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一九四七年冬天的雪灾,别说咱们年轻小伙子们从没见过,就连白发苍苍的老人们,也都摇头地叹息:“这是几十年来少有的奇灾大难哪!入冬以来,狂风大雪就没停过,草原上所有沟沟壑壑全被填平,变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牧草被雪埋起来,冻住了。牲畜死的可真惨。老乡们用死羊给活羊垒起避雪墙,但不过几天,又被埋掉了。
敌人见我们这块“连四岁孩子都红到骨头”的革命根据地遭到严重的自然灾害,便趁机猖狂起来。国民党“察北剿共指挥部”派出大量摩托化部队和骑兵部队,严密封锁了草地边沿的城镇村庄,不让往草地运进一粒粮一棵草,妄想把我们困死在这冰天雪地里;又唆使蒙古叛匪插入我们后方深处,在陶高图庙建立了伪蒙政府。
陶高图庙伪政府的决策人是反动活佛罗卜桑丹赞却吉尼亚姆。他叛变后,群众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庙里没有的喇嘛,群里没有的牤牛”。这个“群里没有的牤牛”,可嚣张极了。他在国民党支持下,成立了用美国武器装备起来的伪保安团,而且继续招兵买马,扩充势力。还利用自己的身分,制造种种谣言,欺骗和威吓群众,甚至说他在张家口还亲眼见过美国的原子弹;他又命令陶高图庙几百名喇嘛,围着庙区大吹大擂地念了三天“保安经”,“筑起” 了三道“神兵墙”,诡称有神保佑,任何人攻不破;还亲自给伪保安团每人脖子上挂一颗“护身弹”,说将这种活佛吹过法气的子弹带在身上,刀枪不入。他对自己的士兵吹嘘说:“放心吧,孩子们!除非天兵下凡,没有人敢来我们的陶高图庙!”
陶高图庙原是我们根据地前后方联系的枢纽,现在却成了敌人插在我们心脏深处的一根毒钉。这根毒钉与四周敌人的封锁相呼应,再加上罕见的天灾,给我们的根据地和我们内蒙古骑兵第十一师带来了极大困难。我们四面受敌,粮料枪弹的供应全部断绝。已经是数九寒天了,我们还穿着夏天的那件单军衣,眼前如此,往后还有越来越严重的风雪,还有来年的春寒呢!……
师首长把我叫了去。他们的脸色和外面的天气差不多,也都是阴沉沉的。他们坐在喇嘛庙那间阴暗的破土房里,一个劲地吸着旱烟,屋里充满了苦辣辣的烂蛤蟆烟味儿。
“再没有新的消息啦?……”师政委毕力格巴图尔同志像老太婆似的坐在炕上,习惯地把自己的小烟口袋扔过来,叫我过一过烟瘾。我哪能放过这个机会,赶快从靴筒里抽出我那大锅烟袋来,一边装烟一边向师首长报告说:“近来没有动静。要是敌情有变动,他会来报告的。”
师首长都知道,我说的“他”,是指正白旗十二苏木(相当区的行政区域)的贫苦牧民阿格旺索达那木大叔。自从敌人占领陶高图庙以来,阿格旺大叔就联络起一些基本群众,自动作起情报工作,因而我们对陶高图庙的情况掌握得还是十分清楚的。
师首长再没有问什么,只是毫无表情地互相瞟了一眼,又狠狠地吸起那苦辣辣的烂蛤蟆烟来。
天上的乌云越来越低,快要挨到我们师部驻地道英海尔汗的山顶了。看来一场暴风雪是注定要来了。
果然,从十二月十七日下午开始,鹅毛大雪,漫天飞舞起来,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大家望着大雪和那些用死羊垒起的避雪墙,正在发愁,突然传来紧急命令:“马上出动!”
马上出动!好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哟!乐得大家一蹦老高。虽然军队纪律不允许我们乱说乱道,但大家心里早断定了:准是向陶高图庙开刀!
天快黑的时候,部队出发了。可是完全出乎预料,我们不是奔着陶高图庙往北走,而恰恰相反,一直往南走下去。雪,无声无息地在飘落,部队无声无息地在前进。大家默默地在猜想:“这是要到哪去呢?”
