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各班排,战士们都乐得跳起来。战士们这种激昂的求战情绪是可贵的。但是夺取近代化设防的城市,我们究竟还是第一次。我正和副连长研究如何区分任务,三排长阎连喜跑来对我说道:“指导员,尖刀排的任务交给我们吧!”我说:“你说说你们的条件。”“条件,你还不知道吗?我是石家庄人,从小拉洋车,无论大街小巷,我闭着眼都找得到。再说我们八班长张喜顺对里边也很熟。他说内市沟还有他垒的砖头呢。”副连长在一旁说: “那好哇,待会儿去看地形,让他给指点指点。”三排长敬了个礼,说了声:“我去告诉他……”便转过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他说的这个张喜顺,是我们连有名的人物。刚解放过来那阵,思想可真够落后的。他和一块过来的解放战士,整天嘀嘀咕咕,说什么在那边吃的是大米白面,这边顿顿是小米干饭啦;每个月发的钱别说抽烟卷,连旱烟也不够啦;当几块钱的兵打几块钱的仗啦。后来,我们看他军事技术上还有一套,便让他当教练员。可是他真本事不拿出来不说,还骂战士们“笨蛋!弄得大家都不愿让他教,只得让他下到班里当兵。在班里也是麻烦,驻军肚子疼,行军就掉队。在一次行军掉队的时候,我和他边走边谈,第一次拉起了家常。原来他家在河北临城城里,全家四口人只有二亩半地,靠他卖豆腐来维持一家生活。鬼子投降那年,城里一个伪军队长欺侮了他老婆,一气之下,他跑到石家庄当了国民党的兵。本指望混上一官半职,雪耻报仇,结果不仅仇没有报,反倒落了一身毛病:烟瘾、连疮腿、肚子痛。
我和连长分析了他的情况,认为像这样的人,一旦醒悟过来,准是好样的,便决心加强对他的教育,帮助他进步。张喜顺这年已经三十五六岁,是我们连里年纪最大的一个。我们首先要很好地尊重他,在生活上关心他。大家都把他当老大哥来看待。连长见他烟不够抽,便用自己的津贴买旱烟分给他一些。又看他连疮腿挺受罪,一走路肿得老粗,连长就想起自己过去被地主的狗咬伤后生了连疮,是用柏子粉拌香油搽好的,便亲自跑到山上拣了些陈柏子,砸碎拌上香油给他抹在腿上,结果很快就消了肿,不久就全好了。有一天,我正碰上连长给他换药,连长问他:“你这连疮腿是怎么得的呀?”这一问,张喜顺突然沉下脸来,像是一下触动了他的痛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连长赶紧停住手问:“痛么?”“不痛!我是想起……”说了半截哽住了。我和连长安慰了他几句,他才说:“我这腿是在国民党那边被一个姓芦的连长打坏的。我到三军不久,一天晚上,从我的哨位旁边跑了三个兵。姓芦的硬说是我放跑的,我不承认,他就用竹扫帚蘸冷水朝着我腿肚子上狠狠地抽打,痛得我在地下滚来滚去。后来在禁闭室一直关了半个多月,伤口化脓生了蛆……从那以后,两腿就一直没好。真没想到:国民党的连长打伤我的腿,解放军的连长给我治好了。”他说到这里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后来,他那肚子疼的老毛病经过积极调治,也慢慢见轻了。从此,张喜顺的脸上堆上了笑容,主动地教新战士投弹、刺杀、射击,公差勤务抢着干,完全变样了。
今年五月,在正太战役中他第一次立了战功。半月以前,清风店战役,一天一夜二百四十里急行军,他肩上扛着两条枪,一步没掉队,连疮腿变成铁打的腿了,战斗中又立了功,提升为班长。这次打石家庄,真是求之不得的报仇机会,他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
天不亮,副连长和我带着班以上干部就到前沿看地形了。
晨雾弥漫,内外市沟之间敌人的碉堡大都被我炮火摧毁了,只有市东面范村据点没有攻下,不时向我阵地上发射冷枪冷炮。我们顺着曲曲折折的交通沟,来到离内市沟二百多米的地方隐蔽下来。张喜顺指着面前内市沟墙给大家说:“看到了吧!沟墙上有三道枪眼,墙上筑有交通沟和散兵坑,中间和底层都是暗堡。这可恶的东西还有我垒的砖头咧!别看墙高、沟深、碉堡多,看起来怪吓人,其实并不可怕,别说挡解放军,就连他们自己的士兵也挡不祝我说的二年前跑的那三个勤务兵,就是从这儿逃出去的。”他说着,指着右前方一个大碉堡说:“那里就是我当兵时所在的那个连部。姓芦的就躲在那里。我张喜顺不敲掉他的王八窝死不甘休。”
这时,趴在他旁边的三排长阎连喜忽然问道:“你知道那次跑的三个人是谁?”
