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太阳光，穿过浓雾射在身上暖洋洋的，只觉得身心舒畅。我闭着眼睛坐在颠簸的牛车上，惬意地打着盹。小荀到底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丝毫没有倦意，不断从路旁摘些花呀草的插在口袋里，然后跳上车来，用鼻子闻闻，再歪着脑袋瞧瞧；有时还扯起带有童音的嗓门唱起军歌。那股子快活劲，使我受了鼓舞，我也张开喉咙跟着唱了起来。
赶车的王老大爷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仍然耷拉着脸一声不吭，鞭子机械地挥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催促黄牛加快脚步。这头牛又好看又结实，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滚圆滚圆的肚子像个大皮球，鼻子上穿着柳条做的鼻环，像件美丽的装饰品。
看看老大爷的表情，再看看这头惹人喜爱的牛，我心里明白了。这里是新解放区，敌人常来骚扰，散布许多谣言，他是在担心这头牛的下常想到这里我就问道：
“老大爷，牛是你自家的吗?”
“是，老总!”
“跟咱解放军应该叫同志!”小荀停止了歌声插了一句，接着又唱：“解放军和老百姓，嗨，咱们是一家人!”
我没有唱，花了许多工夫解释解放军是什么样的部队。老大爷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可是他半信半疑，仍然一脸愁容，不住地说他的黄牛怎样怎样好，没有它，家里的光景就没法过……虽没有挑明，我也懂得他话的意思：黄牛是全家的命根子，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
一直走到晚上九点多钟，我们才在太和城里找到了部队。连长、指导员拉着老大爷的手道谢；小荀领着老大爷到伙房去吃饭，又安置了住处。这天夜里，老大爷没睡安生，一连几次爬起来看他的老黄牛。天刚朦朦亮，他套好车就走了，特意为他准备的早饭，他也没顾得吃。我们给王大爷带上了干粮，就送他出了城。他说：“请回吧!”纵身坐在车辕上，“叭” 的一甩鞭子：“驾!回家了!”这时，他竟像孩子似地笑了，摇着脑袋唱起了当地的梆子戏。
下午，我们又从太和城出发。走出几十里路，天近黄昏。忽然在一片桑林旁边，我看到一头黄牛孤独地哞哞叫着。那整齐油亮的毛色，漂亮的鼻环，圆圆的肚子，看来十分眼熟。这不是王老大爷的命根子吗?人到哪里去了呢?我们喊了半天，没人答应。
我蓦然想起当天上午，有四架美造的国民党飞机，曾在太和城北轰炸扫射，闹得老百姓和牲畜四处乱跑。这头牛一定是那时和主人分散了。当时我们准备把牛送到老大爷家去，可是部队正去执行紧急任务，抽不出人来。
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得把牛牵到连里，向指导员作了汇报。
晚上，部队宿营了，指导员把小荀叫到连部来，很严肃地对他说：“老大爷可能是跑回家去了，咱们又不能马上把牛送去。上级叫我们连暂时饲养，以后有机会时送还老乡。”指导员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养牛的任务交给你，记住，只许喂肥，不准养瘦!”
“我一定把牛养好!”小荀简短而自信地回答了连首长。
这以后，部队虽然天天行军，可是总往南走，越走离小王庄越远了。我们心里着急。小荀不仅着急，而且十分辛苦。恰好那几天秋雨连绵，泥泞的小道又烂又滑。小荀牵着牛紧跟在连队后边，从不掉队。他时而赶着，时而牵着，有时牛发起倔脾气，还不断把他挣倒，弄得他像个泥猴。每当宿营，同志们都已经睡熟了，他还在给牛添草加料。天色刚明，别人还没有起来，他又爬起来喂牛。一天天过去了，黄牛的肚子越发滚圆，而小荀的面庞却瘦削多了。可是小荀不叫苦，也没有怨言，一天到晚笑呵呵的。
一天雨后初晴，天空特别晴朗。部队转呀转的终于又转到太和县附近住下了。一打听，离小王庄只有六十里路。于是连首长派我和小荀把牛给王老大爷送去。我们接受了这个任务就欢天喜地地出发了。特别是小荀，乐得像到外婆家串门的孩子似的。他心里一定在想：老大爷看到咱喂的牛，又要唱梆子戏了。
天刚晴，道路很不好走，到小王庄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全村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灯光；人们都已经入睡。我们凭记忆，摸到王老大爷门口，开始叫门：
“王大爷，给你送牛来了!”
“我们是上次来过的解放军!”
十几分钟过去了，门里还没有动静。这时，对面的大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位两鬓苍苍的老大爷，他看到这头牛，眉开眼笑，说：
“老王头有救了。同志，你们不知道，老王头丢了牛，回家就病倒了。这可好啦!”没等我们说话，他用手拍打门环：“老王头，你的牛回来了!”
王家的门打开了，一线灯光射了出来。老大娘先走出门，她看到黄牛，就流着眼泪径直扑过去，双手抚摸着牛头，不住喃喃自语，连话都没顾上和我们说。
不久，王老大爷也披着衣服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惊喜地问：
“我的牛在哪?”
可是当他看见黄牛时却又愣住了，而且收敛了笑容说：
“这不是我的牛，你们送错了。我的牛原先是肥，可没有这么肥。”
小荀听了这话，像听到连首长的表扬，又高兴又不好意思，说：
“老大爷，没错，你看看鼻环?”
这时，牛也认出它的主人，哞哞叫了两声走过去，用头不住蹭老大爷的手。王老大爷这才确信不疑，转过来拉住小荀。不过，他没有唱梆子戏，只是说：
“小老总，不，小同志，……咳，让我说啥呢?说啥都没劲!你那天怎么唱来着？解放军和老百姓，嗨，……下边那句是啥?”
“咱们是一家人!”小荀唱道。
“对，咱们是一家人!”老大爷哈哈大笑。可是，在灯光照耀下，我看到两颗亮晶的泪珠顺他两颊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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