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墨文讲述我们参军的时候

Admin 发表于2016-04-21 23:37:04
阳历五月天,正是我们这疙瘩春耕大忙的季节。天不亮,屯子里的人就醒了。梢儿“啪啪”地响着,人们吆喝着牲口,扛着犁杖,成群结队地涌到地里。翻地、下种,这边笑,那边唱,那股热乎劲,就像把庙会搬到地里来了似的。这是土地改革以后的头一个春天哪!老财斗倒了,土地回了家;地是自己的,槽头的牲口是自己的,种子、犁犋也是自己的!眼看着,鞭杆儿一扬,犁铧底下的土就跟小孩脸似的笑开来,黑黝黝的,攥一把都能捏出油来,怎么不叫人笑在脸上、喜在心里?!那滋味真像歌里唱的一样:“囤里粮足,碗里饭香,穿新衣,住新房,咱们的日子赛蜜糖!”啥也不愁啦,大伙只有一个心愿:响应政府的号召,努力生产,支援前线打老蒋!
可是,就在这时候,我们这帮小伙子一个个却像心上长了草,没有心思干活了。每天,干不了三镢两锄头,总得找个机会凑到一起嘀咕一阵:“怎么样,听说了?啥时候报名?”“收多少,咱这么大的要不要?”……
其实,我们想参军的心愿,还在屯里闹胡子的时候就有了。那是今年年初的事。一天夜里,一大帮胡子闯进了屯子。这都是些伪满的宪兵、警察、地痞和逃亡在外的地主。他们骑着马满屯子窜,抢东西、砸家具,还嗷嗷叫:“ 是胡子不抢, 是兵不领饷,单等老蒋”,口口声声要找共产党、穷小子算账。那天多亏了屯子里早有准备,大伙都牵着牲口、带着包袱,集中到农会大院里,由武装队把守着四周的炮楼子,才算没受什么大祸害。事情一过,屯子西头被斗的大地主老王家的三老婆,那个外号“大板车”的女人就放出风来:“解放军消灭啦,中央军快过来啦!“房子、地先让那些穷小子给看两天,到时候叫他们跪在地下用膝盖走着给送回来!”谣言是吓不倒人的,可这件事却给我们上了一课。我们武装队、儿童团一连开了几次会,把这事讨论来讨论去,年轻人谁都琢磨这个道理:分了房子分了地并不能算完。只有解放军强了、多了,把仗打赢了,这分到手的东西、过上了的好日子才能保得祝打这以后,农会大院的那堵粉皮墙上,就出现了一条大字标语:“保田保家,好男儿参军去!”参军的愿望也就挂住了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心。
为了能够参军,我们这些人什么法儿没想到埃有一次,屯子里又过队伍,赶他们出发的时候,我和隔壁宋大婶家的小贵哥背着家里人,偷偷地跟在队伍后尾,一直跟出好几里地。人家看我俩没有政府的介绍,又不知家里大人同意不同意,说啥也不收留。没办法,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但我们谁也没死心,还是整天想着盼着。这些日子,解放军几次下江南,正打得火热,胜利消息不断传过来。又风言风语的听说,县上又要动员参军了。这一来,我们自然就更憋不住了。
一天傍晚,我和小贵哥铲完了地,正一起往回走,老远就听见姜二毛子在朝我俩嚷:“王专员来啦!”
土改那会儿,王专员带着工作组,在我们屯住了好久,那阵子常跟我们在一起,给我们讲革命的道理,教给我们斗争的办法……我们都跟他闹得很熟。他来了,倒是争取参军的好机会。小贵哥一扯我的胳膊说:“六十子,走!找王专员要求去,这回一定要好好蘑菇蘑菇,让他送咱们去参军!”
我俩没顾往家拐,撒腿就朝农会跑。一见面,王专员劈头便问:“你俩猜我这次是干吗来了?”
“咦?……”我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小贵哥才问了一句:“扩军来了?”
