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克廉讲述奔袭解放辽河两岸

Admin 发表于2016-04-21 23:40:52
长长的行列,望不尽的人流,骡马、大车、火炮……发大水似的向前急涌。路有多宽人排多宽。千万个脚步,一个方向:向西,向西。
天,渐渐黑下来了。不知是晚风吹走了暑气,给人们带来了精神,还是时近黄昏,人们更放大了胆子,队伍,越走越快了。
我和李成华团长并肩站在路边,望着滚滚向前的部队。我正想跟他说句什么,他却突然离开大路,走到漫地里去了。在离队伍百十步远处,他站住了脚,扑倒地上,把脸颊贴到地面上听了一阵,然后又站起身,向着队伍望着,想着。
我走到他身边。他搓掉手上的泥土,抓住我的胳膊说:
“老程,你看怎么样?这样走法不会出问题吧?”
没头没脑的动作,没头没脑的话,我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体察了他那兴奋、焦急、担心的复杂心情。
的确,这不是一次平常的行军。准确地说,这本身便是一次战斗,或者说是一次测验。看我们的行军,我们的动作,能不能把军委的战役意图变为现实?能不能秘密、神速地到达既定的目标,能不能走出一个胜利来?……
夏季攻势,打得东北敌军又一次换了主帅。陈诚上台以后,拉开了架势,整军经武,对东北国民党军进行了一番整顿。在军事部署上,提出了“确保”宁路,打通锦承路,维护中长路,保护海口”的计划。按照这个计划,陈诚把重兵集结在主要交通点线上,一个师守几个据点,互相间只隔一两天的路程,极力避免为我军各个击破。
这套部署,按照敌人自己的说法,叫做“机动防御”,实际上是拿了个“王八不出头” 的主意。不过这一来也确实给我军寻找战机造成了困难。敌军一堆堆挤在大据点里,死也不肯露头;有时探头探脑地伸出来一股,可你刚要打,他一撅尾巴又溜回去了。我们像蹲在耗子洞口的猫似的,想动手使不上劲,一时倒出现了无仗可打的局面。
可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正当我们休整了两个月,劲鼓得哇哇叫的时候,秋季攻势开始了。攻势是在南线开始的。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新上升为主力的八、九两个纵队,抓住企图“打通锦承路”、孤军深入的敌整四十九师,首次出马就打出了威风,连续三战,三战皆捷,一下子歼灭了敌军一万六千多人。辽西三捷的胜利,实现了战役行动的第一步,陈诚立即匆匆忙忙地将他的“机动兵团”新六军两个师西调锦州。这样,中长路上,四平到铁岭间,顿时出现了敌军守备力量薄弱的局面。新的作战时机又造成了。上级决定以我们北线的几个纵队二十个师的兵力,由东西北三面多路向中长路猛烈出击。针对着敌军龟缩点线的情况,采取长途奔袭的战法——在统一部署下,各部队分别深入敌区,实行远距离的、秘密的大奔袭。
一场规模巨大的奔袭战在中长路两侧、在敌军盘踞的这条狭窄的走廊上展开了,一纵向昌图,二纵向八面城,六纵向伊通,十纵向江密峰,七纵向法库……几十个师,十几万部队,像无数支利剑,插向敌区,插向中长路,插向敌人的心脏。
我们团,便是这无数箭头中的一个。眼下的这场急行军,便是这巨大战役行动的一个组成部分。目标:开原、西丰间的威远堡门;行程:一百二十里;任务:一夜之间,从敌人两个师的空隙中插过去,直取敌五十三军一一六师师部。
一夜的时间,一百二十里!仅仅这两个数字,就足以叫人把心捧到手里了。如果迟上一个钟头,或者行进中哪一点不慎,被敌人发觉,我们便会扑空,甚至使歼敌的计划遭到破坏。这怎不令人焦急、担心呢?
我没有回答李团长的话,默默地向队列望着。队伍,却像在回答团长的问话似的,似乎走得更快了。“嚓嚓嚓”一阵风夹着一阵黄土,眨眼工夫一个连过去了;“嚓嚓嚓”又刮过一阵风,一个连又过去了。
“走吧,伙计!”为了安慰他也为了安慰自己,我挽起袖子指了指表,“这个速度,一个钟头十五里,只多不少。”
上了路,我才发现,部队实际行军速度比我观察和推算的要快得多。插进队里,走了没有几步便觉得跟不上队;骑上马,发觉马也要用小跑才能跟上。仿佛把手按到了脉搏上似的,从这个速度里,我清楚地感到了部队的行军力,看到了战士们那一颗颗热烈求战的心。对于任务的完成增添了信心,出发时的那种紧张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可是,我的心情平静了没有多久,天傍黑的时候,前面突然爆发起一阵断断续续的枪声。枪声,在这个时候听起来特别刺耳,我的心一下子被抽紧了。出发前首长再三交代过:中途绝对不许打枪,尽量保持行动的隐秘。现在刚刚接近敌区,怎么就响了枪?