“不清楚,听说当时打死了一个;抓回一个,第二天就拉在沟外枪毙了;那一个……”阎连喜拍了拍张喜顺的肩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那一个就在这里。”
“你!……”
两人似乎忘记了是在敌前侦察,说着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晨雾渐渐消逝,内市沟敌人的防御工事历历在目。张喜顺指点着哪里有碉堡,哪里埋有地雷。每个碉堡我们都画下位置,编上了号码。
回到连里,我们把全连同志召集起来进行战前动员。先让张喜顺把内市沟的地形向大家作了一番介绍。末了,同志们纷纷举起手来要求参加突击队。我说:“同志们,我们怎么能组织这么大的突击队呢?我看这样吧,大家回去都动动脑筋,看哪个排出的主意好办法好,突击任务就交给哪个排。”大家齐声喊道:“赞成!”
第二天早饭后,各班阵地上都在召开“诸葛亮会”。这种会虽是每次战斗之前经常要开的,但今天的会却有点不比寻常,因为它是决定每个班排能否争得突击任务的关键。七班的同志们正在研究云梯模型,使我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我们炮兵还不十分强大的时候,云梯还是重要的攻坚手段。这个看起来似乎很简单的东西,要做到既轻便又坚实可不太容易,几个月来各级指挥员不知为它花费了多少心血。大清河北战役时,战士们发明了一种可以伸展的“蜗牛梯”,对过沟、攻碉堡起了很大作用,缺点就是太笨重。现在七班的这个云梯是用树枝、草棍扎成的模型,是折叠式的,看来灵巧坚固,下半截靠在沟的外沿,上半截折过去搭在沟内沿的墙上,形成一个倾斜的天桥,上面铺上木板,突击队可不必下沟,一气跑过去,登上壕墙……看了战士们的这一创造,我很兴奋,但也还为梯子的尺寸大孝负荷能力和如何操纵等一系列的问题担心。战士们都一一作了解答,他们什么都想到了。最后,大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合叶梯”。
离七班不远,八班的阵地上更是热闹。班长张喜顺正伏在地上指手画脚在说什么,周围趴着一堆人。我走近一看,嚯!地上摆了个内市沟的沙盘模型,用土块垒成的小碉堡,自右至左都编了号。张喜顺指着:“一号碉可用炮火摧毁,二号碉需要爆破,三号碉需要特等射手封锁枪眼……敌人工事再坚固,它是死家伙,只要我们火力组织得好,冲得猛,内市沟保准突破……”
“这个主意很好,你说说你们的打法吧!”我在一旁插了一句。张喜顺一看是我,立刻凑过来要求:“指导员,把突击任务交给我们班吧,我们的打法是手榴弹加刺刀!”他说着挎起炊事班送饭用的荆篮,篮子里装的不是馒头,而是一块一块的土坷垃。另外两个战士手里提着两条米袋子。我一时还弄不清楚这是干什么的,只见张喜顺把一块块的土坷垃投掷出去,跟着,拿米袋子的战士跑了上去,将米袋子搭在山药蔓子做的“铁丝网”上,扬起一把黄土,接着喊起杀声,战士端着刺刀冲去……
这个表演动作,看起来轻松,实际上它却凝结着无数战士的智慧与鲜血,是从多少次的战斗经验中提炼出来的。在战斗中,手榴弹如果先敌一秒钟投出去,就可能压倒敌人取得胜利。张喜顺的办法实际上就是一个“快”字当头。他把手榴弹弦拉出来,捆在篮系上,正是为了冲击时省去揭盖拉弦的时间,可以一个一个的投掷,也可以两个三个一块投掷;米袋子装的是小包炸药,专为破坏铁丝网用的,搭上去就跑不了。他们把这种办法叫做“连环雷” 加“米袋炸药”。三排长阎连喜最后把七班的“合叶梯”和八班的“连环雷”结合起来,演习了一遍,形成突击队完整的一套打法。大家一致认为三排的办法好。根据大家的意见,副连长当场宣布命令:“三排为突击排。”