王专员笑着点了点头,说:“嗯,这回叫你们说对了。”接着,他告诉我们:我军就要开始反攻了,为了迎接全东北的解放,部队正在扩大,他这次就是来扩军的。
我俩一听,一边一个,上去抓住他的两只手,连连要求:“让我们去吧!让我们去吧!” “好,我是批准了,”王专员拍打着我俩说,“现在就看你们家里是不是批准你们了.” 王专员又给我们讲了参军的意义,还反复交代,要我们好好跟家里人商量,一定要征得家里的同意。
第二天一早,扩军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屯。农会、妇女会、儿童团……屯里的各种组织一齐动员起来,从各方面展开了宣传、动员的活动。我那时当着儿童团长,我们团里也开了会,商量好了:够年龄的报名,年龄不到的就动员自己的哥哥、说服自己的亲人。为了配合宣传,屯里的业余剧团还编了新节目,又是秧歌,又是二人转,有扭有唱,屯子里更加热闹起来。
我报名参军的事在家里倒没费什么周折。我把这事对爹说了,开始二哥也争着要去,当时大哥表示了这样个意见:参军是个好事,咱家一定得有人去,可是生产不能撂下不管;哥俩谁去都行,就是只能去一个。说到谁去,就得看爹的意见了。爹有些犹豫,说我年纪还小,怕我到外边顾不了自个;有心让二哥去。我坚持要这次走,爹也就答应了,对我说:“去吧,只要王专员点头,我没说的。”
我的事定了局,心里踏实了。可不知道那些小伙伴儿怎么样?我们这一伙子早就约好了,保田保家打老蒋,要去一起去,谁也不愿有一个人撇下。我闭上眼睛核计了一下:给老段家放过马的小马倌杨乍子,连娘老子啥模样都不知道,如今也是自个儿吃饱了一家不饿,当然没人拦他。有的倒是刚娶了媳妇,可女的是妇女会的干部,今天还参加妇女会研究怎样宣传来着,估计也还好说。还有姜二毛子、姜喜顺、于小蝎虎……也都没啥问题。最叫人不放心的是小贵哥。我寻思:他家里,宋大叔是农会主席,不会拦他;小贵嫂子,六七年前随她爹一起讨饭到我们屯,后来被宋大婶收留下的,这会儿是妇女会的积极分子,也不会扯他的后腿。怕只怕宋大婶那一关不好过。谁不知道她亲儿子是出名的埃
为了在宋大婶面前帮小贵哥说几句,我便趁晌午歇晌的空儿,跑到他们家去。
见了宋大婶,我开门见山地说:“婶子,我和小贵哥俩去参军,你乐意不乐意?”
宋大婶一边往炕桌上摆碗筷,一边没好气地说:“你去你的,别来勾引他!”
“这会儿不让去,要叫老蒋打来了,你分的房子、地能保得住哇?”
这个也去,那个也去,小伙子有的是,不差俺小贵这么一个!”
话一说就崩了。小贵哥在旁边急了眼,插进来一句:“娘,我都报名了!”
宋大婶瞪了他一眼,说:“说不让去就是不让去,别罗嗦!快给我上炕吃饭,吃饱后晌好干活。”说着还抓起一个热饼子塞到我手里。
正在这时,小贵嫂子打外边回来了。她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大概明白了是咋回事,就半真半假地冲小贵哥说:“你要走就走,别挂这挂那的,家里的事有我咧。”然后转脸对我说:“姜老疙瘩,我可没拉他的后腿吧?”我知道,她这是故意说给她娘听的。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好说歹说,一顿饭吃完了,宋大婶还是一口咬定“不行!”
小贵哥报名的事这么不顺当,我也觉着别扭,难道齐齐全全一伙人,就这么缺上一个?可是静下心来一想,觉着这也难怪。俗话说:“儿是娘身上的一块肉。”哪有不痛儿子的娘?宋大婶受苦一辈子才把小贵哥拉扯大,不论是拉着棍出去要饭,还是挎着篮子上山剜野菜,弄点什么来她总是先尽着儿子吃。后来儿子给财主家当半拉子,每天收工的时候,她总是接出去老远;晚回来一会儿就急得像掉了魂……她老人家为儿子真是受尽了苦,操尽了心。碰上小贵哥从小就是个好孩子,老实,能干,孝顺。那会儿,他白天给人家干活,晚上回来还帮着娘弄这弄那,因此他家里柴草不缺,水缸常满。小日本投降以后,他就开始干整的了。下甸子去薅靰鞡草,人家一天一趟,他两趟;像我们这么大的一般挑个七八十斤,可他哪次都要挑一百一二……这么着,娘疼儿,儿疼娘,相依为命。土改后小贵哥娶了媳妇,家里又分了房子分了地,苦日子刚刚熬出了头,单等着过好日子了。你说,要让她打发儿子去当兵打仗,能是件简简单单的事?
小贵哥干急使不上劲,一直沉着脸不高兴;我也愁得无精打采,干啥都提不起劲来。
后晌,我俩照常一起下地干活。刚出门,迎面遇上了“大板车”,那女人恶狠狠地瞪了我俩一眼,小声地念叨一句:“好铁不碾钉,好人不当兵”。我俩正没好气,一听就火了。小贵忽地窜过去,指着她的鼻子吼道:“大板车,你敢再说破坏话,小心着点!”她见势不妙,悄悄溜了。
小贵哥朝她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呸!瞧她那分德性!这路货跟咱们是死对头。要叫他们再得了势呀,别说家里分的房子、地保不住,凭你有几个命吧……”默默地走了一程,他又发誓似地说:“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命去也得跟他们干到底,这回说啥也得走!”
我问他:“大婶不让走,咋办?”
“不让走也得走,我铁心了!”
“……”
又隔一天,小贵哥告诉我:为了说服他娘同意他去参军,他搬了老爷子作说客。头天下晚,宋大叔跟宋大婶谈了,他从伪满康德五年摆起,把过去那些含泪带血的辛酸事一遭儿翻了出来,直说得宋大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一阵。后来又谈到了解放,土改……一件件、一桩桩,一直摆到眼前。末了宋大叔说:“贵他娘,咱可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疼啊!你没想想这好日子是哪来的?”
