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任务是什么?我们一定全力以赴!”
耿参谋长指着行军路线图说道:“为了争取时间,部队决定在行军途中不做饭,由沿途村庄的群众准备好水和饭,部队到那时边吃边走,片刻不停。怎么样,能办得到吗?恐怕最困难的是明天的早饭。”
“好!我们保证部队明天早晨能吃上饭。”说着,我低头看了看表,已是八点三十分。这就是说,离明天早饭时间只有十几个小时了,我默默地计算着,从我们冀中支前指挥部布置到专区、县、区、村,最后通知到一家一户,然后再挑水、生火,淘米、合面,把生粮做成熟饭,这一套,按常规办理,起码也得两三天。可是现在却仅有十几个小时!困难是很大的。我们必须充分利用这十几个小时,把这紧张庞杂的支前任务完成。
接受了任务,我片刻未停,催马往回赶。回到指挥部,立即开会,传达了野司的指示。为了争取时间,要求各级指挥部立刻采取一切办法:发电报、打电话、乘骡马、骑脚踏车、送鸡毛信……尽快把任务布置下去。
现在,问题很明显:赢得时间,就是胜利。任务一布置下去,我们按照野司指示,除留下部分同志继续支援在保定北部阻击的部队外,当即由安新向高阳转移。也怪,任务愈是紧迫,越感到时间过得太快。我们出了安新向天空一望,东方已现出鱼肚白色。哟!预定的时间快要到了,沿途的水饭站设置好了吗?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也愈来愈焦灼不安。
又走了不多一会儿,突然,前面村头传来一片喧闹声,接着,一幅令人鼓舞的景象呈现在眼前:村头的道口,一大群男女老少正扶肩搭背、跷首踮足地朝北张望,期待着子弟兵的到来。在他们身后,紧靠大路两边摆着一溜大缸、小罐,在干净的笼布底下,新出锅的大饼、白薯正冒着腾腾热气。老乡们见我们来到,马上围拢上来。只见人群里一个老汉,满胡子满脸尽是白面。像是演员化装似的,我走上前去问道:“你老人家怎么弄了一脸白面呀1他没来得及回答,旁边一位老大娘接上去说:“嗨,俺这老头子,一辈子没烧过火做过饭,这回听说给咱子弟兵做饭,非要下手不可!笨手笨脚的,饼没烙了几张,鼻子脸上倒把面粘得不少……”她的话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
我说:“大伯,这才半夜的工夫,你们搞得可真快呀!”
“只要咱老百姓齐心,天大的事也能办得到啊! ……”老汉接着向我们讲述起昨夜村里为部队准备饭的情况:鸡叫三遍的时候,村里忽然响起了锣声,“老乡们,子弟兵明早路过这里,大家赶快起来,烧水,烙干粮。白面和烧柴到村政府去领……”随着锣声和吆喝声,村子里顿时灯火齐明,男男女女拿着面袋、端着面盆向村政府拥去。粮库里存放的百十斤面,一会儿便领空了。面不够,怎么办呢?粮秣主任提着秤,望着空荡荡的笸箩正着急。忽然,人堆里钻出个老汉,对着大家说:“我提个议。大伙说,子弟兵为咱们打老蒋,保田保家,咱能让他们饿着肚子打仗吗?”
“当然不能喽!”人们回答说。
“那好!我看咱们大伙把留着请客待亲的面拿出来;聚少成多,全村就能凑上几百斤。” 人们异口同声地赞成:“对哟!好办法!”说着,哗的一声便散了。粮秣主任连忙追在后面喊:“乡亲们,谁家用多少,过一下秤,以后到村政府领粮条……”喊着喊着,人们早走远了。不大工夫,各家便端着大饼、抬着开水,拥向水饭站……。
听着这段动人的叙述,我心里顿时充满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仿佛看到那无数张被灯光灶火映红的面孔,看到了那无数颗热情支持人民军队和争取胜利的心。若不是千千万万有高度觉悟的、真心实意的人民群众,有谁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把这样一件紧迫复杂的事情做得这样齐备周全啊!