深夜,我们走到杜尔本白兴。这是靠近汉族农业区的一个不大的牧村。村外站满了人马,挤挤撞撞地蠕动着。原来我师三十一团也刚刚开到这里来,等候同师部会合。
我们让“老头儿们”(我们对师首长的亲切称呼)住进一座蒙古包,其余的人照例按老规矩办事——在外面雪地上随便找地方露宿。我们政治部今晚还不错,住在一堵牛粪堆旁边,多少还挡点风。大家赶紧分头去领草料;先不管开到哪去,抓紧时间喂好马再说。
大概是快拂晓了,老天爷开始发作起来。顿时,掀起一片冰雪的浪涛!幸亏我们已经喂完了马,不然一定会把那点草料给卷到天空去了。五更严寒,实难抵挡,马已缩成一团,人在原地蹦跳。小小的杜尔本白兴湮没在风涛雪浪里,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狂风暴雪的呼啸声和战士们的跺脚声。
天亮了。风雪更加猖狂了。部队猛然掉转头来,正顶着那刺骨的大风雪,直奔二百多里开外的陶高图庙。
前面是广阔无垠的雪原,狂风卷起一阵阵冲天雪浪,细碎坚硬的冰沙,剧烈地扑打在脸上,人不能睁眼,马不能抬头。周围的一切一切都是白的、冻的、硬的!
我们在冰雪的惊涛骇浪里奔波了大半天,估计至少已走出七八十里路啦,这才碰见一个村落。走进去一看,嘿!真是活见鬼!我们又转回杜尔本白兴来啦!
“真他妈的!这是怎么搞的呀?”老师长乌勒吉敖喜尔同志急得直拍大腿,厚厚的雪片从他身上滚落下来。
老天爷不睁眼,也不让我们睁眼,有啥办法,只好再找个熟悉情况的向导,继续前进,而且按行动计划,必须在今天把这段冤枉路赶出来才行。
一个拚死拚活的强行军开始了。不知是因为心里急呢,还是因为冻麻木了,现在倒感觉不到怎么冷了,那些已经冻坏了的地方,什么鼻尖呀,耳朵呀,面庞呀,反倒有些发烧的感觉了。只是我们那些可爱的无言战友冻的可真够呛,它们毛根出汗,毛尖结冰,都成了光溜溜的“冰马”了,呼哧呼哧一个劲地喘着粗气,鼻子底下都长出两根又粗又长的冰棍来,看去活像个大白象。用马棒敲下去,很快又长了出来。
部队到达奈曼山北部时,已经深夜了。英雄的奈曼山区,是我们师诞生和成长的摇篮。这里的一切对我们是那么亲切和温暖。部队休息了。我和五六个同志掉转马头,到昂杰玛大娘家去。前面是难以行走的深雪。若不是大娘那只“四只眼睛”的大黑狗咬了几声,我们差点把老人家的蒙古包给踩扁了。
“大娘!别害怕,是我们……回来啦”。我们一面下马,一面打招呼。
“哎哟,我的孩子们,你们可回来了1大娘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竟然一个劲地抽泣起来,深深地叹息着说:“唉!大娘现在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啦!”
大娘的蒙古包里面也是一层厚厚的冰霜,连“哈纳”(支持包的骨架子)都看不见了。她唯一的一个儿子被陶高图庙敌人抓走了;牛羊快死光了,只剩下两只瘦绵羊在炉架旁边奄奄一息地躺着。
是啊,天灾人祸已经把她老人家逼到这步田地,她还用得着怕什么呢?她比以前更衰老了,但她的神色却变得更严峻更坚毅了。她一边给我们烧茶,一边用母亲特有的那种温和慈爱的声音说:“敌人说你们都冻死了,我怎么也不信,看,这不是……”说着,她用疼爱的眼光环视着我们,好像在问:“孩子们,这么冷的天气,你们冻坏了吧?”