经过一天的紧张准备,黄昏时候,我们利用外市沟的地形又作了一次实地演习,团、营首长和炮兵指挥员都亲临现场指导。这样,我们便完成了突破内市沟的战斗准备。
十一月十日,天擦黑时,总攻内市沟的战斗全线开始。先是炮火急袭。内市沟上空浓烟滚滚,敌人阵地上顿时变成一片火海,火焰中飞舞着碉堡的残体。不一会儿,我们连攻击的正面,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缺口。战士们高声叫着:“感谢炮兵!用不着米袋炸药了!”炮火向敌阵地纵深延伸。空中接连升起三颗红色信号弹,冲击的时候到了。
只见张喜顺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挎起荆篮大叫一声:“冲蔼—! ”跃出堑壕。突击队的战士随着他冲了上去。 连环雷朝着残余的地堡“哐——哐! ”地砸去。 接着梯子组拖着 “合叶梯”也跟了上去。他们刚跑出百十米,便被暗堡里的侧射火力打倒了。张喜顺回头一看,三个战友已经倒下,他索性站在外壕沿上向暗堡打出一颗手雷。趁着爆炸的烟雾,七班长又带领两名战士拖起梯子向前跑去。正在这时,忽听张喜顺喊道:“馒头带把的!这是事先规定好的暗语。立时,二班副张纪生把一篮子手榴弹送了上去。
合叶梯一搭上外壕,张喜顺刚蹬上去,忽然飞来一颗王八雷,“轰”的一声,梯子被炸断了。张喜顺在爆炸的烟雾中翻身跌下外壕……另外几个战士有的扒在外壕沿上,有的也掉下壕沟里去。暗堡里敌人的机枪吐着火舌,内市沟墙上的手榴弹冰雹般的甩下来。眼瞅突击受挫,急得我满头大汗,连叫几声张喜顺,都听不到回答。
三排长阎连喜纵身跳起,叫了声“三排跟我冲!”三排战士在连的火力掩护下冲了上去,后备云梯也跟着拖了上去。
三排长他们发起冲击的时候,市沟内沿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我定睛一看,正是八班长张喜顺,他背紧贴着沟墙,手雷一颗一颗倒撇出去。张喜顺大声疾呼:“同志们冲啊,我们掩护你们!”
突破口上两个暗堡霎时被他炸掉,在浓烟笼罩下,三排突上沟墙。红色信号弹腾空升起。内市沟被突破了。我随着连的二梯队跨过内市沟,登上突破口。
敌人趁我立足未稳,向我发起反冲锋,黑压压一片,直向突破口冲来……
这时,忽听张喜顺喊着:“准备——打闷棍。”“打闷棍”是战前演习中战士们自己创造的战术名词,按张喜顺的解释就是当敌人反冲时,不放冷枪冷弹;待敌人接近到跟前,连环手雷、集束手榴弹、轻重火器一齐开火,像打狗一样,当头一阵狠打。
果然,当面的敌人嚎叫着冲了上来,刚冲到突破口下面,副连长喊了声 :“打!”随着“哐——哐——”手榴弹在敌人头上开了花,火光闪烁中,只见张喜顺将篮里的手雷一个接一个投掷出去,机枪班长王茂林挎起机枪向敌群扫射,敌人首次反扑以吃了“闷棍”而告终。
既得的胜利并没有使我们的突击一帆风顺,而且眼前的处境仍然十分危急。正面,敌人左右夹击;后面,在我们的来路上是一片开阔地,后续部队正遭到敌侧射火力的封锁。看来我们如不能迅速撕大突破口,消除敌火力封锁,后续部队是很难上来的。我正思忖之间,忽然听到右边响了几声雷鸣般的爆炸声,靠近突破口右边的一个地堡掀掉了。八班副押着二三十个俘虏走来:“指导员!俺班长负伤了!”我听说张喜顺负伤,便跑去看他。我顺着被炮火摧毁的交通沟,深一步浅一步向前走去。在一个破碉堡旁边,碰上卫生员正给他包扎伤口,原来张喜顺已两次负伤,刚才打这个地堡时,又第三次负伤了。
我见鲜血从他裤筒里直往外流,便对卫生员说:
“快,把他送下去吧!”他听见是我说话,急忙坐了起来:“不,指导员,我不能下去,就是爬着进去也要抓住那个姓芦的!”