谈话间,大路尽头,地平线上腾起了一团团烟尘,野战部队正排山倒海似地开了过来。人群像接到了命令,哗的一声散开,在路两旁摆开两条长蛇阵,人人都端起食物等待着。部队走到近前,这个递上一块烙饼,那个送过一碗甜甜的红枣水。有的将新煮的白薯剥了皮、待不冷不热时送到战士手里。一位老大娘端着一个水瓢,里面盛着也许是儿媳妇坐月子吃的红皮鸡蛋,一个个塞进战士的挎包里,嘴里还念叨着:“孩子们!快吃!吃得饱饱的,别让那些该死的东西跑掉……”孩子们挥动着小手,齐声喊着:“解放军,吃饱饭,紧赶路,上前线,打它一个歼灭战!于是,水饭站又成了鼓动站。战士们接过东西一边走,一边吃,不断有人宣誓般地回答:“乡亲们请放心,等着我们的胜利消息吧!”
我们继续向前走去。一路上,群众几次把我们围起来,异口同声地询问着一个问题:把敌人围住没有?我离开野司已经一夜了,现在罗历戎进到了哪里?我们的部队是不是准时到达了预定的战场?我们也正对这个问题放心不下。
正走着,迎面遇到九分区的一个干部。他刚从前方来,是向我们汇报支前情况的。我急不可待地问他:“前面情况怎么样?”
他说:“罗历戎的大队人马正朝北开来!离清风店大概还有八十多里!”
“八十多里? ”我感到奇怪。昨晚耿参谋长说敌人离清风店只有百十里,经过一夜和大半天,怎么才走了一二十里地?一位参谋插话说:“敌人是不是又在耍花招?”
“耍个屁!那个同志笑了笑,接着说:“不是他们不想快走,是叫我们民兵的地雷把他们炸迷糊啦!接着他向我们述说起罗历戎一路受到解放区人民“接待”的情景。原来我们分区早就向地方武装作了布置。民兵活跃得很,在敌人前进路上布满了地雷。敌人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便被炸个人仰马翻。不管白天黑夜,民兵的冷枪总是不断,弄得敌人坐卧不宁。群众的空室清野也做得十分出色。敌人每到一个地方,就去抢粮抓夫,可是村子里人粮全空,只剩下空荡荡的黄土茅屋。有的村子把水井都掩盖了,弄得敌人想喝口水都办不到 ……这么一折腾,敌人前进速度就变得像蜗牛爬,白天前进十里,天黑又缩回五里。
“这一手干得真漂亮! ”听了那个同志有声有色的描述,我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都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
我们到达高阳以后,立即用电话与区党委和行署联系,汇报了支前工作情况,并转达了野司对支前工作的要求:动员十万民工,一万一千副担架,九千六百头牲口,三千四百辆大车,以及参战部队所需的粮、草、蔬菜、油盐。并要沿路民兵保护军用电线,以保证指挥畅通。区党委书记林铁同志以洪亮果断的声音回答说:“转告野司首长,冀中两千万人民决心作部队的后盾,前线有什么要求,我们保证做到。”林铁同志的话给了我们极大的鼓舞。接着,晋察冀军区后勤部吴先恩副司令员也打来电话:“为保证及时供应部队弹药,晋察冀军区存放在冀中各县的弹药,也归你们调用。”
傍晚,派赴各地检查担架工作的干部首先回来了。他们说各县担架队已按计划配属到各部队,民工情绪很高,劲头挺足,纷纷宣誓、挑战,他们的口号是:“部队打到哪里,担架跟到哪里。”有几个县的担架队由县委书记带领,已随军开赴前线。为了使部队轻装前进,民工们从战士们身上卸下背包,放在担架上……。
正说到这里,突然,门外吵吵嚷嚷闯进一群姑娘,进门就问:“哪位是管支前的首长?” “有什么事?”我站了起来。
“首长,”一个留短发、大眼睛的姑娘指着一位参谋着急地说:“我们要抬担架上前线,可是这位同志硬是不让去。”
别的姑娘也七嘴八舌地在旁边插话:
“打老蒋人人有份嘛,干吗不让我们参加?”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解放区的妇女,男人能做的,我们同样能做!……”
话说得的确句句在理,但这次战斗不比平常,她们去毕竟有些不妥当。我费了好多口舌,好说歹说,她们才答应留在伤员转运站做护理工作。
刚刚打发走这一起,又接连来了好几起,有的是来送慰问品的,有问前方需要什么的,有要求给她们分配工作的。……我们里里外外、应接不暇,直到掌灯时候,指挥部的门口还围着一大群人。