“大娘,我们穿着这套棉衣,什么天气也不冷1说着,我们解开衣襟,给她看新穿上的棉衣,接着我们给她讲了棉衣的故事:
棉衣是从遥远的北平附近送过来的。我们只知道那是冀察热军区的同志。据说也是一支骑兵部队,他们把马子放在长城那面,每人背五套棉衣,翻山越岭,突破敌人重重包围,走进严寒的暴风雪……。正是我们在天气最冷,穿着单衣瑟瑟发抖的时候,这些崭新的棉衣送到了我们手里。我们领到棉衣后发现,许多棉衣上都有枪眼,不少枪眼上都沾着血——汉族同志的鲜血。从那天起,棉衣温暖了我们的身体,也温暖着我们的心。棉衣的故事成了激动人心的篇,到处传诵!成了鼓舞斗志的号角,鼓舞我们去战胜艰苦和困难!
大娘一直抚摸着我们棉衣上的枪眼和血迹,嘴角不住的抽动,热泪像泉水似的流下来,好半天才说:“穿上吧,孩子们,把衣服扣子扣紧,什么困难也挡不住你们!”
部队要出发了。大娘赶忙挖出埋在炉架下的一坛奶酒,温了一温,给我们每人斟了一碗。我们知道这是大娘留着过年的一点酒,怎么好喝呀?但是按照我们民族的习惯,出征前儿子不喝母亲的酒,是永远要伤害亲人的心的。我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把酒捧到头上,尔后一饮而尽,跑出包外,冲着狂吼的暴风雪,跳上战马。只听见大娘在后面用古老的祝词祝福我们:“勇赴疆场,征服仇人,建树战功,载誉归乡!”……
从这往北走,冰雪越来越深,暴风越来越猛了。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好像燃烧着一团火,什么风雪寒冷,全不在乎,只想一下飞到敌人头上去。只是马子两天来一直在深雪里顶风赶路,又没吃到一点东西,现在已经精疲力尽了。我们骑一会儿,牵一会儿,肚带紧了又紧,已经紧到头了,再也不能紧了。拂晓时干脆都跳下马来,连拉带推地走。第二天上午,才勉勉强强走到敌人活动区的门户——乌兰察布庙。
走进庙里,只见一个穿白茬皮袄的老乡迎着我们走过来。走到眼前一看,嘿,原来是咱们的民运科长孝兴戈同志。
老孝咧着他那金牙笑盈盈地走过来,指着我们的人马说:“哎呀!‘查干鄂布根’(跳神会上吉祥的神)骑着大象来了,一定给草原带来了福音。欢迎,欢迎!”
“哎呀,你这神出鬼没的家伙,原来跑到这来检查群众纪律呐!”我们高兴地说笑起来。
孝兴戈同志说:“对啦,来检查群众纪律!”
“光群众纪律好也不行,你看咱大象都空肚子走不动啦。”
“是哟,正是为了不饿肚子,才来检查群众纪律嘛!”老孝兴致勃勃地指着庙仓大院说: “行啦,老乡已经给我们准备好了,大家快到那里去领马料吧!”
我们这才知道,师首长最近派他到这一带来是筹备马料。陶高图庙的敌人,在这一带搜刮了一冬天,没得到一粒粮一根草,而我们仅仅十多天内,就弄到了七千多斤粮料。根据地的人民为子弟兵的长距离奔袭提供了可靠的物资保证。
“你们这么闹腾,敌人没发觉吗?”我问。
老孝诙谐地笑了笑说:“发觉了!敌探昨天才从这儿路过回去。他们发觉我们已经往南开去,在康宝、化德一带活动……”
我一听才恍然大悟,我们出发时背敌行军是为了什么。在康宝一带活动的是我师三十三团。他们跟我们同一天开到南面去,虚张声势,麻痹敌人。
末了,老孝又补了一句:“你瞧着吧,今晚敌人一定是放心大胆,脱了裤子睡觉的。咱把马子喂好,明早天亮,马到成功!”