“哪来的?王专员给的呗,又不是当胡子抢人家的!”宋大婶的嘴还是挺硬。
“那王专员的号召,咱不响应谁响应?”
“谁说我没响应?做军鞋、碾军粮……我哪回——你说,你说?”
“那这回就叫贵去吧。”
“……”
老两口子整整唠了一宿。
我问小贵:“后尾怎样?”他说,他爹左劝右劝,他娘只答应下回再扩兵了让他走,这回还是不行。
一切办法都用到了,宋大婶总是不松口,眼看这次跟小贵哥一道参军的事是吹了。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碰巧又出了一档子事:屯子里忽然刮起了一阵妖风,说什么:“参军,国民党的队伍那么多,去了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都参军去吧,这回留在屯子里的人可要娶小寡妇了。”这分明是坏分子嘴里的破坏话,但在这种时候,的确产生了些坏影响。有个别说好了要报名的,现在又犹犹豫豫想退坡了。
这事可真把我们气坏了,特别是王富、姚三秃子他们几个刚娶过媳妇的人,更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小贵哥找到我,气呼呼地说:“我这回能不能去且不说,反正得整整这些家伙,叫他们知道,这天下咱是坐定了!”我们把几个小伙子约到一起商量一下,便分头行动起来。找到了话头,从根到梢一追查,原来又是“大板车”捣的鬼。不过这回不是她自个出头,是叫一个名叫石三驴子的狗腿子传出来的。我们拿住了人证,当天夜里,逮住了“大板车”和石三驴子。第二天,我们儿童团和妇女会把这俩家伙狠狠地斗了一顿,然后每人给扣上一顶高帽子游街去。
当“大板车”和石三驴子游街的时候,好些人跑来看。宋大婶也出来了。开始,她老人家以为是什么热闹事,还不大在意;一听说是“大板车”破坏参军的事,又听到了那些破坏话,老人家一下子气得脸色煞白,她浑身打颤,两手哆嗦了半天,指着“大板车”的后影骂道:“你们要挡着人家不叫去参军,想叫俺再遭二茬罪,哼,办不到!”
次日一早,天没亮小贵哥就跑来了。一见面,他两手搭在我肩上连蹦了几个高,高兴地说:“妥了!妥了!”他告诉我,昨天一回家,他娘就连夜铰了一双鞋样,当夜啥事没干,就纳了一夜鞋底。
酝酿的不大离儿了,屯里召开了报名大会。会场就在农会大院里。去年秋天斗争地主的会就是在这里开的,地契就是在这院里烧的,从那以后,这院就没像今天这样热闹过。这天,全屯的男女老少差不离儿都到了,恁大个院子,满当当的尽是人。在哗哗一片掌声中,王专员上台讲话,他先讲了解放军在前方打胜仗的消息,接着讲参军的意义。他说:“蒋介石、胡子匪帮跟地主阶级都是一鼻孔出气的,他们互相勾结想搞个‘二满洲’,重新骑在咱穷人脖子上。……”略停一下,接着说:“咱们光斗倒了地主不算,还得挖掉它的老根子;光分了房子、地不算,还得抄起家伙来保住它!”顿了一下,他更大声地说:“把咱们自己的小伙子送去, 壮大了解放军, 打倒了蒋介石,咱们的地边上就打上了铁墙,饭碗就镶上金箍啦!”
王专员的话,句句都说到了大伙的心坎里。他的话音没落,台下就嗷嗷叫起来:“打倒蒋介石!”“保家保田”一个个愤怒的拳头高高举起,就像秋天满地里的高粱穗子。
我挨着宋大婶和小贵嫂子,跟小贵哥坐在一块堆。这时,只见宋大婶一边抹泪,一边拍着小贵哥说:“娘舍不得你,可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咱既然闯下了这好日子,咱们不去保叫谁去?总不能叫‘大板车’他们再得势啊!贵,去吧!……”
“愿意参军的报名!”随着台上传来的这一喊声,宋大婶忙说:“快着!快着!”小贵嫂子还顺手推了小贵哥一把。
我俩呼啦一声站了起来,一气挤到主席台前。这里并排摆着两张桌子,桌子上面铺着三张大红纸,放着一管笔。小伙子们你争我抢地从人丛里挤过来,霎时间把桌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认字的自个写,不认字的由农会的文书代写,不一会儿,红纸上就密密麻麻填满了人名。我们这群穷孩子,过去给财主家当猪倌、当马倌、当半拉子,都是“斜字辈,哪有啥大号?我一出生就叫六十子,是为应我爷爷那年六十岁取的,王专员看了一下名单,笑着说: “这样不行啦,当解放军得起个正正规规的名字。”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指着我说:“小姜,你家人老几辈子不识字,这回到了部队,你一方面学打仗,另一方面还要好好学文化。我看就取这‘文’字;你哥们排行‘墨’字,那就叫‘墨文’吧?”大伙听了,都拍手叫好。我记得的,那次还有小贵哥给取名宋树范,姜二毛子改叫姜殿文。……
大会开过没几天,我们便骑着马、戴着花,由乡亲们敲锣打鼓地欢送着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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