刚点上灯,电话铃响了。野司打来电话:罗历戎已被我军团团包围在清风店一带,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定北部的敌人被我们阻击部队死死地钉在那里,前进不得……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开,整个指挥部内外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夜,在急骤的枪炮声和忙乱中过去了。拂晓,我把工作安排了一下,走出指挥部,来到城西关直通清风店方向的大道上。举目望去,只见大道上民兵们三五一组,手持步枪、红缨枪,护卫着道路桥梁。军用电话线下,相隔一二百步就有一个民兵站岗。大路上一长列运送给养、弹药的骡马大车正匆匆地赶向前去,人吆马嘶,车轮滚滚,扬起的尘土,好似一条翻腾的黄龙。和这股洪流对行的是长长的一列担架队。民工们抬着担架,个个满脸汗水,正一溜小跑向转运站奔来。
我信步来到转运站。这里更是热闹:老婆婆、姑娘、媳妇早把东西准备得停停当当,担架一落地,她们立刻一拥而上,这个给伤员盖被子,那个喂水喂饭。鸡蛋汤、红糖水一勺一勺地送到伤员嘴里……
我走到一副担架旁边,正想和伤员谈几句,忽然身旁一个媳妇叫起来:“谁说女的不能抬担架?看,快看哪!”我抬头望去,果然看见行列里有四个妇女正抬副担架向这边走来。她们的头发飘动着,一个个甩动胳膊、迈着大步,简直像飞一样。不多会便来到了近前。靠近了才看清她们脸上满是汗水和尘土,衣服上也沾满了泥巴。不知是摔跤了还是怎的,有两个人的裤脚和衣袖都撕破了。但她们却个个笑容满面、神采奕奕。我仔细打量着头前一个留短发、大眼睛的姑娘,好面熟呀,是在哪里见过?我随口问道:“你们是哪个县里的?”
“就是这个县的! ”领头的姑娘满不在乎地回答。其余的姑娘“扑哧”一声笑了。
她们的担架停在转运站,人们都围了上去照护伤员,我也挤进人丛里。这副担架上的伤员腿部负伤。他正欠起身,四下里张望,一眼看到我,便说:“你是在这里工作的吧?请你把我的意见告诉这里的首长:该给这几个女同志请功咧!”接着,便滔滔不绝地说起四个姑娘抢救他的经过:拂晓开始攻击时,他在村北面负了伤,正极力挣扎着想爬出敌人的火力网,但没爬多远,四肢一麻,眼里冒火,昏倒了。不知什么时候,忽听耳边有人喊:“同志,同志——”睁眼一看,原来是这几个姑娘,拖着副担架到火线上抢救来了。这时,敌人机枪打得正密,伤员连声叫她们卧倒,她们四个哪里肯听,趴在伤员的身边,连推带扛,把他拖上担架,然后两人在前面拉着绳子爬,两个在后面推,人多目标大了,敌人机枪小炮一齐打过来。“……炮弹一个劲的在我们周围爆炸,”说到这里,伤员指了指那位短头发的姑娘,“就是她,一下子趴在我的身上。炮弹炸起的泥土,差点把我们给活埋了。幸好,没有伤着人……”
这时,那个姑娘倒变得腼腆起来。红着脸打断了伤员的话:“看你,还不好好歇一会儿,谈那些干吗?打老蒋人人有份嘛!……”
她的话刚落音,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故意板起脸问她:“我不是叫你们到转运站去做护理工作吗?”
“看,我们这不是在转运站上?!”姑娘那双明亮的大眼炯炯有神,俏皮地反问了一句。其他女孩子也跟着纵声地笑了。
在人民的大力支援下,清风店围歼战很快就胜利结束了。国民党军主力之一的第三军一万三千多人,被我军干净、彻底、全部歼灭,连妄想扮做伙夫逃跑的敌军长罗历戎也被活活抓住了。
胜利的消息,像春雷一样响彻了冀中平原。人们又投进更紧张更繁忙的气氛里:平原的大小村落,依然熙熙攘攘,彻夜灯火通明——忙着杀猪宰羊,置办瓜果,慰劳自己的子弟兵。村头大道上,依然尘土飞扬、车马不断,大批的俘虏和胜利品正络绎不绝地转向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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