“赶快查明情况!”李团长火辣辣地吼起来。
一个侦察员飞快地跑上来报告:是西丰出来的“清剿队”一个连和先头的二十团遭遇了。师部已命令二十团就地将它歼灭,其他部队迅速隐蔽通过!
团长传下命令:“按预定路线前进!”
枪声催着部队更加快了脚步,直朝着前面跑去。离近了才看清:前面是一座小山,二十团的战士正围着小山卧倒,用迫击炮向山上射击,一个排的步兵弯着腰向山后迂回。二十团黄德茂副团长正带着侦察排在那里指挥。他们的动作很猛、很利索。这架势使人想到抗日战争时期摸敌伪据点的情景:他们一把卡住了敌人哨兵的脖子,摔倒他,搞掉他,我们这些直扑营门的人,从他们背后进去。现在我们又贴着他们的后背,绕过一个隐蔽的山脚,直向南边一片高粱地里奔去。
出了高粱地,枪声移到后面,渐渐停息了。部队拐到一条大路上暂时停住了脚。前面是大山区,距离敌人据点也更近了,在这里,按照师部的命令,步兵和炮兵辎重分家,炮兵组成二梯队随后跟行,步兵则卸掉背包,以便更轻捷地向前疾进。
在一条干沟里 ,团长打开了地图 ,借着手电筒的亮光,用手在图上量了一阵子,说: “嗬,走得不慢嘛。第一步计划定会完成了。”
“多少?”我问。
“这一气就干了四十多里。”团长手指轻轻地往地图上一点:“看,我们已经来到了敌人的指头尖上,眼看就要插到他们那个指头缝里去了。”
“真的?”我连忙俯身凑到地图上。地图,在行动以前不知察看过多少遍,可是仿佛只是身临实地以后,才更清楚地看到了我们这次奔袭进军的全部艰难。敌人很狡猾,为了不致被我军歼灭,又为了占据西丰至莲花街这一大片产粮区,五十三军的三个师就像平摊开的一只手一样,张开来抓向中长路东。一一六师,东西摆开,从师部威远堡门往东,郜家店、拐磨子、西丰,三个团挨着摆了一串。现在,我们已经绕过了敌军的前哨据点西丰,西北方不远处是敌军一个团据守的郜家店,南方便是敌军的一三○师。不知怎的,我觉得敌人这个部署很像摆在一起的几个球,只要从头上一碰,便会滚在一起,挤向开原。我们就正是要抵近地擦过几个球的边边,从前哨据点的敌军的鼻子底下走过,然后从一一六师和一三○师之间的一条狭窄的“指缝”里穿过去,直扑威远堡门,在那里打敌一一六师的根部。等我们和绕到威远堡门后侧的九师部队打响,敌军几个“球”再滚到一起,那么歼灭战的机会就到了。显然,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整个奔袭途上最艰难的一段路程。这样一个精心安排的歼敌部署能否实现,就决定在我们能不能及时地、无声无息地穿过敌人这段“指缝”了。看着地图,我不禁有一点担心,顺口说:“但愿刚才二十团和敌军的遭遇,不会引起敌人的警觉”。
团长还是默默地在地图上比量着,显然也在焦虑着同一个问题。想了一阵,他果敢地说: “这要看我们了。没暴露,继续争取不暴露;敌人发觉了,咱们就和他们比赛一下速度!他折起地图,命令身边的参谋:“把情况传达下去,还有八十里,还有六七个钟头,还是要秘密,要快!”