说话间,敌人又一次反扑开始了,又是集团冲锋。前边两具火焰喷射器,吐着长长的火舌。战士们对付这玩意还没经验,有的东藏西躲,不知所措。张喜顺喊着“就地卧倒!”他又一再让我们先到交通壕去隐蔽一下,自己却挣扎着,拖着受伤的身子爬到破碉堡后面,并要卫生员将荆篮递给他。随着火焰的喷射,敌人疯狂地冲了上来。张喜顺的连环雷又响了。接着三排长带领七、九班不顾一切地直冲下去,有的战士被火烧着了衣服,在地上滚灭了火焰,又冲向敌群。这时,火光刀影,杀声一片,一家伙把敌人击退了。
突破口左翼形势好容易暂时缓和下来。右翼大碉堡的机枪,却不住劲扫来,不但阻止了我们突破口的扩大,而且严重威胁着我们的安全。这个碉堡正是张喜顺说的敌人的连部,上半截已被我炮火削去,敌人正利用下半截的枪眼向我还击。张喜顺又急了:“我去干掉它!” 说着挎起荆篮就往起站,不是卫生员扶着,险些跌倒。我劝阻他说:“你站都站不起来,还 ……”“不,指导员,我要报仇!”他仍坚持着要上去。正好这时通信员跑来报告说:“刚才一排长抓来一个俘虏,是敌人营部的传令兵。二班副张纪生灵机一动,换上他的衣服帽子,问清了口令,一个人去收拾这个大碉堡去了。”话没说完,右边的大碉堡“轰卤一声,火光一闪,机枪全部不响了。
这时,团的二梯队已拥入突破口。
二班副张纪生从烟雾中钻出来喊道:“八班长!姓芦的叫我干掉了!这是他的手枪。”
张喜顺接过手枪看了看,笑了笑说:“是,就是它!”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过于兴奋,他突然昏倒了。那只荆篮滚在一旁,里边已经空了,篮系上还飘散着丝丝缕缕的弹弦。内市沟的敌人全面溃退,兄弟部队由四面八方压向敌人的核心工事——正太饭店和东大桥一带。又经过一昼夜的激烈巷战,石家庄就完全解放了。
石家庄解放后,我们纵队移驻河北束鹿。一天,忽然接到纵队政治部的通知:朱总司令召见我和张喜顺同志。
由于过于兴奋,当天晚上一夜都没睡好觉。第二天上午,张喜顺从医院回来了。他腿上伤口还没全好,拄着拐杖。我俩边说边走,中午到了总司令的住处。
那是一个普通的农舍,三间堂屋,西间是房东住着,中间喂着一头黄牛,总司令就住在东间。一位穿着半新黄军衣的同志引我们进去。见我们进来,总司令说了声:“你们来了! ”便站起身和我们握手。张喜顺连忙将右手的拐杖递到左手,刚伸出右手去,猛地打了个踉跄。总司令急忙搀住他,让他坐在凳子上问道: “怎么,你的腿上负伤了?重不重?”张喜顺说:“没啥,快好了!”
总司令让我们坐下,问了问我俩的情况之后,要我们讲讲突破内市沟的经过。
我把本连战前怎样动员组织、大家怎样出主意想办法,和战斗中同志们英勇顽强的事迹作了汇报。张喜顺同志也把他们班的战斗情况说了说。总司令一直很注意地听我们讲,有时向我们提出问题,有时用铅笔在一个小本本上记几句什么。
等我们讲完了,总司令指着笔记本,点了点头说:“好,好,你们这些方法很好。这就是我们一向提倡的战场军事民主。因为你们贯彻得好,所以仗就打得出色!”说到这里,总司令略微停了停,和蔼的目光转向张喜顺说:“还有你自己的经验,也可以好好总结一下。在旧军队里,你受到种种压迫;来到人民军队里,你懂得为谁打仗了,你的军事技能能够得到充分发挥,就为人民立了功劳。这一个经验,对于从旧军队里过来的同志,都是很有用的。你说对不对? ”
“是,是。”张喜顺激动地回答。
我望了张喜顺一眼。他显然很兴奋,望着总司令,脸颊绯红,眼里闪着喜悦的光。
辞别了朱总司令,一路上,我俩都在兴奋地谈论着总司令的指示,谈论着突破石家庄内市沟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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