊,腿肿成了这样子,怎么也不跟大娘说一声?这,这叫我怎么向咱的队伍上交代啊!”
我原想裹腿打得紧,她看不出来的,谁知老人家竟这么细心,动手来检查了。我连忙掩饰说:“这是昨天晚上跑急了……”接着又安慰了她几句。
“你,你们这些人,真是……”大娘知道说不过我,没往下说,只是喘了两口粗气走开了。
就在大娘闪身的工夫,我看见她身后炕头上摆着一个碗,架着双筷子。碗里是热乎乎的两个荷包鸡蛋。不用说,这又是大娘送来的。我怎么能吃得下?我躺在炕上磨蹭了一会儿,等大娘出去了,偷偷把小妹妹抱过来,喂她吃下去。然后,我仍旧把碗放回原处,连忙走了。这事干得没露什么痕迹,大娘高兴了好几天。
家里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当,村子里的渡荒斗争也有了头绪。就在高大爷家一个月的粮快吃完的时候,我们在村政府研究出了办法。一个老大爷介绍了一项经验:把烂在地里的地瓜挖出来,放在凉水里把霉味浸掉,捞出来晒干磨面吃。经过实验,证明没有害处。有了这个,再剥点榆树皮添补着,村里的灾荒可以过得去了。又经过我们全支部的几个党员的宣传动员,村里群众的情绪安定了,信心提高了。春耕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着手进行。全村近百户人家,没有饿死一个人。
一天,我兴冲冲地回家去。坐到桌边,就看见桌上摆了盘炒小虾,虽然没油没盐,但却发着扑鼻的香味。往常,我们吃饭都是没菜的,偶尔有点醋拌地瓜叶就算大改善了。今天却有了这样美味的菜,其中必有缘故。我问大娘,大娘抿着嘴直笑:“你吃就是了,问什么?” “嗬,有虾我还不吃?!”为了暖暖老人的心,我真的大口吃起来。吃着,我四下里瞧瞧,这才发现旺儿嘴唇乌青,正在灶门口蹲着。我明白了八九。饭后,领着孩子来到房门外太阳地里,撩起他的裤腿,只见干瘦的两条小腿冻得通红,有的地方被冰碴子划破了,还渗着血水。
我含着泪,抱起旺儿,把他的脚丫子放进怀里暖着,嘴巴却朝着屋里故意大声嚷道:“好小子,看你还敢上西沟去捞虾,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这一着挺有效,捞虾的事果真没再发生。
……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们熬走了寒冬,迎来了春天。春风和各地反攻胜利的消息一道,吹到了沽河平原。渭田村的渡荒斗争,由于全村人民的齐心努力,总算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村里发动了社会互济,生产自救,搞运输等副业活动也组织起来了。就在这时,又传来了好消息:人民政府的救济粮、农业贷款和大批种子已经拨下来,即将分发各户了。
我和高大爷、华兰一道,带着这消息回家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高大娘正在烫面做饭。一进屋,我就和大娘谈起来。说了没几句,旺儿一蹦一跳地进来了。他把怀里的一抱野菜芽儿抖到锅台上,高兴地说:“娘,坡里有了野菜啦!”
“真的!”一家人像见了什么宝贝似的,都围上去,连正在搓拉犁绳子的高大爷也扔下手里的活计凑过来了。大家高兴地翻弄着,看着。
“这可好了,‘青菜露头,饿不死穷猴’嘛!高大娘显然十分高兴。她把将要留回面缸去的半碗玉米面一下子倒进和面盆里,说:“多撂点,犒劳犒劳你们,吃饱了好耕地去!”
她笑了,高大爷笑了,我也笑了。笑声,在这个热气腾腾的小屋子里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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