部队卸完背包,几乎没有停,便以更轻快的步子向着山区、向着敌人的“指缝”奔去。
天老爷好像在故意和我们为难,进入山区不多久,下起了蒙蒙细雨。天黑,路滑,身上透湿,行进越来越艰难了。走着走着,“噗咚”一声响,有人摔倒了;摔倒的人打了个滚,爬起来,又赶进队伍里去了。忽然,两三个人拢在一起,低声争执着,这是战士们互相争着替身体弱的扛东西。争啊夺啊,结果,不少人扛上了双枪,也有扛三支枪的。“注意,千万别掉队!掉了队就赶不上参加战斗了!”“还有七八十里,加油!”“快走哇,复仇立功的时候到了!”……军列里不时传着简短有力的鼓动口号。
我和团长都在军列里走着、听着,好像透过雨雾和黑暗,看到了整个沸腾的进军行列,看见了那些熟悉的干部、战士的面孔。不容易啊,为了走出这个战役的胜利,我们的战士忍受了多么大的艰苦啊!不说别的,只要想到这样一点就够了;战士是带着自己的全副装备走这一百几十里的。重机枪的枪身是七十二斤,一个架子四十八斤,一个班要背一千二百发到一千五百发子弹,可以想见,战士们的肩上又可能被炮弹、子弹、炮筒、枪架磨成了一道道血痕了。何况还有这该死的黑夜、山路、淫雨、泥泞……我想起半个月前,在四连参加练兵时,有一天夜晚,也是演习奔袭,也是这样一个雨天,许多战士跌成了“泥猴”,摔得许多人两腿都肿了。可是战士们硬是练出来了。他们在长期的实战和艰苦的训练中,把自己练成了“飞毛腿”、“铁脚将军”。去年这一年,我们多少是靠着战士的两只腿走出了主动,走出了一个又一个胜利来。如今,我们又是靠着这两只腿,走向中长路,走向敌占区,走向敌心脏,巧妙地走向一个新的胜利……
正想着,忽然发现一个战士走在我的马旁。他一瘸一拐地走着,身上扛着三支枪;看来是脚打泡了。我正想问问他,他却忽然抬起头来问我:
“首长,敌人没跑吧?”
这句话那么平常,可是又那么惊心动魄——不打听前面还有多少路,不诉说自己双脚的痛苦,最使他挂心的却是敌人跑了没有?我激动地看看他,想回答他,却听团长抢着说:
“没跑!怎么啦!走不动了吗?来,咱俩换换!”说着,就要下马。
那个战士拔腿就跑:“不,我能走。我还能跑哪。你看! ”跑出几步,他又扭回头说: “只要敌人没跑就行,我们扑上去,一把揪住它,嘿-…”黑暗里留下低低的、开心的笑声,他一瘸一拐,跑着追队伍去了。
这个战士肯定是不会掉队的。但是,脚上打泡的人是不是很多呢?我叫参谋打发人到后面收容队去问一下。问的人很快回来了,回答是:“一个掉队的也没有”。真是有意思!我的心头涌上了一股温暖的感情。战士的意志是多么坚强啊!战士是多么懂得指挥员的心啊!
穿过山沟,翻过山腰,转眼又是几十里,我们已经完全进入到敌军的“指缝”里来了。正进间,忽然侦察排报告,前面抓了一个特务,据说是敌一一六师师部派出来,到这一带打听我军动静的。
“敌人知不知道我们到这里?”李团长急切地问。
“不知道。”侦察员说。“他是上午出来的。”
“怎么样?威远堡门怎么样?”李团长又问。
“他什么也不知道,”侦察员失望地说,“反正……他出来时威远堡门还有敌人!”
“哼!”团长气狠狠地哼了一声。叫道:“叫他带路!一直带到威远堡门去!”
从特务身上什么情况也没弄到,实在叫人生气。可这个情况又一次提醒我们:敌人对我们是警觉的,并且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方向。又是“清剿队”,又是特务,把触角长长地伸出来了。我们一面将这个情况报告给师部,一面通知部队,更加提高警惕,更肃静,更隐蔽,并加强搜索。
命令传下去的时候,雨停了。天上的乌云渐渐疏散开来,露出了一个浑圆的月亮。月光照清了道路,部队行动更快了;也由于有了月光,部队更肃静了。队列里,没有了说话声,连咳嗽都被禁止了。夜是静的,山路是静的,只有部队那急速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在响:嚓嚓、嚓嚓、嚓嚓——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我们的脚步声中过去。威远堡门越来越近了。
忽然,隐隐约约从东北面传来了枪声。枪声一阵阵紧,跟着,重机枪也呜呜地叫了起来。团长愣声愣气地问:“哪?”
我屏住呼吸,叫道:“郜家店!郜家店!”