我默默地思索着孝兴戈同志的话,好像又看见我们师首长们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间阴暗的破土房里,一个劲地吸着那苦辣辣的烂蛤蟆烟……
天黑了,又开来一支雪白的部队。这是我们内蒙古骑兵十六师五团的同志们,是来和我们一道攻打陶高图庙的。乌兰察布庙里外都挤满了人马,但毫不忙乱,都是轻声轻脚的,一切都浸沉在进攻前的紧张、肃静里。
我们向进攻目标出发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々风雪的高潮已经过去。朵朵乌云低低地压过来,正向南滚动着。
积雪越来越深,马越来越难走了。在齐到马镫的深雪里,马子扑楞一陷进去,前扑后蹬,要费好大劲才能拔出腿,往前迈出一步。马为了省劲,就抢着踩前面马的蹄樱走来走去,部队自然而然的拉成了一条线,一拉就是几十里长。前面的人马挨着班开路,我们沿着他们踩出来的雪沟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长龙,在这黑夜的雪原上缓慢地、而又不停歇地直向北方伸延开去……
乌云跑光了,晨星烁烁眨眼,快天亮了,可是我们的目标在哪呢?这儿虽是走过多少次的老地方,现在眼前却是一片白皑皑的世界,认不清方向了。莫非又是迷了路不成?真叫人着急!
东方开始发白了。队伍爬上一个平梁,停下来。晨光里,我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巍然挺立在一个雪包包上,直往北面探望。怎么回事呢?得去打听打听。我走到那黑影跟前一看,哎哟!是个女人!再凑近前看了看,我的天呵,原来是正白旗阿尔布拉格村的戈吉德玛大嫂!
虽然是很熟悉的一个人,但现在她在我的心目里一下子变得那么高大0你看!这不是 ……”她显然是为自己的向导成功而感到兴奋,重重地拍了我一巴掌。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嘿!原来我们已经来到庙西南面的沙丘上,陶高图庙已在我们脚底下了。
部队已向庙区快速插过去。只听见马蹄踏雪的噗噗声响,看不见人影,一切都是白白的。指挥部发出了进攻信号。陶高图庙上空突然出现一颗红星,神妙地闪烁着,慢慢低降下来,开花了。大家屏住呼吸,等待枪声。现在,枪声就是我们的一切!四昼夜来,我们一直不停地与暴风雪搏斗,忍饥耐冻,受尽辛苦,就是为了这枪声啊!可是陶高图庙还是那样坟墓似的死寂,等了好久,什么动静也听不见。
扑空,对一个战士说来,是多么痛苦啊!
“唉!鬼东西们跑掉啦?!”老师长急得又拍起大腿来。听!一响清脆的枪声,好像是他拍出来的。我们可爱的马尔托克(德造轻机枪)在庙里欢叫起来了!
“咳呀!狗日的,这回行啦!”我们的高兴实在无法形容,一切疲劳都被这枪声一扫而光,全身上下轻快极了。
敌人给我们一打,立刻乱成了一团。成堆的敌兵黑压压地从庙里直奔我们指挥部的方向跑过来了。师首长立刻命令跟前的机炮连:“开炮!”
三门迫击炮早已架好。全师著名的神炮手谢尔绍卜同志,途中患病,身发高烧,他现在要把这一路上所忍受的一切痛苦,都注入到炮弹里投给敌人。他瞄了又瞄,开炮了。炮弹在领头逃命的敌人头上开了花,炸得人仰马翻。
敌人像受了惊的黄羊似的掉过头就往东南跑。东南面是个斜坡平地,不远处散牧着敌人的马群。敌人以为这回总算逃出命了。可是,快要跑到马群时,忽然站出无数“雪人”从四面八方喊杀过来:“缴枪——”
陶高图庙解放了。毒钉被拔掉,敌人的封锁被粉碎了。伪蒙政府头子、大蒙奸德王的掌印协理那顺巴雅尔和伪保安团长、血债累累的大叛匪“驴耳朵”达姆丁苏伦,还没来得及穿裤子就都被我们从被窝里揪了出来。只是那位“群里没有的牤牛”,因为到张家口妓院里去过他“圣洁的春节”,暂时漏网,保住了狗命。
东方升起太阳,草原充满了生机。当天,被解放了的群众,包括昂杰玛大娘的儿子在内,每人领到一匹全鞍马,满怀着快乐的心情,奔向草原四方,奔向各自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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