“好啊,八师干上了!”团长像孩子一样拍了一下大腿。
这正是八师两个团袭击威远堡门以东的郜家店。纵队首先由那里开刀,全歼敌一一六师的第一个动作开始了!
枪声像一声声战鼓,把队伍催促得跑了起来。跑出十几里,只见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平原。借着月光,看见几座高山横在眼前,中间一座,直冲云霄。身边的一个参谋低低地叫了一声:“天王山!”
团长看了一眼,轻轻地吁了口气,然后猛地一挥手:“各营散开!准备战斗!”
各个部队按着预先分配的任务,向着两旁的山头摸去。
一夜的辛劳,强行军一百二十里,我们终于按纵队要求在拂晓前赶到了,并且悄悄地将敌人包围了。全团的人正围成一个半圆圈,趴在山顶上望着敌人那边。如果说在进军中我们是一只扑向老鼠的猫的话,那么,现在已经蹲到了老鼠洞的外面,瞪起了眼睛;只要老鼠一露头,就是一爪子。
可是半天,也没有看见一个敌人。多么不祥的寂静啊,难道敌人跑了吗?我们的心又慢慢地悬到了半空里。
正急得难受,忽然,山下响了一枪。不一会儿,侦察排报告:抓了三个俘虏。咦,太好了!我们立即要他们带上来。一问:原来是敌一一六师师部的司务长和两个伙夫,正要到附近村庄里去送家什的。
“送什么家什?”李团长问。
“昨天过中秋节,”那个司务长喃喃地说,“我们……我们……”
“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来?”
“不知道……”
“师部还在不在?”
“在……”
“师长呢?”
“也在……”
“怎么没有一点声音?”
“全都……睡觉哪!……”一个伙夫抢着说,“长官说,前面有队伍,八路不会来。”
我们笑起来。笑得那么惬意。这可是我们一夜以来第一次的发笑埃
这时,天放亮了,山下嘀嘀嗒嗒吹起了起床号。山下的头道沟村头跑出来一队队的国民党士兵,都穿着白衬衣,黄裤衩,在那里忙着站队。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跑出来,训了一番话,然后又吹起哨子,很安逸地看着他的士兵“一二三四”地跑起步来。
我们大家又是不约而同的一笑,说:“他们还糊涂着呢!再也没有比这好玩的了,我们看着每一个敌人都像一只在洞口外跑来跑去的老鼠,而我们自己则太像猫了!
就在这时,师指挥所来了电话:各个单位和炮兵都已赶到,总攻击可以开始了。霎时,只听山摇地动,漫山遍野响起了冲锋号,成群的炮弹飞向了天王山。我们立即一跃而起,向敌人扑去。
当我们一路追杀着从天王山冲进威远堡门时,兄弟部队九师也从背后杀了过来。他们的行程是一百八十里,直插到威远堡门侧后,拿下了一一六师师部与开原敌军部之间的塔子山,切断了敌人的逃路。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昨天二十团与敌人“清剿队”遭遇后,敌人确是提高了警觉,附近许多据点的敌人,都收缩到这里来了;威远堡门的兵力已增至两个团。连同八师在郜家店搞掉的一个团,我们正好把一一六师一网打荆连敌师长刘润川也被我们从高粱地里抓出来了。
当他用满口四川话说:“没想到你们打师部,还以为你们要打西丰;原想你们一碰西丰,我们就马上收缩、靠拢。没想到你们不声不响地插到了我们跟前,又来得这么快……”我们都笑起来。甭说是刘润川,就是陈诚,也算不出我们战士的走路本事,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又能够做什么呢?
就在我们押解着俘虏、搬运着战利品离开战地的时候,兄弟部队奔袭战的捷报也先后传来了:在中长线东侧,与我纵歼灭一一六师的同时,兄弟纵队的一部歼灭了敌一三○师的三九○团。我们接着乘胜包围了昌图,直逼开原,兵临铁岭城下。在路西,兄弟部队以一百六十里路的急行军包围了法库,全歼敌一七七师于城内。又一部打下了四平近旁的梨树和八面城。这疾风暴雨般的奔袭战,打乱了陈诚苦心经营的防御体系。敌人抢修了三个月的中长路,被我们彻底破坏了。长春至铁岭间四百余里的铁路线上,除四平、开原两大据点外,已全部为我控制。陈诚“维护中长”的计划破产了。陈诚在东北的宝座摇摇欲坠了。
从此辽河两岸的千里沃野,便成了我们纵横驰骋、自由进出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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